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十六

章節字數:4523  更新時間:18-11-15 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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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火與人影皆不見,晚秋寒夜雨。

    狐火嗬,髑髏浸泡在雨水中的夜晚。

    一味明滅的狐火,芒穗的白花。

    ——出自蕪村徘句。

    石壁上的櫻花紛紛揚揚,隨著圖卷展開,洪流淤積的河床悄悄裂開一條縫,埋藏多年的舊塵探出頭來,閃爍著不為人知的光。

    那應該是許多年前的故事,壁畫中的男人在櫻花樹下遇見一頭九尾白狐,他知道白狐並非凡品,卻因心生愛憐沒有傷害它,而是任其離去。

    不久後,男人奉詔入宮,在至高無上的上皇身邊遇到一個女人,這女人不僅美貌絕倫,而且學識淵博、聰慧過人,深得上皇寵愛,成為後宮中最受寵的妃子。而這個女人也憑著上皇的恩賞,獲得炙手可熱的權勢,與無數人的嫉恨。

    再後來,上皇得了重病臥床不起,禦醫無法查明病因。男人奉詔為上皇診病,卻在無意中卷入一樁宮廷陰謀——上皇廢棄的皇後嫉恨妃子,勾結近侍伺機下毒,並意圖將罪名栽贓給寵妃。發現事情敗露,廢後轉而與男人的政敵聯手,將罪名扣在無辜的男人頭上。

    男人被囚宮中,險些喪命之際,寵妃忽然現身,化作一頭白麵金毛九尾狐,將男人救走。醒來的上皇以為自己被妖怪蠱惑,下令討伐軍追殺妖狐,白狐護著男人且戰且退,一度擊退大軍。然而討伐軍統領以二十萬人獻祭,召集的陰陽師耗盡畢生修為,終於將白狐斬殺。

    也許是知道了真相,心中有愧,被帶回都城的男人沒有被上皇處死,反而成為“鎮壓妖狐的英雄”。又是一個春日,無罪開釋的男人再次回到初見白狐的櫻花樹下,隻見繁櫻如舊,刹那芳華,而白狐再無蹤影。

    人世皆攘攘,櫻花默然轉瞬逝,相對唯頃刻。

    聞止不動聲色地掃完四麵石壁,隱約明白了來龍去脈。他默默低下頭,在丁允行手心裏迅速寫下一行字:此人與土禦門或有關聯,小心。

    丁允行:“……”

    他用眼神向聞止傳遞出“土禦門是個什麼鬼”的疑問,可惜聞警官的注意力壓根沒在丁總身上,把他的問題當風聲一樣忽略了。

    祭壇上的男人徐徐扭過頭,有那麼一瞬間,丁允行幾乎以為是壁畫中的白袍男人走下石壁,活生生地站在人前。

    男人披發赤足,與畫中人唯一的區別是他臉上戴著一副狐狸麵具,白狐細長的眼角繾綣垂落,以謝幕的姿態微微欠身:“辛苦各位遠道而來,希望我的招待能讓你們滿意。”

    一幫半大孩子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認為這個“綁匪頭子”腦子裏可能有坑。

    “各位將同我一起見證這個時刻——一個我已經等了許多年的時刻,為了迎接它,我願意向西王母奉上我的一切。”

    這男人的發音有些古怪,像是拿不準平翹舌,上聲和去聲也經常混淆。然而這樣蹩腳的中文從他嘴裏說出來,卻有一種奇異的韻律,仿如吟誦一曲綿長的祝禱詞。

    不知是眼花還是錯覺,隨著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丁允行覺得祭壇上的千萬盞長明燈燭光倏忽一跳,居然亮了許多。

    熊孩子們頂著滿頭霧水,跟看猴戲似的看著這男人發神經。

    戴麵具的男人目光越過他們,丁允行不自覺地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這人正盯著壁畫上的白狐出神:“長久的等待是一種煎熬,就像被一條毒蛇盤踞著心髒,時間越久,你越是忐忑不安,因為不知道這樣漫長的等待、不計代價的付出,最後會得到怎樣的結果。”

    “如果得到的不是你期望的,你會如何?”

    丁允行和聞止不著痕跡地對視一眼,十分想鑿開這位文藝男青年的腦瓜殼,看看裏麵是怎樣奇葩的構造。

    “然而仔細想想,如果沒有這份等待,我的生命又會是什麼樣?它就像一口幹枯的池塘,無水、無風、無瀾,沒有蟲吟,沒有蛙鳴,沒有鳥語也沒有花香,那將是多麼的死寂無趣?”

