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19 更新時間:18-10-12 08:04
如果說片刻前,這些人眼裏還是死寂的麻木,那麼在丁允行開口之後,那一雙雙死水一般的眼睛被驟然點亮,露出赤裸裸的貪婪與渴望。
他們齊刷刷地看向丁允行,就像由餓狼組成的狼群同時扭頭看向獵物。
丁允行雖然不明所以,卻也覺得不對勁,他下意識地捏緊懷裏的鎮魂鈴,往後退了一步……做好隨時奪門而逃的準備。
這時,從樓上飄來的琴聲陡然一停,隻聽吱呀一聲,閣樓上的窗戶推開半扇,一個女子撩開長幔,懶洋洋地露出半張臉:“什麼事這麼吵?”
已經打算群起而圍攻的“人們”忽然僵在原地,活像中了定身咒。
丁允行瞧瞧左邊,再瞄瞄右邊,然後抬起頭,招財貓一樣對樓上的女子揮了下手:“請問……文姬司主在嗎?”
那女子的目光順勢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片刻,臉上的笑容忽而一凝。下一瞬,她人已輕飄飄地下了閣樓,如一片渾不受力的樹葉,隨風落在了丁允行麵前。
丁總突然覺得嗓子眼有點發幹,有那麼片刻光景,腦子裏像是被格式化了,一路上打好的腹稿居然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這女子做古式打扮,看上去正當韶齡,穿一襲素白紗綃,發髻高挽,斜簪一朵雪白的彼岸花,顧盼皆是風采,一笑俱是風情。
丁總眼力見不算差,見過的漂亮女孩兩個巴掌也數不過來,可照他看來,就算把這些女孩都捏一塊,也比不上眼前女子一根頭發絲。
倉促間,他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抓耳撓腮半天,也隻想到“傾城傾國”四個字。
但凡男人,在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麵前,總會不由自主地放低幾分姿態,丁允行也不例外。他幹咳兩聲,自然而然地賠上一個笑臉:“請問,文姬司主在嗎?”
那女子隨手一揮衣袖,滿屋子呆若木雞的“人”登時憑空消失。她輕輕撫過鬢側的彼岸花:“我就是。”
丁允行:“……”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脫口而出:“你……你就是孟婆?”
原諒丁總一時口無遮攔,實在是影視劇裏的孟婆形象太深入人心,以至於丁允行一直以為這位“文姬司主”是個一把年紀還裝風流的風騷俏老太婆——熟料有朝一日和“正品”猝不及防地撞了個照麵,那一打青麵獠牙、雞皮鶴發的想象登時被碾壓成渣渣。
“孟婆”兩個字成功地讓忘憂司主變了臉色,她仿佛抽搐了下臉頰,嫣然百媚的笑意帶上些許冷森森的意味:“黃泉雖是人間與冥界交界處,卻也不是什麼人都進得來——說吧,是哪個不長眼的差你來跑腿?”
丁允行打了個寒噤,毫無來由地,他突然生出某種難以形容的危機感,就像青蛙被蓄勢待發的毒蛇盯住。
他手一顫,白玉鈴鐺從懷裏滑落,“叮”的一聲輕響,瞬間抓住忘憂司主的目光。
這女人招了招手,那對鈴鐺就似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繩牽引,輕飄飄地落進她手心裏。
丁允行忙叫道:“那是別人借給我的,你不能拿走!”
忘憂司主低頭端詳了一眼,再看向丁允行時,目光變幻了好一陣,眼睛裏的冷意終於慢慢消散:“我就知道,除了她也沒別人……說吧,那個見天惹禍的小離子又給我惹了什麼麻煩?”
丁允行:“……”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逮住機會,將心裏顛來倒去無數遍的話全都倒出來:“阿離、阿離說,想問你借一盞引路的明燈。”
忘憂司主無奈地搖搖頭:“連吃帶拿的,這小妮子也就這點出息了。”
她輕輕一揮手,門口望杆上懸著的那盞玻璃繡球燈被一陣看不見的微風托起,不疾不徐地落入她比白玉鈴鐺還要白皙的手心裏。
這是一盞十分精致的宮燈,四角垂下杏黃流蘇,忘憂司主打了個響指,玻璃繡球燈裏自動亮起一簇燈花。丁允行大喜過望,連聲道謝,剛想伸手接過,就見忘憂司主把手一縮,旋即在他錯愕的目光中慢慢走近。
她每往前靠近一步,丁允行就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直到後背貼上牆角,已經退無可退,他僵硬地吞了口口水:“你……你還有什麼事嗎?”
