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淚八

章節字數:4951  更新時間:18-09-30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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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的“南潯第一美人”躺在棺材裏,紅顏化作白骨,一頭青絲枯成了一把荒草,別說魅惑眾生,不把人嚇出心髒病就算不錯了。

    由此可見,就算人類叫囂“平等人權”叫囂了好幾個世紀,地位階層依舊是刻在基因裏的代碼,隻在某個特定時刻,所有人才會無謂財富、不分尊卑地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死亡。

    不過此時此刻,“盜墓三人組”誰也沒心思感慨“紅顏彈指老”,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棺壁上——堅硬的楠木上布滿了劃痕,橫七豎八、密密麻麻,有些還沾染了赤褐色的痕漬。

    是血跡。

    魏離的瞳孔微微一縮,她忽而想到什麼,用力掀開棺材蓋,隻見棺蓋內側同樣劃滿狂亂無章的抓痕,其中夾雜著幾個血色斑駁的字跡,不知是寫字之人當時的精神狀態過於激憤,還是她本身書法就不大好,這幾個字寫得筆畫潦草,魏離費了好大勁才勉強辨認出,那是一連串的“死”和“恨”。

    她忽然輕聲說:“……她不是病死的。”

    許是因為墓室的封閉性極佳,魏鬼差這話音量不高,卻依舊撞擊出跌宕起伏的回聲效應。

    丁允行看向棺蓋,目光從那一串觸目驚心的字跡上掠過,配上魏鬼差那句語調輕柔的背景音,有那麼一瞬間,他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掐住了咽喉,就算伸長脖子拚命往裏抽氣,珍貴的空氣依然進不了氣管。

    “……從棺蓋四壁上的抓痕和血跡來看,這位陳小姐下葬時還是活人。”聞止低聲說,“她不是病死,是被封入棺材後窒息身亡。”

    魏離沉默不語。

    她幾乎可以腦補出,那女孩被活生生釘入棺材後,是怎樣絕望地用手去推那副鐵幕一樣的棺蓋,指甲在堅硬的木板上折斷了,留下斑駁淋漓的血痕。她在黑暗的地下墓穴中一點一點窒息,一點一點死去,終於在絕望和憤恨裏留下不甘的詛咒。

    再後來的事,他們已經從老店主口中聽說了,是南潯陳家父子兩代三條人命,以及那個留下一道裂痕的胭脂盒。

    好半天,喉嚨被掐住的丁允行才掙紮著發出聲音:“所以……她是因為被活活釘入棺材才怨恨不休,死後也要身化厲鬼找仇家算賬?”

    魏離:“八九不離十。”

    丁允行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開口前卻下意識瞥了眼聞止,到了嘴邊的話又被自己叼回,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聞止沒注意到這個小動作,他從兜裏掏出一副手套戴上,俯身仔細察看著棺材裏的枯骨,又從那身已經爛成碎布的衣料上扯下一片纖維,放在指尖輕輕碾碎。

    趁他察看屍骨的空當,丁允行扯了下魏離,兩人往後退了十來步,估摸著聞止聽不清了,丁總才湊在她耳邊壓低聲音問:“那陳家小姐死後也要化成厲鬼作祟,真是因為我、我是……”

    那三個字他有點說不出口,魏鬼差卻沒這個顧忌,坦坦蕩蕩地替他補充完整:“……負心漢的轉世?”

    丁允行:“……”

    雖說是這麼回事沒錯,可你不能換個委婉點的說法嗎?

    “應該沒錯,”魏離同樣壓低了聲音:“被釘入棺材窒息而亡,這股怨念太過沉重,鬼差載不動她,她也無法渡過奈何橋,隻能化身厲鬼在人世間遊蕩——陳家父子兩代因她而死,這筆因果算是了結,剩下的,也就隻有當年一走了之、音信全無的負心漢了。”

    丁允行自問還算個合格的男友,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被莫名其妙地扣上“負心漢”的標簽,冤得死去活來。

    不過眼下不是和魏小姐探討“標簽”的好時機,他隻能仰天翻了個白眼,問道:“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那個厲……陳家小姐,我們要怎麼找到她?”

