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配宮(中)

章節字數:7737  更新時間:18-11-24 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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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廢墟傳來塤聲時,陽卿留下道燈保護童子,又對隱隱閃動的辟易珠道聲‘定’,便孤身入了荒草殘垣。

    近年此地鬧鬼頻繁,禍害來往馬幫商隊,當地官吏延請法士,但都不抵厲鬼凶猛,一連折損幾位道師,最終驚動了道宮掌門。

    隆冬時節戌時掛月,眼前本該斷壁殘垣,但卻幻出七月夏日,黃鸝翠柳宮闕珠簾,人如花中綺羅香豔。

    陽卿眼神銳斂,心中清明,眼中清明。

    非是鬼善迷惑,而是人心自惑。

    待行至一片竹林,塤聲便從此傳來,鬼氣也越發濃烈,估摸是戾鬼巢穴。

    陽卿正想進去一探究竟,就見對麵走來一位慈眉善麵、青衣皂靴的老宮奴,細聲細語道:“打哪來的生人,竟敢擅闖此地?!”

    老宮奴已非生人,一對森白眼珠,眼窩左右轉動,周身散著腐臭,讓辟易珠再次躁動。

    “老丈息怒,今日剛巧路過,受到塤聲吸引,適才不請自入!”陽卿不動聲色,望著蕭蕭竹林,鎮定自若道:“冒昧請教老丈,我此刻身在處何,又是何人在吹塤?!”

    老宮奴道:“你腳下乃是太子行宮,吹塤者正是我家殿下!”

    碧波清淺的魚池邊,陽卿見到那位殿下;麵如皎月身若亭柳,雍容華貴氣質不凡;一股哀愁凝結眉心,伴著如訴如泣的塤聲,倒是讓陽卿多看兩眼。

    一連折損幾位道師,陽卿來前已經探清,此地便是前朝廢墟。據聞北辰覆滅之時,宮廷喋血埋屍無數,年深月久戾氣累積,終是化成戾鬼害人。

    前朝最後一位太子,據說受盡太祖酷刑,死後磔屍做成麩丸,喂了宮中一池錦鯉。

    陽卿瞟過那方池塘,水中紅鯉遊來遊去,但那隻是眼前假象,池塘幹涸魚骨森森。

    太子很是客氣,讓人奉上香茗,詢問道:“閣下也是愛塤之人?”

    一瓢汙血幾捋人發,此鬼心中戾氣太盛,怕是生前含恨而死。陽卿自然不接那茶,淡淡回道:“談不上喜愛,隻略通一二,比不得殿下的塤藝精妙!”

    說罷,取下背後琴囊,手指輕叩茶幾,神態甚是悠閑。

    太子看到琴囊,楞了一瞬間,抬手道:“內中是琴?”

    觸碰一瞬,如電擊過。

    太子縮回手指,指甲燒得發焦,眼珠盯著古琴,麵上有了恨色,卻又壓住戾氣,假裝隨意似問道:“此琴,從何而來?”

    “此琴名喚豳風,乃是香客所贈,已曆數百寒暑,自有一股靈氣。”陽卿隻當沒見,抬手解開琴囊,琴橫擺在膝頭,閑聊似道:“我雖不懂鴦塤,但在這琴藝上,卻是勤修數十年。今日路過貴宮,相逢便是有緣,容我為太子彈奏一曲如何?”

    “不必,本宮不通琴律,任你琴藝再精妙,於我也隻是白費功夫!”太子霍然起身,瞪琴頗為戒備,急切道:“本宮隻想打聽贈琴香客,姓甚名誰祖籍哪裏?”

    陽卿笑而不答,琴音驟然響起,宛如長空皓月,照得本來麵目。

    太子和老宮奴翛然不見,眼前隻餘幹涸池塘和半截宮牆,當年繁盛一時的太子行宮,早已成說書人口中的一坡黃土。

    一弦一弦正氣沛然,天羅地網無所遁形,道宮掌門親自出馬,開路渡亡消業除障。

    眼見就要功成,忽聽空中高呼,脆生生地童子聲音:掌門,救我!

    陽卿稍一分神,半空飛來火球。那盞保護童子的道燈,此刻竟化為熊熊烈焰。道童之血最是滋補,使得鬼氣更加猖獗,長草化蛇鬼啾聻啼。

    “惡鬼,猖狂!”

