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103 更新時間:18-09-05 00:34
無字輩2
他叫無名。
在最開始的時候,無名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狀態。
他一直沒有名字。旁人叫他,不是喂,就是誒。不是朝他伸出一個指頭揮舞著喊話道,“你你你,那個誰。”,就是“來來來,在叫你。”
後來,他慣了。大家也慣了。
通常,隻有無父無母的人才會無名無姓。但他,確實有母親的。親生的。他們相依為命,同時也相對無言。他母親基本上都是沉默寡言的。尤其對他。在他五六歲的時候,開始能夠一知半懂地明白大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後,他漸漸懂了,他母親不喜歡他。或者是,他母親恨他。
大人們對一個小童嚼舌根的時候,話語總是支離破碎的。他們總是要說不說。怕說多了顯得自己搬弄是非,不說又按捺不住自己那張樂於無事生非的嘴。
“哎呀,可憐的娃啊,今天你娘給你做飯了沒?……還沒啊,又餓肚子啊,來來來,張嬸給你個饅頭……好好吃……哎呀可憐的娃啊,這有娘生沒爹養的,真造孽啊……還出家人,我呸!”賣饅頭的張嬸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哎呀,對小孩兒說這些做什麼,你非要讓他知道他爹是個和尚嗎?”路過的擔郎搭上一把嘴。
“還真的是個和尚啊?我早聽說了,就是一直不敢確定。”來鎮子一兩年的茶館夥計從茶寮的窗戶裏探出頭開說道。
“這鎮子上隻要張著一張嘴一對耳一雙眼的人都知道,你竟然還不知道啊。”旁邊賣雞蛋的養雞女說著。
無名安靜地吃著饅頭,聽著他們三三兩兩地說著,期間還微笑著要茶館夥計送他一碗茶。茶館夥計又是無奈搖頭又是悲天憐憫地倒了一碗茶給他。
他走的時候還繼續笑容可掬的向張嬸再要了一個饅頭,張嬸又是痛心疾首又是大慈大悲的模樣,再塞給他一個饅頭。
這個饅頭他沒吃,他打算拿回去給他娘親。
從大人們日複一日鼓唇弄舌你來我往的鼓唇搖舌中,一個關於他身世的雛形在他腦海裏行程。
他母親雖然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但也是小家碧玉。長在這邊陲的小鎮,追求者也是一籮筐一籮筐的。當年一名軍中主帥行軍打仗在此短暫駐紮,兩人漸生情愫。為求情誼地久天長,正值初一,他母親便上鎮外的雲隱寺祈求福澤。這一祈,福倒是沒沾上,禍卻是撲了過來。聞說一和尚凡心未泯,色膽包天,指染了他母親。眾人發現他母親的時候,他母親渾身赤裸,神情呆滯,腿上全是貞潔的血,手裏緊緊地拽住了一件袈裟。那一夜之後,更是珠胎暗結。在這民風淳樸的邊陲小鎮,這等事簡直就是驚天動地,人們議論紛紛,芸芸眾口,他母親家族親友們不堪其擾,同時也是顏麵掃地,於是紛紛搬離小鎮。而他母親,卻留了下來。
自此之後,他母親與他便繼續生活在這此起披伏的閑言閑語中。但畢竟小鎮人實誠,多麼尖銳的閑言閑語,也是有個底線的。日複一日的,說的也習慣了,聽也麻木了。
無名回到家裏,找來一個碗。他拿在手裏裏外看了看,用衣角再三擦拭了一下,然後把饅頭盛在碗裏,到東廂房的房門前放下。
他母親族人雖然離開了,但這個偌大的,格局規整的小府邸確是留給了她。她們母子倆依然住在這裏,然後到了無名四五歲的時候,能自己走動吃飯的時候,他母親便把他送到西廂房,讓他自生自滅。偶爾心情好了,廚房會留一些剩飯剩菜。但很多時候,他需要到街上接受別人的閑言閑語和施舍。
但無論他得到什麼,總會留給他母親一份。
他仿佛一點都不怨恨他母親,他甚至不知道怨恨是什麼東西。他好像隻需要知道身邊有個人就可以了。對於身邊這個人如何待他,他卻不計較。