    魏離垂下眼簾,一雙眼珠靜如止水。

    “不用找了,”她說,“她已經殺了你一次,前世的因果已經了結,天大的怨念也該消了,此刻多半已經魂歸冥府,稍後我回冥界查問一下就知道了。”

    丁允行眨巴了下眼,有點沒反應過來:“所、所以呢?”

    魏離歎了口氣,照顧到丁總此刻堵塞的腦回路,隻能把話掰開揉碎說明白:“意思是,這事到此為止,應該沒後續了。”

    丁允行:“……”

    他本該鬆一口氣,可不知怎的,“到此為止”四個字鑽入耳中,丁總卻覺得渾身不得勁,那盤被打散的拚圖雖然隱隱綽綽顯露了輪廓,最關鍵的一塊卻始終殘缺不全。

    他猶豫了一下,又問道:“要是她回了冥府,你們會怎麼處理?”

    魏離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一板一眼地給出答案:“人間的法律不允許報私仇,冥界卻隻認因果循環,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就是到了冥王跟前,她也不會多說什麼。”

    丁允行:“……”

    他先是稍稍鬆弛了站姿,回味片刻,又有點不是滋味:“照你的話,她殺了我也是活該嘍?”

    魏離很實誠地點了點頭。

    丁允行默默別過頭,短時間內不想搭理她了。

    就在丁總單方麵發動冷戰之際,聞止終於檢查完那具屍骨,他把幾個密封袋收入懷中,動作非常迅速,以魏離的眼力居然也沒看清那裏麵裝了什麼。

    警察先生走到魏離和丁允行麵前,問道:“你們的疑問解決了嗎?”

    魏離雙手插兜:“差不多了……你呢,都檢查完了嗎?”

    聞止點點頭:“檢查完了,這裏陰寒之氣太重,我們盡快離開吧。”

    這倆都不是多話的人,交換完信息,便一馬當先地往外走。丁允行就算有心冷戰,無奈這兩位不接招,他恨恨一跺腳,又回頭看一眼那具陰氣森森的棺材,終於不敢多耽擱,猶豫片刻,還是連蹦帶跳地跟上去。

    回去的路程遠比來程要快,魏離和聞止一回生二回熟,走在黑惻惻的樹林裏甚至不需要停下辨別方向,不到一個小時已經回到停車地點。

    不多會兒,雪佛蘭呼嘯著飛奔而去,轉眼消失在道路盡頭。

    魔都燈火輝煌的夜景重新映入視野時,丁允行下意識地瞄了眼手表,發現這一路隻花了兩個小時。

    他喉頭滑動了下,將一句已經到了嘴邊的“臥槽”重新咽回去。

    魏離抬起頭,隔著後視鏡和聞止對視了一眼:“你在哪兒下車?”

    聞止收回目光,往車窗外張望一眼:“隨便找個地方放我下來就行。”

    丁允行偷摸打量一眼身邊的人民警察先生——這人從額到頷的一段側臉輪廓無可挑剔,隻是眉峰太利,眼神又太冷,譬如現在,他似乎察覺到丁允行的窺視,漫不經心地掃過一眼。

    丁總立馬覺得兩隻眼睛都被凍住了,一邊忙不迭扭過頭,一邊低聲嘀咕一句:“現在的人民警察是不是都這麼窮了,連輛車也沒有?”

    他自以為音量壓得極小,然而聞止不易察覺地僵硬了一瞬。

    送走了人民警察先生,魏離載著丁允行拐過十字路口,丁總兩條手肘搭在座椅後背上,雙手托腮,嘴裏咕噥個不停:“我還是覺得他認識你……非但認識,我用我男性的直覺保證,他鐵定對你有點意思,要不,至於這麼鞍前馬後的獻殷勤嗎?”