    敢在他眼皮下害人,道宮掌門心神一怒,法陣力道瞬間反噬,天羅地網驚現裂縫,琴弦應劫根根斷開。

    陽卿一口血噴灑古琴,反噬力道強悍無比,重創之下元功潰散,一時間道消魔長業火吞噬。

    危急之刻,辟易珠化成金霏粼粼,護住主人和那樽古琴,直至雞鳴時分鬼氣散盡……

    待反噬力道消除,已過了一個對時。

    日落月升又是戌時,眼前仍是綠竹漪池,暖風拂麵麗日晴天,太子殿下池邊吹塤,宮人來往一派悠然。

    昨夜鬥法誰都沒贏,掌門無法淨化這隻戾鬼,戾鬼也無法吞噬掌門。

    陽卿瞟著池邊背影,手指輕輕撫過古琴,催動元功斷弦再續,心道此鬼果真難纏,竟讓元陽所煉的辟易珠首度出現裂痕。

    若這麼鬥下去,怕是徒勞無功;不如先行離去,另尋斬鬼之法。

    思量之中塤聲已停,就見太子走到近前,開口卻道:“掌門,救我!”

    脆生生地聲音,再熟悉不過了;帶著幾分畏懼,又帶幾分欣喜。

    這隻戾鬼倒是奸宄,聲東擊西毀掉道燈,費力拘來道童魂魄,卻又沒有急於吞噬;或者說是留下籌碼,拿童子跟他開條件!

    仍是一杯香茗,卻是雨露蒿草,戾鬼久居廢墟,無以招待客人。

    童子在對方手上,陽卿別無選擇,接杯握在手中,算是各退一步。

    “敢問贈琴那位香客,可是豳邑齊氏之後?”太子盯著那琴,眉目含著情絲,哀愁道:“本宮曾有一位愛寵,乃齊氏廿一代孫,掌門手中這樽古琴,是他生前最愛之物……”

    有道是相由心生,陽卿瞅他龜裂臉皮,也不揭穿他的鬼話,淡淡道:“沒想殿下與此琴,竟還有這段淵源。”

    此琴原本並無特殊,隻是後來到他手上,日日修持變成法器,正氣蘊籍驅魔淨邪。

    “後來國破人亡,本宮與愛寵,自此陰陽兩隔。”太子談到傷心處,拿出一卷塤譜,譜上題著七月,潸淚道:“本宮猶記與他約定,將此塤曲改為琴譜,經年累月不曾忘卻……”

    這鬼倒是善於做戲,可他忘了眼前之人,乃是道宮的掌門人,早就修得一雙慧眼,善惡真偽一眼即明。

    流的哪是陰鬼之淚?分明就是幾滴露水,跟這杯中如出一轍。

    陽卿想救童子性命,將計就計順他的話,淡淡道:“滅國之事已過百年,生死輪回前塵了斷,殿下何苦念念不忘?!”

    “此約銘刻於心,一刻不曾釋懷,還請掌門成全。”太子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道:“事成後,定當放歸童子魂魄,也不再以塤聲害人。”

    魂魄離體最多七日,過時不歸童子會死,陽卿應了那鬼請托,馬不停蹄趕往豳邑。

    道宮掌門親自拜會,氏族齊老聽聞經過,便將陽卿帶進祠堂,指著一排排靈位道:“不敢隱瞞掌門,方才所提之人,乃是齊家罪人,早被先祖除名,死後不入祖墳,靈位不供祠堂。”

    齊老已達八十高齡,還鄉之前曾任史官,持身端正表裏如一,言行舉止嚴謹自律,在豳邑一代深受敬重。

    陽卿道:“那鬼想將此譜,供奉靈位之前。”

    齊老道:“先祖遺訓不敢悖逆,祠堂之內並無靈位。”

    陽卿道:“為何?”

    齊老道:“族內對此諱莫如深,但老朽當年聽得一二,說他並非女子之身……齊氏家風清正自律,怎容子孫充掖後宮?!”

    陽卿道:“後來如何?”

    齊老道:“前朝覆滅生死不明,隻是托人送歸古琴,說此琴乃祖上所有,既已除名自當歸還。”

    古琴送歸當夜,族老自縊而亡,族人認為不祥,將琴送去道宮。

    陽卿道:“如此說來,連葬在何處都不知了!”