無名十分聰明,他懂得去人家的廚房觀望如何生火做飯,微微的憨憨的笑著,要別人給他一點點可炊的麵糧,然後回家照葫蘆畫瓢的捯飭一番。他沒有什麼失敗的個案,每一次都尚算可口。偶爾,他覺得非常好吃的時候,會從自己的碗裏多分一些到他母親的碗裏,然後放在東廂房的門口。有時候,他會伏在東廂院子口的石塊後麵,探著小腦袋,關注著房門的一舉一動。他很餓,可他還是渴望他母親會開門把房門的口糧吃掉,那麼他會很開心,然而他怕他母親一直不開門,口糧就會餿掉,他不想他母親把這口發餿的糧食倒掉。因為他真的很餓。
最後的結果,無一例外地,無名從廂房門口的那刻矮樹下找到了那些已經被螞蟻團團圍住的丟棄的口糧,他也總是能撥開重圍,找了那一點點看似完好的,發著陣陣酸餿味的口糧,屏住呼吸,然後送到嘴裏。
他真的很餓。
後來,他看到螞蟻的時候都會笑,螞蟻比那些發餿的口糧都好吃。
日子一天天過去,無名十二歲了。他母親十年如一日,什麼都沒有變。甚至連相貌也沒有怎麼變。好像是存放在琉璃瓶子裏的薔薇花苞,不盛放,也不枯萎。然而無名變了。個子高了,肩膀寬了,手臂壯了,下盤穩了,力量強了,容貌,也更好看了。長在這風沙凜凜的邊境小鎮,多年來無衣無食,他竟然能生出一派江南水鄉的眉如墨畫,發如潑墨,膚若凝脂,唇若朱丹。不看身段單看容貌,讓人一下子竟雌雄莫辨。最重要的,還是他的雙眼,淺笑時微微一彎,形如新月,盈盈秋水,勾魂刀似的。
無知本來就長得一張笑臉,目無表情的時候也好像在笑。人長大了之後,這張笑臉的表情變得更豐富了。
唯一不變的,可能是他對他母親的心。依然平靜如水,包容備至。這些年來,隻要她母親能稍稍看他一眼,他就能高興很多天。
嗯…還有一樣沒有變的,就是無名依然沒有名字。
鎮子上的人叫他,依然是“喂……誒……”。依然是朝他伸出一個指頭揮舞著喊話道,“你你你,那個誰。”,“來來來,在叫你。”
然而那一年,鎮子沒有任何人再討論他了。那一年,是哀嚎遍野的一年。天降橫禍,民不聊生。饑荒盜匪橫行。遍地屍骨,野狗吃人。人們總是盼望著朝廷來救災,但那一年,朝廷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皇帝乃至整個朝野都無心理會這些邊境州縣的小蟻民。
放眼下去,整個邊境人如螻蟻命如草芥。
尚有一次氣力的人,集結起來,結伴向東遷徙。尋求鄰近州縣的救助。廣袤的邊境十三州,其中五州岌岌可危,數十萬之眾,最後結伴遷徙的人,隻有數萬人,最後能長途跋涉成功到達不被饑荒肆虐的州縣的人,僅不到三千人。
然而這三千人,成為了鄰近州縣官員們心口上沉甸甸黑壓壓的心頭石。他們商量好似的,禁閉城門。不做聲不理會不出現。一時城外民怨四起,起了一場以卵擊石的義。無疑是慘敗收場的。這場起義後,死的倒黴,活的得福。城外剩下不到一百人,幾乎都是幼兒婦女。官員們便把這些人都放進城內,男女分成兩組,男組幾乎都是些孩兒們,幹不了什麼苦力,要了浪費口糧,於是跟前門可雀羅。女組都是少婦,有幾個還是極具姿色,於是跟前門庭若市。首先來的是達官貴人,達官貴人挑完了,然後是花樓的老鴇,老鴇都挑完了,剩下的就是存著幾個字兒但還沒討到老婆的單身漢。
無知的娘親先是被達官貴人挑走的,她也願意跟著去,但她死死拉著無知,要把無知也一起領去,眾人怎麼罵怎麼打她都不放手,還死死地把無名包在懷裏。那是無名第一次感受到母親的懷抱,他當時都呆了。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再打他們罵他們。擾攘良久,那位達官貴人也就算了,拖油瓶這麼大了,長得好看點還好,但不知道怎麼的,扶著滿臉泥巴的一個猥瑣樣,怎麼算都覺得吃虧。就這樣,他娘親就被老鴇帶走了。老鴇喜滋滋的,畢竟買一送一。長得難看不要緊,花樓裏永遠缺龜公,大茶壺之類的。
