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47 更新時間:18-10-17 08:37
轉眼便是臘月初八,玄滄的節氣幾乎不會遲到,每年臘月初八都會下大雪,鋪天蓋地鵝毛飄搖的素白色大雪,因此每年臘月初八這一日,朝堂上均會君臣對坐共飲一鍋臘八粥,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雞頭米,栗子碎,紅小豆,去皮棗泥,外加桃仁,杏仁,瓜子,花生,鬆子,白果,桂圓及紅白糖,最後出鍋時再點綴四色葡萄幹。
臘月初八這一日程小硯絕不進朝堂,絕不問政事,臘月初八是她爹娘的忌日。
臘月初八她會躲去藻雪,躲玄滄的風雪為寂,躲自己的無處可去,終年不輟。
藻雪非井,而是她在王城外圍的別院,說是別院其實也沒多大,不過是一畝園的花海外帶一壟地的茅草頂長廊,這個習慣源於五年前的那個臘月初八,那一年她陪東陵王站在風雪中矗立大半天,隻為依他一個匡扶社稷,隻為依他一個天命獨有。
那一年臘月初八的風雪狂肆翻飛,她還記得他的野心勃勃,她還記得他逼她給他起卦算命,算玄滄的天下究竟是他的,還是他剛出生的小侄兒的,若玄滄最終不落他手,他便要殺死皇後親自輔佐他嗷嗷待哺的小侄兒。
他的小侄兒便是今日的小殿下,那個姓南卻不知程家疾苦的皇族。
她當然不願與東陵王為敵,於是她便瞞了那一卦的實情,她要助他一臂之力,也要徹底鏟除賜她家破人亡的南家皇族,而後她正式與華照皇後為敵,東陵王正式納她為心腹,她姐姐終於不用日日被人當做聖器獻祭出去。
東陵王賞她一大筆錢,她用這筆錢置辦了她的藻雪,這一天是一切的開始。
一切的恩怨是非,一切的開始結束,都始於臘月初八這一日,的確該銘記。
今年的玄滄氣候異常,臘月初八這天竟然不下雪,所以藻雪裏風景甚好,暗的山黛色如畫,素的雪積重皚皚,長廊下植了一畝園的白罌粟,雪色素白掛著尖銳冰淩,程小硯在廊裏置了張青竹小桌,拿一坨紅泥小爐在溫酒,爐是好爐,楓溪手拉紅胚,酒是好酒,三十年陳晉城竹葉青,可再好的酒她也品不出入口綿甜,她的味覺開始出問題了。
身後有人走近,寒風帶著罌粟香盤旋掃過:“沈廷煜拜見祭祀。”
有一秒鍾程小硯遲疑,她分不清聞到的究竟是花海的花香,還是他熏衣用得罌粟香,最終沒有回身,隻將杯中酒悉數倒掉:“你怎麼來了?不是說過臘月初八不談政事?”
沈廷煜緩聲:“酉時正刻行刑,天氣寒冷祭祀不應該到處跑,免得凍病了不能監斬。”
程小硯抬頭展望麵前花海:“你覺得我這方術跟你學得好不好?你覺得我這蠱蟲養得好不好?天寒地凍還能開花,天寒地凍還能嬌豔無比,你現在下去隨便摘一朵,剝開花瓣揉碎了就會看到好多小蠱蟲,半透明的冰晶色,不畏嚴寒不懼酷暑,隻為了能送我個好心情,你說它們忠心不忠心?”
沈廷煜不說話,他當然明白程小硯的心境,董丞相和華照皇後串通一氣,而後血莧在一點萃周邊埋伏,雖說刺殺東陵王的行動並未成功,但這樁樁件件無一不是她要麵對的危險,做皇後的沒有怕相這是綱常不容,而推她一步步走入困境的南家卻法外逍遙,或許她真的能夠忘卻前塵再次站起來,但這世上就是有個事與願違,譬如許書均挖出了吳清辭。
沈廷煜上前提起她麵前酒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爾後仰脖咽下放杯:“回來之前雲飛托我帶話,他說他這輩子隻效忠祭祀一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程小硯慢慢回轉低聲:“你們都準備好了是嗎?你們永遠都跟我一條心是嗎?”
沈廷煜將頭垂低臉慢慢燒紅,在她的注視下聲音益發低下去:“你已經忍了十年,或者你真的放過自己不再計較前塵往事,我帶你回北疆咱們重新開始,或者你怎麼說我怎麼做,你想報仇我幫你殺人,你想奪權我幫你破出前路,我的心思你是清楚的!”
程小硯望著他緩聲:“你來藻雪就是為了告訴我咱倆之間隻有兒女情長?你來藻雪就是為了告訴我你的心思永遠不會變?你對我就沒點別的想法?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的心思你也明白,南家不滅我絕不放手!”
沈廷煜紅著臉繼續沉默,程小硯緩緩展開手中卷軸念道:“本王驚聞許大人存有謀逆之心,鼓惑本朝元老攪亂朝野暗殺小殿下,其心叵測其罪當誅,特班此詔,十二月初八酉時正刻於悠雅殿前軍校場行刑。”念完大喇喇看他“王爺的目的就是要拿董顏之做餌拿許大人開刀,如此才能徹底截斷皇後陛下垂簾聽政的後路,你放心,隻要王爺一天不當權我就沒事。”
沈廷煜在她身前立定:“王爺都吐血了,極有可能他當不了權,那時你又要怎麼辦?”