    今時已至第七日,若不應鬼所請,小童便會喪命。

    齊老撚著白須,不容遲疑道:“人命關天,若能救回小童,老朽願迎牌位入祠,將此遺譜供奉祠堂……”

    又到戌時,齊家宗祠;塤聲陡起,詭譎陰冷。

    齊家老少聞之失魂,好似中邪行屍走肉,一個個竟往井台走去。

    危急間,忽來琴音攪局,八方升起孔明燈,彙聚到宗祠的上空,燈身繪著驅鬼秘符,靈光大作罡氣衝鬥,正是道宮至高秘法‘天罡北鬥陣’!

    一時間,塤聲琴聲正邪鬥法,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逐漸清醒過來的齊家人,就見道宮掌門端坐祠前已然入定,雙目經閉神魂離體,周身圍繞七根衝天光柱;那樽修成法器的古琴,空弦自撥曲音流暢,看得眾人無不驚奇。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前朝廢墟,鬼氣洶湧;忽來清聖之氣,金霏淋淋漓漓,照得夜如白晝。

    旋即,陽卿神魂飄降,負手氣定神閑,朗聲道:“殿下,我已遵約供奉塤譜,請將小童魂魄放歸!”

    “掌門使得一手好計,將本宮都欺瞞過去,還以為你信了鬼話,丟下塤譜就會趕回!”鬼氣凝成人形,正是太子殿下,露出猙獰麵目,冷笑道:“塤曲上的五分鬼魄,雖被掌門陣法困住,但掌門想要維持法陣,同樣需要五分神魂,如此一來本宮不算吃虧!”

    這話才剛說完,遠方一道悶雷,就聽太子哀嚎,頓化一篷黑煙。

    適時,黑霧躁動百鬼啾啾,霧中更見一點魂光,陽卿便在此刻出手,念了一聲收魂咒語,金霏化為一隻鳳凰,銜著童子魂光飛去。

    陽卿正待離去,黑霧瞬間湧來,巧巧斷了退路!

    “滅我一半鬼魄,又得童子之魂,好個一箭雙雕……”霧中鬼影曈曈,聲音啾啾切切,不怒反而笑道:“本宮倒是想知道,失去法器和靈珠,掌門怎抵鬼塤吸魂?!”

    話音落,鬼塤顯,看似小小的塤洞,似太上老君的葫蘆,吸天納地無一疏漏。

    齊家早已安置妥當,辟易引領魂魄回歸後,便會化利器一舉誅殺;陽卿麵對鬼塤全然無懼,隻說一句害人終歸害己,便被吸入黑洞洞的塤內。

    同一時辰,千裏之外,齊家祠堂。

    陽卿肉身端坐法壇,孔明燈緩緩飄落,環繞在法壇周圍,齊家人一旁靜候。

    忽來一陣詭異狂風,飛沙走石簷鈴亂搖,刮得眾人睜不開眼,孔明燈亦瞬燃成灰。

    齊老剛剛道聲不妙,就見掌門睜開雙目,目光一一掃過眾人,陰測測道:“清絕,本宮來了,找你後代討還血債!”

    齊老吃驚道:“閣下不是陽掌門……”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掌門雖說將計就計,戾鬼更是計中有計。算準掌門不會信他,算準掌門會來救人。

    五分鬼魄不過是餌,誘得掌門神魂離竅,好方便他奪舍還陽。

    齊家人被鬼力定住,一雙腿似灌了鉛,逃不得惶恐不已,就見麵目猙獰的‘陽卿’袖袍一甩,那隻剛入祠堂供奉的靈牌便被他握在手中。

    “一百年了,本宮無時不恨,恨你虛情假意,恨你酷刑折磨,恨你殺父滅國……”戾鬼雖然竊據掌門身體,但恨意和惡聲讓人一眼即明,冷森森道:“本宮死前曾發血咒,詛咒綺家子孫斷絕,陽間也好陰間也罷,人間黃泉都無此姓!”

    “閣下應是掌門口中,已故的北辰太子吧?!”眾人之中就屬齊老鎮定,身子雖然不能動彈,但還能開口說話道:“老朽曾聞齊家先人,入宮之後持身不端,以色侍奉前朝太子……”

    ‘陽卿’聞言仰天狂笑,道冠斷裂披頭散發,雙目流血麵目猙獰,恨聲道:“皇朝一夕覆滅,便是他侍奉之故!”

