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34 更新時間:18-12-04 11:28
夜已很深了,黑夜的女郎已經從這片被她征服了的土地上抽走了她的腳步。那臨走時揚起的裙擺,輕輕拂過窗戶,發出點點聲響,點過了愛人們那暴風雨後平靜的心湖,點出了一絲絲微漾。
向陽躺在趙雲鵬的臂彎裏,頭枕著他寬實的肩膀,盡管沒有暖氣,但他們緊貼著的肉體都已經被汗水打濕。
趙雲鵬點了一支煙,房間裏煙霧繚繞,讓那昏暗的燈光也朦朧了,像是看不透的人心。
他在家裏抽煙時,陳芸華總是讓他別抽,說會危害到孩子,有時她甚至會跟他吵起來。趙雲鵬每一次都隻能選擇妥協,掃興地將煙掐滅掉,或是灰溜溜地跑到樓道裏去抽,但在向陽這裏,自己不論做什麼事,都不會受到幹預打擾。趙雲鵬甚至感覺,如果自己讓向陽去殺人,向陽可能也會乖乖地聽自己的話。
他們兩個人,像是盤根錯節的藤蔓,以彼此為食,向死亡而生。
暗沉沉的燈光下,向陽的臉像是被抹上了一片陰影,他那滿足的笑容,也盛開在了那陰影之中,帶著一股別具誘惑力的迷茫。
“球球爸爸,我們下一次見麵又該是多久呢?”
向陽問,他那敏感的,極度渴望愛的心,像是一隻貪婪的野獸,在已飽餐了一頓後還覺不夠,嗷嗷地叫著,盼著下一頓美餐。
但那叫聲,卻令趙雲鵬感到心煩了,他深吸了一口煙,吐出了一片濃濃的煙霧,飄散在空氣中,久久未散去,像他化不開的煩惱與憂愁。
“你們快放假了吧?”他問,算算時間,也快要到學生放假的時候了。
“嗯。”向陽點了點頭,手仍舊摟著男人的脖子,眼裏的光芒像是被“放假”兩個字衝淡了似的,顫了顫,如同他此時的心。
“那我們就年後見吧。”趙雲鵬道,年後,正是人們在經曆了一番熱鬧之後趨於平靜的時候,也是一輪休息後工作開始的時候,估計那時,自己的妻子也會稍稍放下她的戒心,將注意力轉到別的地方去吧。
但他的想法並不能被向陽理解。
年後?那不就又是一個多月以後了嗎?那不就是比這次的一個月還要長了嗎?
隻是一個月便已經讓他等的快要崩潰了,那這多出來的時間他又該怎麼辦?
別說是一個多月了,哪怕就是一個月,半個月,甚至一周,一天,他也等不了。
他多想與這個他愛的男人永遠在一起,即使哪裏都不去,就隻是待在他的身邊,待在這個不足三十平米的小房子裏,待上一輩子,他也願意。他隻要與這個男人永遠都在一起。
他想到這兒,便又哭了,小時候,他媽媽老是說他喜歡哭。男孩子,遇事就哭,那怎麼行。但這個毛病他卻一直沒有改過來,即使到了現在,也依然留著。
他那一顆顆晶瑩的淚水啊,一滴滴落在了趙雲鵬的手臂上,先是熱的,後是涼的,沾濕了趙雲鵬的皮膚,濕透了他心上的霧。
“你別哭,陽陽。”趙雲鵬掐掉了煙頭,抱著向陽的頭,安慰他道。
向陽的哭聲像是撥動了天琴的弦,發出的哀樂擾亂了趙雲鵬的心,刺痛了他的耳,弄昏了他的頭。
然而,向陽隻是哭著。趙雲鵬隻好道:“我看看能不能在放假前再來見你一次吧。”
“真的!”向陽忽地抬起了頭,那眼角未幹的淚痕在燈光下熠熠閃爍著。
他這幼稚的反應,弄的趙雲鵬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了,他有一種像是自己被向陽給製服了的感覺。
“球球爸爸,你說的是真的嗎?”向陽急切地問道,像是要立馬得到他肯定的答複似的。
趙雲鵬無奈地歎了口氣,道:“真的。“
他看見向陽眼裏的急迫,就像是煙火筒裏提前迸射出的火花,一發不可收拾地迸發著。
“太好了,球球爸爸!”向陽高興地在趙雲鵬的胸膛上蹭了蹭,像是小貓在主人的懷裏麵撒嬌。
“別蹭了,陽陽,你老實告訴我,你剛才是不是在假哭?”