    他的生命有趣沒趣丁允行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很想一榔頭砸下去,把這人裝滿風花雪月的腦袋砸成一個實心燒餅。

    “所以我感謝神明,讓我遇到那個人,我更慶幸,有這樣一個人,值得我為她等待千年,”男人光著腳走下祭壇,雪白的長袍掃過燭火,長明燈微微瑟縮著,為他讓開一條通路。

    丁允行猛地想起一件事,扭頭看向聞止,眼珠瞪得快飛出來了。

    聞止微微點了下頭。

    丁允行恨不得一巴掌拍上腦門——難怪他一直覺得這位文藝男青年的聲音耳熟,這特麼的不就是當初在麗貝卡酒店裏,那躲在幕後叨逼個不停的兄弟嗎?

    雖說丁總早有心理準備,和幕後這位大boss遲早會再對上,可這種重逢方式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身體力行地詮釋了什麼叫人算不如天算。

    由此可見,想象很骨感,而現實總是超乎預料的豐滿。

    戴麵具的男人終於念完他漫長的祝禱詞,餘光漫不經心地一掃,得到暗示的領頭男人兩步走上前,隨手揪住一個離他最近的熊孩子衣領,把人拖了出來。

    丁允行的眼神瞬間一收。

    那是個十來歲的男孩,個頭已經超過成人肩膀,被黑衣男人提溜在手裏,就像被鷲鷹抓著的小雞仔一樣。男孩汽笛一樣哭叫起來,又踢又踹,可再怎麼掙紮也掙不脫那隻鐵鉗似的手,被強行摁倒在地。

    丁允行的手心裏捏出一把滑膩的冷汗。

    白袍男人轉過身,走到一張石頭打磨的祭台前,案上同樣點著一盞長明燈,左右分別用白色絲巾包裹著一樣物件。左首的物件四四方方,右邊的卻是形狀細長。

    男人理了理長袍,撩衣跪地,雙手交疊,額頭觸底,行了一個九拜之中最為隆重的稽首禮。而後,他肅然起身,慢慢打開右邊的絲布,露出了裹在裏麵的物事。

    那是一根發簪,色澤青碧,溫潤通透,簪頭雕作一朵芙蓉。

    丁允行揉揉眼,再揉揉眼,確認自己沒看錯,刷的轉向聞止,用手指了指祭台,那意思很明白:這不是你送給阿離的那根發簪嗎?怎麼到了這小子手裏。

    聞止眉心緊鎖,沒反應。

    男人抓起玉簪,毫不猶豫地刺入掌心,血珠爭先恐後地湧出來。他慢慢拖出一道極深的傷痕,就如同那副血肉壓根不是長在自己身上,旋即攤開手掌,讓人意外的是,那玉簪上沾著的血跡逐漸變淡,最終完全消失,像是被憑空吸收了一樣。

    這詭異的一幕映在聞止眼裏,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瞬間屏住呼吸。

    這還不算完,那上輩子屬蚊子的玉簪吸飽了血,大約是想彰顯一下存在感,忽然發出微弱的光,從那男人手掌心裏漂浮起來,如一根繡花針筆直地懸在空中。

    戴麵具的男人合上血肉模糊的手掌,指尖觸碰額頭,閉目吟誦起一段冗長的咒文。

    他的聲音很特別,每個字的尾音都奇異地拉長,在密封的石壁上激起漠然的回音。丁允行聽不懂這一長串嘰裏咕嚕的日文,卻毫無來由地感受到某種震顫,仿佛每個音節都敲打在心髒上,靈魂深處壓抑的什麼東西細細簌簌地探出頭來,與之發出嘶啞的共鳴。

    他的眼神逐漸放空,和其他黑衣男人一樣,不由自主地露出敬畏和歎服。

    唯一不受影響的大概隻有聞止,不管是違反自由落體定律的玉簪,還是神神叨叨的麵具男人都沒能吸引他的注意,這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終隻落在那領頭的黑衣男人身上。

    隨著一連串不帶喘氣的長篇大論暫告一段落,領頭的黑衣男人從腰間摸出一把短刀,鋒利的刀刃架在男孩粉嫩的頸間,幾乎立時留下一道血口,他手腕一翻,就要毫不留情地斬落。

    男孩瘋狂掙紮起來,發出殺豬一樣的嚎叫。

    下一秒,一道黑影毫無預兆地搶到身前,一把攥住男人握著短刀的手。黑衣男人愕然抬頭,隻見這位不速之客連聲招呼也不打,十分不見外地一扭一拉,黑衣男人猝不及防,被拖著往前踉蹌兩步,短刀脫手落地。他下意識地一拳揮過去,黑影偏頭讓過,隨即得理不饒人地劈下一記手刀,正中黑衣男人頸間。

    這倒黴兄弟自始至終連襲擊者的長相都沒看清,就倒在地上扮起了死屍。

    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先生一聲不吭地接管了黑衣男人的短刀,抬起頭,目光亮如匕首,直逼向祭台上的男人。

    戴麵具的男人好像背後長了眼睛,分明沒有回頭,卻忍不住微笑起來:“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麵了……別來無恙吧,聞警官?”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過來,就如幾十頭餓狼同時扭過頭,盯住同一個獵物。眾目睽睽之下,聞止坦然解開頭巾,露出偽裝背後的真麵目:“確實想不到,不過比起這個,我更想問的是,閣下和土禦門家族是什麼關係?”