    齊老顫巍道:“太子可否告之,讓我等死個明白……”

    “當年太傅獲罪發配,本該死在押解途中,卻得本宮巧計周旋,隱匿豳邑更名換姓……”‘陽卿’已經恨意衝天,指尖掃過一家老小,怒不可遏道:“可惜,清絕恩將仇報,背叛本宮殺盡皇族……”

    無非一段滅國之恨,綺筵公子流蘇暖帳,隻為掩蓋複仇心思。

    “初見是在琴宴之上,再見已是配宮樂奴……”

    戾鬼口中的清絕,看起來善良恭順,實則是心思歹毒;為複家仇自薦枕席,通風報信暗中籌劃,最終滅了北辰皇朝。

    “酷刑折磨足足三日,絲毫不念往昔情分,讓本宮死得苦狀萬分……”戾鬼憶起死前慘況,舉起古琴當場砸碎,恨意滔天道:“想太傅一門忠烈,怎教出你這孽孫?坐上高位又如何,還不是竊國奸佞?冠上綺月的姓氏,也隻給兩家抹黑,從此無法洗清汙名,九泉無顏去見先祖!”

    這廂裏,齊老聞言不由懵神,這不是太祖起居注中所記載,老琴師怒罵太祖之言嗎?!

    當年,太祖覆滅北辰、遷都臨川,平定外藩自立為帝,國號綺月建元萬壽,後在三十壽誕之日,有老琴師以獻藝為名,進宮當庭辱罵太祖,奸佞賊子禍國殃民,綺月二祖忠烈臣子,怎出此等弑君孽子?綺太傅泉下有知,定無顏去見祖宗!

    太祖起居乃是秘藏,自己擔任史官多年,湊巧得緣窺得幾頁,這鬼又是從何得知?

    那廂裏,戾鬼已經逼至跟前,五指箕張似欲掏心,煞氣滿眼道:“昔日清絕對本宮的虧欠,今夜就以你們的命償還!”

    危急間,夜空之中傳來鳳鳴,金色鳳凰化身利箭,穿雲破日勢不可擋,一箭射穿‘陽卿’的胸膛!

    任戾鬼再怎麼算計,也料不到掌門斬鬼決心,不惜以肉身毀滅為代價!

    那箭化成三昧真火,焚燒肉身煉化鬼魄;戾鬼掙紮欲拔箭,非但徒勞無功,還讓鬼魄更加潰散,終在淒號聲中化為黑煙。

    待到粼粼火光燃盡,掌門肉身隻餘焦骨。

    齊老顫巍巍上前,對屍骨深深一揖,感激道:“掌門舍命除魔,護我齊家老小,請受老朽誠心致謝……”

    “宗老,宗老,琴內有人題詞,還似蓋了太祖禦璽……”

    驚魂未定的族人遞上一塊琴板,方才是被戾鬼嚇到,現在是被禦璽驚到,齊家古琴怎有太祖留筆?!

    紅鯉綠藻水肆,玉爐甕醅蛾兒,塤色殷勤和弦詩。耳畔三五字,枕邊千萬絲,曾記當年恨此!

    確是太祖朱筆禦璽,齊老臉色陰晴不定,原來不是生死不明,而是搖身變成太祖!

    難怪起居注中記載,太祖寬宏不予計較,放歸琴師回到故裏,後更賜下一樽古琴,以此昭示皇恩浩蕩。

    齊老心中盤算,老琴師應是太傅,太祖的祖父!

    照那戾鬼所言,當年太子命人押解太傅一行,後以山洪暴發衝走囚犯為由,救下太傅等人安頓豳邑,至此有了落戶於此的齊氏一族。

    待豳邑傳來禍亂消息,待太傅站到太祖跟前,十年光陰國亡嗣滅,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前朝廢墟鬼塤之內,仍是翠柳宮苑的幻境。

    陽卿魂魄被禁於此,倒比此前來得鬆懈,戾鬼若存害人之心,便難逃辟易珠索命。

    果不其然天明時分,一縷殘魂鑽進塤口,費力凝成太子殿下,胸口閃著金霏之箭。

    第二回合仍是兩敗俱傷,掌門失了肉身,陽世之路已盡;戾鬼隻剩殘魂,輪回之路亦斷。

    “掌門請為本宮拔箭,否則本宮自毀鬼塤,與掌門一同魂飛魄散!”辟易宛如跗骨之蛆,附在鬼魄不斷煉化,太子眯眼瞅著陽卿,後者即便隻剩魂魄,仍是一副入定模樣,陰鷲道:“鬼塤乃是本宮修習百年的法器,累世業火能將掌門魂魄焚毀,斷了掌門的輪回之路,掌門可想一試?”

    陽卿冷靜道:“請!”

    太子怒視他,半晌才道:“你與綺家是何關係?為何寧可魂飛魄散,也要保住綺家後人?”