他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少年的頭,但他沒想到,自己本來隻是一個玩笑的動作,卻再一次觸動了少年的心。
“球球爸爸,我沒有假哭,我是真的很想你能夠一直留在我身邊……”向陽道,話裏的委屈,就像是趙雲鵬打了他,冤枉了他一樣。
空氣一時又陷入了沉靜,趙雲鵬感受到了少年那肉體裏微弱的脈搏,像是新生的嬰兒正蜷縮著身體,躺在床上大口地呼吸。
他想他永遠留在他身邊。
那他呢?他想嗎?
他猶豫了。
向陽看著男人,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怒哀樂,十分平靜,但就是這樣的平靜,令向陽又感到害怕了。
“球球爸爸,你是不是擔心我們見多了麵會被你妻子懷疑,如果是的話,我們還是年後再見吧……”向陽猶豫著道,他感覺自己好像是稍稍鬆開了那一直緊握在手裏的繩,讓它被另一股力拉著,帶著自己走向未知的地方。
可是他又不得不稍稍鬆手,因為如果不做出一點妥協的話,也許那繩子便會徹底斷了。
他注視著趙雲鵬的那張臉,他在期待著能從那張臉上看見一絲表情的變化,哪怕是憤怒哀傷也好。他不想他那樣繼續麵無表情著,讓自己猜不透他的想法,讓自己的心也跟著他彷徨。
他看見男人那雙滿是倦怠的眼沉沉地閉上,又沉沉地睜開,裏麵渾濁的光芒,像此時還散在空氣之中,未徹底散盡的煙。
他看見他那微啟的唇先是張開,後又閉上了。
“睡吧,陽陽。這些事以後再說吧。”趙雲鵬道,隨後關掉了床頭的燈,拉下了黑暗的幕。
向陽再也看不清楚他了,仿佛是眼前這黑暗的幕,將他與趙雲鵬永遠地隔開了。
他們之後又在那個小院子裏待了一天,到了周日時,趙雲鵬便開車帶向陽回到了城裏。
“期末好好複習,別光顧著玩。”趙雲鵬叮囑道。
以往每一次分別的時候,向陽總是會牢牢抓著他的衣袖不放,沉默著,用他那泛著淚光的眼睛挽留自己。但這一次,向陽卻沒有這樣,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嘴唇緊抿著,不發一言,無喜無悲地目送著他離開。在向陽的身上,籠罩了一層黑漆漆的陰影,像是兩隻黑影凝成的大手鎖住了他,在他的胸前交臂。
他那蒼白的臉色似乎也在陰影的包圍下變得憔悴了,趙雲鵬看著那後視鏡中越來越小的臉,忽然產生了倒車回去的想法,想再去看看那明亮而又脆弱的眼睛,捧著那柔嫩而又冰涼的臉頰。但他最後什麼也沒做,他就看著少年的臉越變越小,身形也越變越小,最後,成了那空氣裏的一粒粟,湮沒在了那白牆灰瓦之間。
向陽回到學校時,距離考試周隻剩下了兩周的時間,整個學校都被忙碌的氣氛所籠罩。圖書館裏,食堂裏,花園旁的長廊裏,總是坐滿了複習的學生,他們捧著書,埋頭苦讀著,那已經掉了不少頭發的額頭,緊皺著一雙眉頭,像是被人刻意用螺絲刀擰緊了似的。而且即使是在吃飯休息的時候,那螺絲刀似乎也沒有放鬆,向陽時常能夠在食堂裏看見不少人一邊盯著書,一邊往嘴裏刨著飯,那不斷嚼動的嘴裏,不時還會冒出一些向陽聽不太懂的話。他們一個個,就好像被上了發條的機器人,明明都已經鏽地在“嘎吱嘎吱”響了,卻還在不知疲倦地轉動著。
那已經失去了神采的眼珠,公式化般地,從左到右轉動著,一遍完了,又是下一遍,一遍一遍,周而複始。
你能通過他們那凝重的神色,感受到在那麵孔下隱藏的焦慮,那焦慮是策動他們的鞭子,也是拖垮他們的繩子。
向陽不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忙的吃飯時都不管味道了,走路時都不在乎陽光了,花開時也直接忽略了,那生活還能叫生活嗎?作為人,又與不知疲倦的機器人有何區別?