忘憂司主不緊不慢地湊到丁總跟前,伸出兩根纖纖玉指,輕挑起丁允行的下巴。丁允行登時覺得渾身不自在——他雖然不排斥和漂亮姑娘近距離接觸,可這個姿勢實在是……
太不男子漢大丈夫了!
忘憂司主可沒他那麼多想頭,她湊近了些,一雙清水妙目仔仔細細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半晌,她蹙起一雙柳葉長眉,露出一個很是嫌棄的表情:“那小離子是什麼眼光,挑挑揀揀半天,就選了這麼一個小子——她到底看中你哪了?”
丁允行:“……”
他罕見地無言以對,隻能不甘不願地吃了這個啞巴虧。
好在忘憂司主大約和魏離交情不錯,看在魏小姐的麵子上,沒太為難丁允行。就在她打算將繡球燈交到這小子手上時,忽然眉頭一皺,又湊了回去,在丁總身上仔細聞了聞。
丁允行渾身繃成一塊木頭,有那麼片刻光景,雞皮疙瘩掉落一地。
忘憂司主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強行忍住,她將繡球燈交到丁允行手裏:“拿去吧,記得告訴小離子,要是蹭壞了一點,回頭我擰斷她的耳朵。”
丁允行伸手接過,想了想,他脫下外套,小心翼翼地將繡球燈包裹起來,正打算抬腳走人,忽然又定在原地:“那個……你得把鈴鐺也還給我。”
忘憂司主隨手一拋,將鈴鐺丟還給丁允行:“黃泉是陰陽二氣交彙之所,你是生人,待久了會損傷壽數,趕緊回去吧。”
她長袖一甩,平地再次卷起一陣狂風,丁允行睜不開眼,下意識抱緊懷裏的繡球燈。再睜開眼時,他已穿過陰陽交界的那條“線”,從忘川之濱的黃泉回到危機重重的人間。
此時,陷入亡靈包圍的魏小姐已經左支右絀,這姑娘可能是擅攻不擅守,在眾多亡靈的圍追堵截之下顯得岌岌可危。眼看丁允行全須全尾地趕回來,她百忙之中分出精力問了句:“東西拿回來了嗎?”
丁允行接連兩次穿越封鎖線,眼下趴在地上半天緩不過氣,聽到魏離開口,他才強撐著爬起身,抖開外套,將裏麵包著的玻璃繡球燈遞給魏小姐:“是……是這個嗎?”
眼看繡球燈完好無損,魏離先是微微呼出一口氣,就在這時,又一波亡靈不要命地撞過來,兩邊硬碰硬,哧啦一聲,亡靈發出聽不見的哀嚎,就此灰飛煙滅,然而虛光劍氣化成的屏障也難以為繼,一條裂痕直貫到底。
更多的亡靈尖叫著衝上來,張嘴露出白慘慘的牙齒,不顧一切地撕咬向結界。
魏離眼疾手快地搶過宮燈,一把提過頭頂,下一刻,那點火光突然漫天匝地,空曠的祭壇上像是燒起一把熊熊大火,無數亡靈被猝不及防地卷入火舌,瞬間化成一把四散飄落的飛灰。
那火越燒越烈,不僅亡靈四下奔逃,連巨蟒一樣不住翻滾的魘藤都忙不迭地往後退縮。火光所到之處,風卷殘雲般掃清了濃霧,灰色的霧氣越來越稀薄,而迷霧深處、那個被無數藤蔓糾纏住的白色人影卻逐漸清晰。
他微微側過頭,隔著轟轟烈烈的火光與無數慘叫嘶嚎的亡靈,“目光”再次和魏離相遇。
長明燈,安生者之心,鎮亡者之靈。
魏離做了個招手的動作,那白色的人影輕輕一掙,纏繞在他身上的藤蔓恍如被狂風摧折的麥稈,飛灰似的散落一地。那人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扯著,悠悠飄進繡球燈裏。
魏離將繡球燈往懷裏一揣,用外套包得嚴嚴實實,回頭對丁允行說:“行了,走你的。”
丁允行扶著牆壁,試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把自己撐起來,大喘了幾口氣,他顫巍巍地指著那群在大火裏嘶叫哀嚎的亡靈:“那、那他們怎麼辦?”
魏離瞥了一眼:“他們都是怨念極深的亡靈,被邪術禁錮許久,早已失了本心,過不了奈何橋,也渡不得忘川水。就算勉強帶回地府,也隻有打入十八層地獄的份,何況我現在能把你全須全尾地帶出去已經算是功德圓滿,哪還顧得到他們?”