    陽卿道:“齊家於我並無不同,乃是芸芸眾生之一,而陽某身為道宮掌門,斬妖除魔便是己任!”

    太子冷笑道:“即便斷了輪回?”

    衛世之心堅定,陽卿淡淡一句,何妨?!

    “掌門如此偉大,那可否請掌門,替本宮討個公道?”太子冷覷著他,擊節譏誚道:“綺家乃是掌門眼中的眾生,那本宮也想做掌門眼中的眾生!”

    陽卿道:“殿下非人!”

    太子道:“既然眾生相同,對鬼也不該殊異,掌門起了分別心!”

    陽卿道:“放下仇恨,便無不同!”

    太子冷覷道:“掌門要本宮與你相同,那掌門可願與本宮相同?何必去投胎轉世呢?在此地做鬼不好嗎?!”

    陽卿:“……”

    太子冷笑道:“你隻知勸人,待事到己身,卻寧死不從!”

    陽卿道:“覆國已成書史,殿下恨一萬年,也無濟於事!”

    太子指著胸口金箭,能與對方元神相通,冷笑道:“掌門何不先問問它,本宮生前遭受過什麼?!”

    陽卿:“……”

    太子眉修入鬢,下巴微微抬起,冷笑挑釁道:“本宮敞開心扉,掌門不敢看嗎?”

    靈識深處一座迷城,吉光片羽回溯前非;陽卿借著金霏之力,入魂其中感同身受。

    春回雪融行宮微翠,太子邁過寢宮門檻,衝著跪拜的公子道:“清絕不用多禮,在本宮這兒可還住得習慣?”

    素服公子不肯起身,略帶惶恐道:“清絕隻是待罪之身,怎受得起殿下款待?!”

    太子稍稍遲疑,將他拉到身旁,輕笑道:“清絕,在本宮這兒,你不是罪奴!”

    夏夜涼風紗幔如水,太子輕撫公子肩頭,感慨道:“清絕,本宮對你愛慕頗深,今夜得你主動獻身,竟不知該悲或是該喜!”

    公子赤身暗捏床褥,閉目輕聲道:“殿下千金之軀,能得殿下寵幸,乃是清絕之幸!”

    太子手臂微僵,半晌將他摟緊,苦笑道:“這便是悲之由來,怪本宮操之過急……清絕未信本宮,本宮不懂清絕!”

    中元之夜月暗螢微,一曲維天莊重典雅,太子放下鴛塤寬慰道:“宮中不許燒紙,本宮這段頌曲,就算替清絕祭奠先祖!”

    公子跪下叩首道:“殿下,此曲乃是皇祀之樂,怎敢用在罪奴一家身上?”

    太子扶起公子,寬慰道:“方才隻是祭奠綺祖,並非祭奠太傅父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現連屍體都沒看到,怎斷言太傅父子死於山洪?!”

    鴻雁西風狐裘勝雪,太子殿下聽到腳步,轉身笑道:“清絕,本宮已把紅鯉找來,清絕就照著它們的樣子,為本宮畫那副‘盛世魚龍圖’!”

    素服公子階前跪下,垂首斂眉道:“清絕領命!”

    “這鯉是從綺府捉來,還有這一株覆盆子,本宮已經命人種下,不知能不能存活!”太子拉起跪著的人,解開披風裹住了他,一同走到花苑中央,指著一叢矮小灌木,溫和道:“綺府已經充做使臣驛館,本宮帶了紅鯉和覆盆子過來,就當為你留個念想!”

    公子低垂眼眸,泛著水光道:“那畫隻是清絕隨手而作,怎敢勞動太子為此費心?!”

    太子淺笑道:“本宮也確實好奇,那些紅鯉也就罷了,覆盆子卻是沒見過,也想嚐嚐它的果實,究竟怎麼個酸甜法!”

    春宮冷夜帳暖爐熏,枕畔太子柔聲喚道:“清絕,醒一醒,又做噩夢?”

    方從夢中醒來的公子,眼中仍有惶恐之色,卻已漸漸收斂回去,指尾抹去眼角淚痕,告罪道:“清絕該死,又擾殿下安眠!”

    太子將他拉到懷裏,輕輕撫摸後背道:“清絕,非是本宮不願為之,而是父皇在位之時,不宜操辦尋屍之事。清絕且忍一段時間,待本宮登臨大寶後,必定幫你尋得親人,生要見人死要斂屍!”