向陽的舍友李雲柯便是這樣一個例子,他總是不分晝夜地學習著,向陽有時候半夜醒來,會看見李雲柯仍舊在秉燈夜讀,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則看見正在衛生間裏洗漱的他,泛黃的眼白裏布滿了紅血絲,整個人看起來仿佛蒼老了許多,一點也不像跟自己同齡的少年。
向陽有時候出於好奇心,會勸李雲柯注意身體,卻反而會被他不耐煩地反駁:“不抓緊時間複習不行啊,掛科了怎麼辦,掛科了那可就成了人生的汙點了,以後還怎麼在別人麵前做人?”
他反駁完了向陽不夠,還會趁機勸向陽,仿佛向陽才是那個錯了的。
“向陽,你也要抓緊時間複習,別總是太閑了。”
向陽被他這麼一說,也不知道究竟是他錯了,還是自己錯了。他不再勸李雲柯了,但他似乎也被他給感染了,在詢問自己內心的過程中,他也感到了一絲焦慮。
他還是每天重複著對趙雲鵬的想念,在那一刻也不會中斷的思念中,穿插進生活的瑣事。
他的媽媽曾經寫過信給他,問他什麼時候考完試,讓他一放假便立馬回家。向陽沒有回信,他不想寫,也不知道該寫什麼。他還在等趙雲鵬,等他來見自己,一周過去了,又是一周,可他仍舊沒有等到趙雲鵬來。他路過他們學校的後花園時,看見花園裏的梅花已經悉數開放了,那一朵朵暗紅色的小花骨朵,在陰沉沉的天空下隨風搖晃著,就好像一顆顆心髒,搖搖欲墜著,要被那不見光亮的天徹底壓垮了。
那地上掉落的花瓣,就像是未幹的人血。他在那血上麵,看見了一隻隻爬動的黑色小蟲。那些蟲子仰著他們的頭,動著他們的觸須,像是在叫一樣。向陽仿佛聽見了他們那“嘶嘶”的叫聲,那是魔女在吹笛,是她在施展魔咒,向陽逃離了那片花園,逃回了宿舍,“砰”地關上了門,可他仍然感覺渾身癢癢的,心裏也癢。那些蟲子都爬過來了,爬到了他的身上,鑽進了他的心窩,撕咬著他的心,吞噬著他那沒有重量的靈魂。
在第二周的最後一天,他終於收到了趙雲鵬的一封來信,他說他的妻子下周末會帶著女兒去外省參加一個鋼琴比賽,到時候他們可以再見一次,而且不用再去陳家莊了。
向陽將信來回讀了好幾遍,他甚至都能隔著信紙聞見趙雲鵬指尖淡淡的煙草味。他感覺自己終於從深水中浮了起來,呼吸的空氣也變得無比清新。陰沉的天空似乎也放下了它的重量,變得高遠了一些。
下周周末!也隻有五天的時間了,五天,一眨眼便過去了。他似乎又重新找回了生活的重心力,能夠踏踏實實地腳踩地麵,繼續走下去。
但是,生活似乎總是不會讓那些對生活本身沒有熱情的人如願。生活會先給那些人一個包著彩色糖衣的糖果,讓那些人以為它開始垂青他們了。然而,當那些人開始追逐那顆糖果,並終於得到了它時,他們這時才會發現,自己早已經踏入了生活為他們設下的陷阱裏,他們的腳,已經深深地陷入了陷阱之中。