程小硯一臉無所謂:“那又如何?我要得是南家覆滅,最好他們都死掉!”
沈廷煜又垂頭,悶悶斟滿一杯酒握進手心:“我說了我隻要你安好,北疆是個廣闊天地,那裏是有戰爭,但是沒有你爭我奪的勾心鬥角,那裏是有黃沙漫天,但是也有心境開闊的雨季青草,若你有天想開願意跟我走,我還願意帶你回北疆,我管不了那麼多,隻想圖神仙眷侶的隨心所欲!”言畢抬手將酒一飲而盡“你好好想想如此活到底值不值!”不知不覺握緊拳頭將酒杯捏碎,一滴酒甩上程小硯下唇中央,濕濡濡。
正午豔陽燦爛,東陵王立在窗邊望天,窗外有老者在低低吟唱:“明月舊年時,夜幕泊輕舟,清潭水依舊,留風問故知,雲卷血如潮,風起黃沙笑,千軍遠征去,魂歸知幾何。”
東陵王撫掌嘖嘖:“有人拿命要緊,有人視若草芥,你們說到底是該以刑止刑,還是該刑不上大夫,還是該證據確鑿嚴懲不貸?”說完打眼去瞟屋裏眾人。
一位膀大腰圓的將軍銅聲鐵氣道:“董丞相又賴在門口,說投案自首請王爺放過許大人。”
東陵王冷哼:“不見,本王料得今日不會安寧,但沒想到第一個來得會是他。”
沈廷煜躬身含笑:“王爺的刀舉起來他們都怕了,董丞相今日求見無非是想保住皇後陛下僅餘的一席尊嚴,想來更好的戲份應該還在後麵。”
東陵王點頭指向先前回話的將軍:“你去門口打發他走!就說他不值得本王見他。”
將軍領命出門又有小廝進門通報:“啟稟王爺,祭祀和董大公子也來了!”
沈廷煜愣了愣,東陵王明顯麵有不悅:“祭祀來倒是情有可原,董大公子來又是何意?”
小廝麵有難色支支吾吾:“小的也不清楚,董大公子麵色不大好,祭祀看起來是凍著了。”
沈廷煜皺眉問他:“祭祀凍著了?她看起來還好嗎?沒甚麼大礙吧?”
小廝垂低了頭小聲做答:“大礙倒是沒大礙,隻是臉子白的沒點血色,而且咳得厲害。”
東陵王嗤笑:“咱們理智戰勝情感的祭祀也有失態的時候?這事若是傳揚出去還不得笑掉人大牙!她這病別是每年臘月初八必犯的吧!兩人都請進來,本王要聽聽他們有甚麼可說。”
小廝出去通傳,帶程小硯和董顏之進門,程小硯披了件青色白毛領大氅,果然咳得厲害。
東陵王轉身:“祭祀所為何事?”
程小硯壓著咳低聲上奏:“回王爺,今日酉時正刻要行刑,許大人的供狀臣已經擬好,隻是許大人仍不願簽名畫押,依王爺的意思這份供狀還需不需要許大人的簽名,還需不需要上奏皇後陛下和下詔文武百官進行公示?”
東陵王和聲:“要看公示的人可是認為許大人有冤?要看公示的人可是認為本王有詐?”
程小硯仍是低聲:“也不是,臣隻是認為該走得流程還是一項不能落。”
東陵王嗬嗬兩聲:“其實本王對許大人的案子也甚掛心,既然祭祀來了本王就委你傍晚去監斬,三千刀淩遲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祭祀意下如何?”
程小硯沉默,監斬的事早先便做了安排,今日再提無非是給她敲響警鍾。
看她不予作答東陵王又逼問:“是不是祭祀一介文官不願接觸血腥之事?”
程小硯躬身施禮:“臣並無血腥忌諱,請王爺放心,臣必定準時出席不辱使命。”
東陵王滿意轉身,又對董顏之道:“那麼董大公子所為何事?”
董顏之施禮施得意氣風發:“臣想請王爺恩準,酉時正刻陪同祭祀一同監斬!”
東陵王饒有興味看他:“哦?董大公子竟然有這種想法?”
董顏之話頭跟進:“朝野皆知許大人道德敗壞存有謀逆之心,且結黨營私傾權輒勢,況且許大人之罪是臣主動揭發,今日朝堂上下對臣的微詞非議頗多,臣想親臨刑場以身明誌,還請王爺能成全微臣忠孝兩全之心!”
東陵王看著他朗聲大笑:“董大公子真是不二忠臣!好!既如此本王便允你陪同!”
夾金粉的朱砂油墨在白帛上拖開,鬥大的一個斬字逐漸成形,重蓋朱印遞給程小硯。
程小硯麵無表情雙手接過,然後攜董顏之一同退出,屋裏隻剩沈廷煜和東陵王,東陵王將眼一橫精幹冷厲:“沈將軍,你說咱理智戰勝情感的祭祀不會也牽涉其中吧?”
沈廷煜欠身:“此時尚無定論。”三分忠肝七分冷情,事不關己的態度拿捏的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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