    夏日炎炎柳翳花陰,太子殿下迎了上來,笑道:“清絕可算回來了,中街堵得厲害?待日後本宮為政,定把中街兩邊拓寬,清絕就能早些回宮!”

    公子彎膝跪下,斂容道:“殿下萬勿說笑,怎敢為我勞民傷財?!”

    太子扶起公子,拿起一旁汗巾,幫他擦拭額頭,溫和道:“本宮不算為你一人,中街連著運河渡口,運河又是國之命脈,倘若能再拓寬兩丈,既能方便車馬馱運,又不妨礙百姓趕集,還能早點見到清絕,一舉多得何樂不為?!”

    中秋夜筵擊鼓傳花,太子將酒令遞給公子,醉意闌珊道:“清絕,本宮有些頭暈,這一輪你執酒令!”

    公子略帶吃驚,賓客都是重臣,低聲道:“殿下,執令不合禮法,清絕還是替各位大人斟酒!”

    太子托著額頭,笑容可掬道:“清絕嚴重了,行酒令而已,在這酒筵上,大臣又如何?!那本宮就下令,以後清絕的話,就是本宮之令。”

    北風呼嘯簷掛冰淩,太子緊握公子的手,腕處白紗暈出血色,哽噎道:“清絕,你要有什麼事情,本宮所做一切都沒意義了!”

    公子微微睜眼,氣血幾竭道:“殿下,清絕貪玩,不小心落水……”

    太子執著對方的手,貼著臉頰悲慟道:“勿再瞞了,本宮已經認輸,隻要父皇放過你,本宮願娶定家之女……”

    春色明媚波光灩灩,太子走到池塘邊上,看著公子捏碎麩丸,輕聲道:“本宮未識清絕前,便如這池中的魚,雖時常出水仰望,卻無一物能上心!”

    重傷初愈的公子,依著水榭輕聲道:“殿下,太子妃知禮賢淑,舉止端莊母儀天下,清絕與之相比,便如螢火與日月!”

    太子拿過魚飼匣子,學著公子那般投喂,悵然道:“清絕,怕這一池的魚,都知本宮待你之心!”

    梧桐驕陽蟬鳴不斷,太子輕步走到案前,靜看片刻笑道:“這副盛世魚龍圖,便這麼難以入手?!”

    公子受驚手腕一抖,顏料汙了未完畫卷,擱筆告饒道:“殿下,都怪清絕愚笨,少時又不思上進,六藝學得粗淺!”

    太子按著他的肩膀,免他又想下跪請罪,笑道:“清絕公子若是愚笨,那讓本宮如何自處?少時跟隨太傅念書,清絕樣樣強過本宮……”

    公子低垂了頭,過後拿起畫紙,又是一幅廢作,蹙眉道:“殿下又取笑清絕,這副畫……”

    太子笑道:“先欠著吧,待本宮想起,再找清絕討要!”

    秋雨連綿柳絲掛珠,太子匆匆踏過門檻,來不及更換濕衣,便屏退奴仆問道:“清絕,周侍郎家臣說曾見過你,在中街一家酒肆和藩使密談……”

    公子不驚不怖,跪下回稟道:“殿下應當最是清楚,清絕每月上香歸來,必定會去蘆酒鋪,打八碟小食,沽一壺清酒,祭奠清絕的家人。”

    太子愣愣看他,眼中透著焦慮,皺眉道:“此事父皇已經知曉,本宮也在父皇麵前,這樣為清絕解釋了,但是……”

    “但是皇上不相信,逼殿下親自解決!”公子跪拜叩首,平靜無波道:“清絕自入宮來,能得殿下寵愛,已經死而無憾!”

    “清絕,本宮不會犧牲掉你,為何始終不信本宮?”太子蹲下身子,握著清絕肩膀,歎道:“本宮雖然不懂清絕,但卻始終相信清絕,對待本宮絕無二心;清絕可以不懂本宮,但求能信本宮誓言,願與清絕白首如新……”

    北風卷簾雪竹冰池,太子親自端來藥盅,慍怒道:“清絕,為何不聽本宮交代,何事能比服藥重要?!”

    公子挽袖擱下朱筆,終不成畫的魚龍圖,跪在案邊道:“殿下息怒,清絕不敢,這便服下!”

    “清絕,到底要本宮如何,才能讓你稍稍寬心?!”太子將人按在凳上,親自看著對方服藥,歎道:“清絕就當為本宮按時服藥,這皇城內若無清絕的琴韻,本宮塤聲怕無人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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