章節字數:3034 更新時間:18-08-26 23:56
門外的人正是許夜。他身著乳白的西裝襯衫,將米白的外套搭於手肘,褐棕的領帶鬆散,領結微亂,與水色初見他的時候一樣隨性。
他依靠門框,溫柔地盯著對方。
水色覺察到他的醉態。有些醺醺,卻還不至酩酊。
許夜垂下的那隻手提著一個漂亮的小紙盒,他將之輕輕揚起,遞到水色麵前。
對方愣愣地去接,透過盒子上的透明膠膜看見,裏麵是塊極其精致的糕點。
“這是我的生日蛋糕,”許夜唇邊的笑意更深:“送給你。”
水色反應過來,提著蛋糕,連忙躬身向他道謝。他把門大敞,誠惶誠恐地請人進來。
“我不曉得今天是您的生日,”他謊稱不知,眼神左右亂飄,“萬分抱歉!”他瞥見了放在桌上的二胡,匆匆走了過去。
許夜見他坐在桌前,抱著二胡似要拉奏,不禁有點哭笑不得。
“你該不會是想,用二胡拉賀歌給我聽吧?”還不待對方回答,他便無奈地搖頭,又笑著說:“不行。這悲戚了些。”
他走過去,扣住水色的手腕,將他拉了起來。
“跟我來。”他的語氣神神秘秘,兀自拉著水色出門。
天上的星很亮。深夜的風很涼。除卻幾聲隱沒於草堆的蟲鳴,整個夜晚靜靜悄悄。
許夜把人帶到了一個地處很偏,但十分寬敞的音樂廳。水色從不知道這裏,也從未來過這裏。他更不知道許夜把他帶到這來,有什麼目的。如果隻是單純的奉獻,倒還值得慶幸。
樂廳中央有一架小巧的鏤花鋼琴。淺褐色木質,典麗而古雅。許夜進來的時候隻開了一方燈。四周都是黑暗,唯有一道幽藍的光束傾泄在鋼琴之上,宣告著它絕對的主角地位。
許夜慢悠悠地邁步,落腳輕飄飄的。他走到那架鋼琴前,撫摸著黑白交錯的琴鍵,誠懇地向水色邀約:
“你用二胡,我們合奏一曲,如何?”
這是個再正常不過的提議,甚至不乏吸引力。
水色問他是哪隻曲子。
“你喜歡……《梁祝》麼?”
水色點頭。其實他並不喜歡《梁祝》。準確地說也不是不喜歡,而是對此沒有任何的情感。他點頭是因為他恰恰會,僅此而已。
“我回去拿二胡。”他轉身欲走。
“不用。”許夜輕聲道。他把一隻手擱到琴鍵上。指尖靈動,奏出簡短悅耳的音符。
此時,吊頂上的那道光束似有感應,光線從深藍漸變作熾白。與此同時,樂廳一側的暗門忽然開啟。
許夜挑眉。他並起雙指,朝水色勾了一下,示意他跟著自己。
水色暗暗稱奇,跟著他進了暗室。
暗室之內,燈光通透,將紛飛的塵灰照得無處遁形。在這個房間之內,擺放了三座紅木製成的大陳列架,而展架之上,擺放著一件又一件巧奪天工的樂器。
這裏就像是一座小型的藝術展覽館,直教人目不暇接。
水色不由自主地沿著架子,緩緩繞行。許夜便由著他慢慢欣賞,對於他眼中的驚詫表現出極大的耐性。他沒有開口去打攪,也不催促什麼。
水色走到盡頭,瞪大眼睛。他的麵前,擺著一把二胡。看起來有些古舊。上乘的紫檀,蟒皮和馬尾,二胡周身維持本貌,沒有一點人工的雕紋。它占著一個單獨的展台,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在玻璃罩裏,十足的寶貴,又十足的寂寥。
“這把二胡,是我外曾祖父那把,”許夜走向展台,苦澀笑道:“的仿製品。”
他的外曾祖父出生名門,不僅學識淵博,還拉得一手好二胡,造詣精深。他是“紅雀”建立者,亦是支撐這個幫派逐漸發展壯大的前驅。因為道上家族繼承的規矩,許夜便隨了母親的姓氏,將整個幫派繼承下來。
自外曾祖父亡逝後,他生平最愛的那把二胡便代代相傳,直至傳到許夜手中,被他粗心大意地摔壞了。那是十六年前的事。許夜當時又愧又惱,痛哭不止。許母派人去請了國內最好的匠人來修它,卻終究再修不回以前的狀態。無奈之下,她隻得叫人重製複刻了這把二胡,盡管外觀和用料一模一樣,但工藝與年代有別,自然少了很多靈氣。可哪怕是這樣,許夜也非常珍惜這把仿製品,他時常以贖罪的眼光和懺悔的心態去對待它。
從私心上來講,水色是極想觸摸這把二胡的。這跟英雄難過美人關沒什麼區別——除卻他不是英雄。人的一生中總會有些癡狂和執念讓他們隻想滿足於當下,把後果拋卻腦後。就算是貪生怕死的人也不例外。及時行樂的念頭與放縱的行為是有關聯的。