    魏離理都不想搭理他這一茬,權當自己耳瘸。

    丁允行撇了撇嘴,換了個話題:“欸對了,我們從魔都趕到南潯花了整整一天,從南潯回來卻隻用了兩個小時,是什麼情況?”

    這一回,丁總選對了話題,魏鬼差總算開了尊口,她用一種十分淡定的語氣反問道:“你沒聽過縮地術嗎?”

    就像在問“你沒吃過茴香餡的豬肉餃子嗎”?

    丁允行:“……”

    “孤陋寡聞”的丁總自尊心一天之內受到第N次慘無人道的打擊,重擊之下,當場石化皸裂,小風一吹,殘渣忽悠悠飄落滿地。

    將丁允行送到小區門口,已經繞著魔都兜了大半個圈子的魏鬼差終於驅車回到公寓。她披著夜色和露水走進樓道,雖然經過一整天的奔波,這女人依然神采奕奕充滿幹勁,進屋後也不忙著休息,而是將冥界版iPhone掏出來,用手指迅速撥拉幾下,屏幕上彈出一張照片,赫然是地下墓穴中那具腐爛幹淨的白骨。

    魏離打了個響指,照片從屏幕上漂浮懸空,逐漸放大,就如一幅巨大的三維投影,視覺效果堪稱震撼。

    魏小姐將沙發上的雜物掃到一邊,舒舒服服地攤開躺平,一隻手墊在腦後,就這麼和投影中的白骨大眼瞪小眼起來。

    雖說在陳氏家墓中,她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切已經結束,可也許是邏輯鏈不夠完整,依然有疑點沒得到解釋,也許隻是出於某種野獸般的直覺,魏離總覺得遺漏了什麼重要線索,一直隱隱不安。

    她將放大版的三維投影從頭到尾檢查一遍,幾乎將每根衣料纖維翻看過,依然沒發覺半毛錢的不對。

    到最後,魏小姐索性往沙發上一橫,打算就著這副聳人聽聞的投影過夜。誰知剛閉上眼沒多會兒,她揣在兜裏的手機突然極沒眼力見地響起來。

    魏離從兜裏掏出手機,照舊是看也不看來電顯示,接通後直接貼到耳邊:“哪位?”

    聽筒那邊沉默片刻,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

    如果接電話的是丁允行,大概會借機撩個騷,說點諸如“下午剛見過麵,怎麼現在又想我了”的廢話,可惜魏離不是丁總,她半句廢話不帶地直奔主題:“這個點打電話,是有什麼新發現嗎?”

    “之前在墓穴裏查看屍骨時,我一直隱隱覺得不對勁,當時沒馬上說明,是因為沒有十分的把握。”聞止說,“我回去查了些資料,發現確實有幾個疑點——首先是屍骨的骨齡。”

    魏離猛地意識到什麼,瞳孔往裏一收。

    聞止毫不拖泥帶水地往下解說:“按照老店主的說法,陳小姐在及笄禮上遇見她表哥,之後又來往了四五年,這樣算來,她過世時已經年過二十,是個成年人——可從屍骨的骨齡判斷,死者身亡時隻有十四五歲,還沒完全成年。”

    魏離捏著聽筒的手指瞬間收緊了。

    “第二是屍骨身上的衣料。”聞止說,“南潯陳家是絲業大戶,又是八牛之一,陳小姐的衣料本該貴重非凡,非綢即錦,可我檢查了屍骨身上的衣料,雖然已經殘破腐敗,但仍能看出衣料纖維是普通的土布,不像是大家小姐的衣著。”

    魏離捏了捏微微發澀的眼角:“還有嗎?”

    “還有一些小細節,”聞止說,“比如棺蓋上的字跡十分潦草稚拙,不像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反倒像是剛學寫字沒多久。還有墓穴裏的棺木雖然是名貴的楠木,卻沒有與陳小姐身份相應的陪葬品,這也很不合常理……”

    魏離驀地打斷他:“疑點夠多了,說你的結論吧。”

    她幹脆,聞止也爽快:“隻有兩種可能,要麼老店主聽到的傳聞是以訛傳訛,要麼……棺材裏的屍骨根本不是陳家小姐。”

    魏離陡然掛斷通訊。

    她來不及披上外套,一個箭步衝出門外,身形快的隻剩一道殘影,轉眼到了樓下。直到雪佛蘭發動,她才騰出手撥通電話,單調的提示音響了好半天,那頭終於傳出丁允行的聲音:“喂,誰啊?”