    這是他第二次提到“土禦門”,“沒見識”的丁總頂著滿臉懵逼,要不是還披著一身狼皮,估摸著就要甩過去一句“土禦門究竟是什麼鬼”了。

    “陰陽術在日本盛行已久,其中最傑出的人物是平安時代的安倍晴明。他的直係後裔就是土禦門家族,江戶時代因受到德川幕府的支持,成立‘土禦門神道’,成為陰陽術一派的領袖人物。”

    可能是感受到丁允行的怨念,聞止不慌不忙地解釋了一句:“不過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政府就廢除了陰陽道,土禦門也就此沒落,多年來再沒出現過如安倍晴明一般的頂尖人物——想不到時隔百年,這位陰陽術宗師又有了傳承者,真是可喜可賀。”

    他嘴上說著“可喜可賀”,臉上的表情卻和“恭喜”差著十萬八千裏遠。丁允行琢磨著,如果不是眼前的局麵實在不利,而這位一直不以真麵目示人的文藝男青年又太詭異,警官先森大概已經衝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揪著領子拎過來,暴揍一頓解了恨再說。

    戴麵具的男人彎下眼角,披散的長發無風自動:“連土禦門的名字都聽說過,聞警官真是見識非凡。”

    “土禦門家族一直在日本境內活動,與中土井水不犯河水,”聞止不理會他的恭維,淡淡地說,“閣下此次越界,不怕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嗎?”

    “家族……”戴麵具的男人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眼睛深處忽然泛起一個分外複雜的笑意,“受天地背棄的人,行走於世猶如孤魂野鬼,哪還有家族可言?”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男人隻是隨口感慨,聞止卻不易察覺地輕輕一震。

    “中土華夏是古神的故鄉,帝之下都則是最接近神的國度,隻有站在這片土地上,我才能感受到神的呼吸。”戴麵具的男人打開雙臂,丁允行恍惚覺得這個造型看上去很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似乎巴西的裏約熱內盧有一座著名的神子雕像,印象中,那雕像裏的男人身穿長袍,雙臂平舉,仿佛隨時準備將迷途的羔羊擁入懷中。

    倒是和眼前這位神神叨叨的文藝男青年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聞止微微眯起眼:“你是為了西王母來的?”

    “世人都道昆侖山是西王母的居所,其實大錯特錯,所謂的‘帝之下都’,與人間的昆侖山分屬兩界,原本風馬牛不相及,之所以會被相提並論,是因為冥界要借此隱藏一個秘密。”

    丁允行很想追問一句“什麼秘密”,然而他打量著周圍虎視眈眈的黑衣男人,再偷眼瞄了瞄聞止麵無表情的臉色,眼珠子滴溜一轉,十分識相地埋著頭繼續扮鵪鶉。

    “中國人有個很有意思的習慣,他們總是喜歡把古神人格化,將自己的審美情趣投映在神祇身上——拿西王母舉例,其實在最早的文獻記載中,她是一位人麵豹尾的凶神,掌管生死和刑獄。可隨著人間朝代變遷,西王母的形象進一步仙化,慢慢變成一位端莊美麗的女神,和最初的描述已經完全不一樣,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

    這位戴麵具的文藝青年估摸著是太久沒好好說過話,偶爾逮住一次機會,立刻滔滔不絕地好為人師起來,完全沒注意到話題已經被岔到十萬八千裏開外。

    而讓丁允行吃驚的是,聞止居然也沒有打斷他的意思。

    “據說在上古時代,人間和冥界本是一體,是昆侖女神西王母親手打破了這兩界的聯係,從此人間和冥界互不相交,輪回轉世之說也由此起源。”戴麵具的男人繼續循循善誘,“可惜,即便是上古神祇,也逃不過天人五衰,也許是預感到隕落之日將至,不知出於什麼考慮,西王母用最後的力量在人間和冥界之間鑄造了一扇‘後門’,這道門溝通生死兩界,一旦打開,便可逆轉陰陽,將已死之人拉回人間。”

    “枯榮輪回,本為天道,任何人逆天而行,勢必要付出代價,”聞止忽然打斷他,“你想打開這扇‘門’,把玉藻前的亡魂重新帶回人間,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戴麵具的男人沉默片刻,再開口時,那股文藝男青年的腔調已經收斂得一滴不剩。

    “你居然聽說過‘她’的名字,真是不簡單,”他冷冷地看著聞止,“你到底是什麼人?”

    作者閑話:

    1。俳句是日本古典短詩,由十七字音組成,源於日本的連歌及俳諧兩種詩歌形式。

    2。玉藻前是傳說在平安時代末期、鳥羽上皇院政期間出現由白麵金毛九尾狐變化而成的絕世美女,由於其才識廣博而又絕世美豔,被人稱為天下第一美女以及日本第一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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