許夜摘下了玻璃罩,在水色開口提出請求之前。他捧起二胡,交給水色。
“你且用它拉這曲《梁祝》,我最喜歡……不,第二喜歡它的聲音。”許夜的眼中藏著有期待。
水色接過它的時候,有種接過詔諭的錯覺。他變得莊重又凝肅,突然有了使命感。他不想辜負許夜的期望,也不想讓自己的演奏變為對樂器的糟蹋。
兩人出了暗室,回到樂廳。吊頂中央的那束白光恰似月光。許夜走到鋼琴凳前坐下。水色先把二胡輕放於沙發,從角落裏搬來一個椅子,放在離鋼琴距離合適的位置上,再去拿二胡。
他扶著二胡,深吸一口氣,首次以平和的心情跟許夜對視。他固然緊張,可並不膽怯,也沒有低眉順眼。
許夜微微點頭,水色會心。
靜謐之中,忽然響起柔和的鋼琴前奏,一聲一聲,宛如花間精靈的吟唱。片刻之後,在旁的二胡不敢怠慢,緊跟其後,發之幽邃,恍若滄桑低訴,意境渾遠。兩種對比鮮明的樂音交織,一溫一涼,一輕一沉,一淺一深,抑揚之間,恰似一對糾纏的蝴蝶,飛舞而去。
各自忘我,二人神魂契合,心意通透,陷入純粹之境。
這並不是令水色提心吊膽的煎熬。他對許夜感恩戴德,近乎喜極而泣。
若是諸如“前世”“三生”“輪回”的概念真實存在,那麼他定會認為,許夜就是自己的羈絆。他是被虧待過的舊人,因此於現世來找他複仇,予他折磨。而他跳進這個火坑,全然是注定的。
距離飲酒之時的間隔越來越長,但許夜卻似越來越醉。閉目彈琴,臉上殘紅未褪還添。指尖更加輕盈,形如一抹縹緲飛鴻影。他像是做著浮生大夢,姑且長醉不醒。仙人點化,額前一滴細汗流下,宛如沉鍾一記,他卸了力氣,身體一斜,從凳子上摔了下去。手指離開琴鍵的刹那,恰恰奏完《梁祝》。
水色見他栽倒,立即去扶。他架起許夜,讓他坐回凳子上。
許夜有些失神。水色不停地喚,喚了四五聲,他才有了些反應。
“曲子……奏完了嗎?”他回過神來,看著水色。
“嗯,已經奏完了……我送您回臥室。”水色覺得他尚不清醒。
許夜點了點頭,虛弱地笑了下。
水色攙著他,剛要邁步,又被他製住。
“那扇門,”他指著暗室,“勞煩幫我關上。”
水色想起他開門時彈的那串音符密碼。“但是我……不會鋼琴。”他頗感為難。
“不要緊,”對方低頭貼近他,“我教你。”
耳邊傳來呢喃般的輕語,以及止不住的癢。
“從琴盤正中央的白鍵往右,彈到第四個白鍵,再彈上方黑鍵,循環一次,反過來彈到正中即止。”
水色將二胡放回暗室,然後按照許夜所說的步驟彈響鋼琴。他的指法無比生疏,但好在沒有出錯。暗室的門緩緩關上。他再架起許夜的胳膊,慢慢地走出去。
星繁月淡。小拱石橋下波光粼粼,依稀可見魚影遊動。瘦削的身板撐著高大的人,水色架著許夜途經長廊,漸感體力不支。音樂廳的通風太差,空氣不像室外這般新鮮。但水色在室內的時候卻不似現在這般喘氣不勻,也沒有缺氧的症況。他的耳根,也不會紅透。
“水色。”身邊那人忽然開口,輕聲喚道。他的情緒尚在迷離之中,眉眼沾染了憂鬱,卻少了分平日裏——尤其是在夜晚,那種慣見的陰鷙。水色扭頭看他,甚至還能從他遊散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轉瞬即逝的仁慈。
“我有點……喜愛你。”許夜的停頓是刻意的。他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也刻意把要強調的話放在後頭。
水色分辨不出他話裏的虛實,但也無需去作分辨。因為對於這句來得太不正常的“喜愛”,他隻用排除掉最正常的那層含義,剩下的便是許夜會接著說到的內容。而無論他再說什麼,總歸是需要提防的。
“我喜愛你,因為你讓我安心。”半醉的人衝他笑道。
水色扯了下嘴角,以笑回他。這笑容太假,假到連他自己都有些厭棄。
“你讓我安心,是因為……”許夜輕哼了聲,看樣子心情不錯。他再次湊近對方的耳朵,悄聲道:
“你怕死。”
水色不寒而栗。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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