    丁總的語氣不太友好,這也可以理解,一般被電話鈴活生生吵醒的人,多少都會帶著點起床氣。

    魏離語速快得驚人,趕著投胎一樣說完一長串話:“你現在馬上下樓,我五分鍾後趕到你家門口,另外我有件事問你。”

    丁允行:“……”

    他這是還沒睡醒出現幻聽了嗎?

    沒等他弄清楚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就聽魏離連個磕絆也沒打,單刀直入地問道:“你之前在網上買下胭脂盒,肯定不是自己用的,原本打算送給誰?”

    這句話裏包含的信息量太豐富,丁允行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魏離是幾個意思時,渾身冷汗順著後頸往外井噴泉湧,整個人都不好了。

    魏鬼差說話算話,說了五分鍾後到,雪佛蘭果然卡著時點當當正正趕到。丁允行早已等在小區門口,轎車還沒停穩,他已經拉開車門跳進副駕位。

    他顧不上和魏離寒暄,隻是一遍又一遍撥著手機,聽著裏麵永遠無人接聽的忙音,臉上的煩躁幾乎滴出水來。

    魏離一聲不吭,專心開車,窗外的夜景扭曲成一道光怪陸離的幕景,就聽丁允行將手機往車廂裏一砸,氣急敗壞地扭過頭:“小寧一直不接電話!”

    魏離一打方向盤,雪佛蘭兜過一個誇張的彎,風馳電掣般開進小區後門。

    這兩人連電梯都沒耐心等,一前一後奔上樓梯,整整十一層樓,他倆隻花了三分鍾,一陣旋風似的刮過樓道,邁上最後一級台階,丁允行膝彎陡然一軟,險些當場跪倒。

    好在魏離緊接著趕上,扶了他一把,才沒讓丁總出師未捷身先跪。

    他跑得喘不過氣,脆弱的心肺功能遭受到慘無人道的摧殘,話也說不上,隻能指著左邊一道屋門,手指抖個不停,活像攥著一根十萬伏特的高壓電線。

    魏離會意,猛地一腳踹出,兩邊硬碰硬掰手腕,號稱安全性絕佳的實木複合門隻來得及發出一聲虛弱的呻吟,已經潰不成軍地敗下陣。

    魏離一把擰開被暴力破壞的門鎖,當先衝進屋。緊接著,她黑色的瞳孔凝縮成一個針尖大的小點,突然拽住迫不及待往裏衝的丁允行,將他扯到身後。

    ——門口正對著一麵裝飾牆,掛滿了各地的風景照片,其間夾雜著旅途中淘來的民族工藝品,牆角還擺了兩個一人高的俄羅斯套娃,仿佛房屋女主人正從滿屋的意趣盎然中漫步走出,對每一位訪客盈盈微笑。

    然而這蘭心蕙質的女主人並沒微笑,而是滑坐牆角,一雙杏仁眼驚恐地看著他們,瞳仁放大到極致,不堪重負地渙散開。

    魏離身後的丁允行陡然倒抽了口冷氣,那女人的胸口赫然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鮮血已經流幹了,一同消失的還有女主人的生命。

    丁允行的臉色跟那剛死去的女人有一拚,他本就有點站不住的膝彎忽然一軟,踉蹌後退了好幾步,後背重重撞在牆壁上。

    然而魏離已經顧不上他,她甚至沒注意牆角死去的女人,從闖進來的一刻開始,魏鬼差的視線隻落在一個人身上。

    ……一個白衣女人背對著他們,聽到動靜,她緩緩側過臉,散亂的額發下赫然是一隻血紅的眼睛,與半邊被血色淚痕切割得分崩離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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