明知是這個道理,可眼看那些亡靈在烈火中化為一把無痕無跡的灰燼,丁允行還是捏緊了拳頭,幾乎有衝動衝上去。
他腳步剛一動,忽然覺得後脖領子一緊,已經被人從後揪住了衣領。
丁允行兩條胳膊在空氣中狗刨似的亂劃一氣,可惜,就他那戰五渣的小身板,十個丁總捏一塊也別想跟魏小姐抗衡,努力掙紮半天,依然跟拖死狗似的被活活拖了出去。
“行了行了,我不管閑事了還不成嗎?”他就著這個銷魂的姿勢被拖出十來米,終於忍無可忍地大叫起來,“我自己能走,你再拖我跟你翻臉了……”
下一秒,丁總隻覺得後脖頸子一鬆,就被魏離丟在了地上。
“那就少廢話,”魏小姐好像完全忘了眼前這位不久前還陪著她拚死拚活地撈人,十分無情地說,“趕緊走,不然待會兒碰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可不管你的死活。”
丁允行:“……”
簡直是現實版的拔那啥啥無情!
出乎意料的,離開的這一路居然順暢得出奇,也許是魏鬼差那一把火燒得幕後黑手不敢露麵,直到他們順原路溜出麗貝卡酒店,都沒碰到一個不長眼的上來攔路。
丁允行:“……我居然活著跑出來了?”
魏小姐大約是類似的場麵經曆多了,沒有那麼多感慨,她一手拎起丁允行,將人往副駕位裏一扔,順手把繡球燈也塞給他,自己左右張望一圈,眼瞅著四下無人,於是坐進駕駛位發動車子,雪佛蘭嘶吼一聲,迅雷不及掩耳地衝出小巷,轉眼已經消失在車水馬流裏。
誰也不知道,雪佛蘭離開的瞬間,酒店頂層的玻璃幕牆背後,一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抹墨藍色的殘影。
“冥府高階鬼差……想不到冥界也卷了進來,”他晃了晃手裏的香檳酒杯,用那口蹩腳的中國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發出單音,“有趣,真是越來越有趣。”
雪佛蘭沿著環城高架兜了小半個圈,丁允行一顆砰砰亂跳的心才慢慢平定下來。他揭開外套,仔細端詳著裏麵的玻璃繡球燈,又舉到耳邊聽了聽,那燈裏似乎有風聲隱約呼嘯。
丁允行扭頭問道:“這是什麼寶貝,怎麼那些亡靈原先還凶神惡煞的,被這燈一燒就沒脾氣了?”
“墓穴中的長明燈用作指引亡靈歸路,可世人不知道,黃泉忘憂司也有一盞長明燈,”魏離低聲說,“長明燈,以忘川之濱的彼岸花為芯,以忘川河中的轉生魚膏為油,可安生者之心,可鎮亡者之靈——要不是這盞燈,你我今天想全身而退可沒那麼容易。”
丁允行嘖嘖兩聲:“難怪那小丫頭把這燈看得這麼寶貝,還讓我轉告你,要是蹭破一點,她就擰斷你的耳朵。”
魏離:“……”
她自動忽略了後半句,問道:“你方才叫文姬司主什麼?”
丁允行回想片刻:“我叫她……小丫頭?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魏離默默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她說:“忘憂司主是東漢年間生人,到現在已經一千八百多歲了。”
丁允行:“……”
所以,他不僅管一個活了一千八百多歲的活化石叫小丫頭,還在頭一回見麵時盯著人家看呆了眼?
丁允行一捂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雪佛蘭回到魏離公寓樓下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彼時義妁已經守了聞止整整一天,見到他倆,第一句話就是:“找到了嗎?”
魏離點點頭,把手裏的玻璃繡球燈遞過去:“找到了。”
義妁二話沒說,先拔去封住聞止二魂七魄的銀針,又將繡球燈掛在床頭。片刻後,一縷白煙從燈中飄出,在床頭流轉三匝,忽然消散成無數細碎的流光,悄無聲息地沒入聞止眉心。
魏離和丁允行瞪大眼睛瞧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聞止露在被外的手指微微一動,臉頰由青轉白,隱隱現出一抹血色。
義妁長出一口氣:“還好……”
魏離緊緊盯著她,眼皮不敢眨動一下:“他怎麼樣了?”
義妁:“還好你及時把他的生魂找回來,再晚幾個時辰,生魂難以歸體,別說是我,就是西王母在世也救不回來。”
魏離和丁允行同時大鬆一口氣,魏小姐倒退兩步,後背撞上牆壁,丁總更慘,腿肚子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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