然而一到花樓,一番梳洗後,老鴇一看無名,瞬間就好像被一枚從天而降的金元寶砸到頭一樣,一張塗著大紅水粉的血盆大口就一直合攏不上來。
老鴇那點心思昭然若揭,就算這樣,他母親還是盡力護他周全。
但在這個情義如枯葉的勾欄,誰保護的了誰。他母親也是難獨善其身。然而左支右絀之下,還是勉勉強強過了兩年。
那一年,不知道哪裏來了個山大王,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湧進花樓,毫不忌諱地在大廳折騰完了一個花魁又一個姑娘,有些已經奄奄一息了,他們還要個沒完。一瞬間場麵要多汙穢有多汙穢,要多慘烈有多慘烈。最後還有人不知足地把魔手伸向他母親。
無名知道他母親在花樓裏都經曆著什麼,但起碼那都是關上門在廂房裏進行的。他心如蟻噬,想把母親帶走的想法從來就沒有間斷過,卻從來沒有成功過。然而此刻,他看見有人明目張膽堂而皇之地在大廳對他母親施暴,他瞬間就瘋了。抄起硬物,狠狠地往那流匪的頭砸去。
一下子,整個大廳寂靜了。隻有那名抱著頭流著血的流匪發出的痛苦呻吟聲。
下一刻,整個大廳都躁動了。
沒有人能說清當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整個花樓的人,都死精光了。花姑娘幾乎是被流匪折騰死的,但流匪被誰殺死的,就無跡可尋了。
無名很清楚記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圓,照在城外寧靜的湖麵上,波光粼粼,美極了。他母親衣不蔽體,衣衫襤露地蜷縮在湖邊的樹下。無名木木地站在他旁邊,想了一下,把衣服脫了下來,蓋在他母親身上,然而衣服太小,蓋得了左邊,蓋不了右邊。於是他把衣服撕開兩半,左右蓋上,隻露出背脊的一點點縫隙。
他看著,好像有點滿意地笑了。他坐到母親旁邊,微微地和善地笑著,注視著他的母親。
寂靜之中,他母親終於轉過頭看他,仿佛這一次看他,比有生之年的任何一次都長。
經管衣衫破碎,藏在褻衣暗兜裏的銀票和銀子還在,她摸了出來,遞給無名。
“孩兒,拿著。”無名幾乎是第一次聽到她嗓音,如此溫柔,如此動聽。
無名馬上雙手接過。笑意盈盈地叫喚一聲,“娘親,您再喚我一聲。”
“孩兒……”她的嗓音有點哽咽,“孩兒,拿著盤纏,向東走,到了越城,去北山上的雲隱寺,找無隱大師,他會照顧你。”
“娘親,咱們一起走吧。”無名期盼地看著她。眼中熠熠生輝。他母親第一次和他說這麼多話,他感動極了。
“孩兒,你走吧。這些年,苦了你了。”他母親淩亂的臉上滴下一串眼淚,這串眼淚,或者代表著悔疚和關懷。
“娘親,咱們一起走吧。”無論他母親說什麼,無名都是這句話。
他執拗至此,他母親也沒有辦法。她指了一下無名手中的銀子,“你去給我買點口糧吧。去吧。”
於是無名就走了。
夜深人靜,去哪裏找口糧。但無名還是找到了。無名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竟然能找到熱騰騰的包子,他揣在懷裏,滿心歡喜地往回跑。但他母親不見了。
他坐在樹下,用體溫捂著那些包子,等著他母親。他想起母親和他說了這麼多話,叫他孩兒,他心裏開心壞了。他看著湖麵上的月光,癡癡地笑著。
忽然,湖麵呼嚕呼嚕地冒著水泡,漣漪破壞了水中月的美景,不消一會兒,一具半遮半裸的屍體浮了上來。
她很安詳,睡著了一樣。
無名呆呆地立著,這天生怎麼看都是笑的臉,崩塌了一樣。
他不想有人再碰他母親,搬來大石,與母親的身體捆在一起,沉在了湖底。
終究,他將孤身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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