星期三的時候,向陽受自己的老師委托,去給住在另一個地方的一位教授送東西,返回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了,夜已經完全地占領了整個城市。那些在馬路上高速流竄的車輛,是在夜的帷幕下跳腳的小兵。那一聲接著一聲,一聲蓋過一聲的鳴笛,是那些個小兵在舉著鋼叉作威。他們在抱怨這空氣裏含著太濃的油煙味和金屬氣味了,似乎正是這味道讓他們的心變得浮躁。但悲哀而又可笑的是,他們又得依賴著這空氣為生,他們明明就是這空氣的奴隸。
那一雙雙沉重的眼皮,那一張張啟開的嘴巴,那一隻隻遲鈍的耳朵,全部都被機械化了,在不知疲倦地運轉著,為了它們主人的理想,為了滿足主人融入這個社會的夢。
街燈輝煌閃耀,大樓燈火通明,它們不會停歇,即使到了太陽升起的白天,它們看似已經閉上了它們的眼睛,但其實也還沒有。這城市不要它們休息,這城市要它們繼續為它幹活,為它賣命,為它生,為它死。
那沒有盡頭的大馬路啊,多麼閃亮!
那沿途高大的樓宇啊,多麼繁華!
那街上奔走的人們啊,多麼幸福!
他們在這鐵皮土地上紮根,他們在這冰冷家園裏取暖,他們在這異化的自然裏死亡。
滿目都是繁華,滿目又皆是蒼涼,向陽走在人頭攢動的大街上,他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盡管每個人的距離都是肉眼可見的近,但每個人的身上又都籠罩著一層肉眼看不見的孤獨,那孤獨是一層透明的膜,像是空氣一樣,可以穿過人們緊靠著的肩,牢握著的手,勾搭著的臂。
每個人都在呼吸著空氣,每個人又都被包裹在一層孤獨的真空之中。
前方圍了一些人,向陽越過人群,看見了地上正坐著一個小女孩兒,她的腳似乎崴了,已經成了不正常的七字型。她失聲痛哭著,汗水與淚水在通紅的小臉上交織滾落著。女孩旁邊站著一個女人,那似乎是她的媽媽,也是一臉的焦慮。
“可以幫忙把我的女兒背去醫院嗎?”女人在對著周圍的人發出求救,然而沒有人響應他,它們全部都像黑暗森林裏的枯木一般站在原地,那雙雙眼睛便是枯木上黑漆漆的窟窿。也有人搖了搖頭走了,似乎是熱鬧看夠了,該繼續去做自己的事了。
女人急得不行了,見沒有人幫忙,隻能自己丟下包,想要背女兒。
“我來背吧。”向陽撥開了人群,站在女人的麵前,朝她伸出了援手。
女人見來人是個年輕的小夥子,臉上的焦慮立馬淡了許多,不斷朝向陽道謝,將女兒放上了他的背。
“艾艾不哭,我們馬上去醫院。”女人安慰孩子道,用手拭去她臉上流不盡的淚。
他們到了醫院的急診室裏,女人看著躺在床上的女兒嗷嗷大哭著,被醫生用藥水擦塗傷口。
她聽著那哭聲,雙手已經將手絹揪成了一團,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女兒受傷了的腿,頻繁地問醫生她女兒的腿怎麼樣了,會不會有事。
“崴得很嚴重,這段時間得靠腳架走路了。”醫生道,女人一聽,大驚失色地“啊”了一聲。
“那……醫生,可以外出嗎?我女兒周末要去外省參加一個鋼琴比賽,很重要,耽誤不得。”
她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抓著醫生的手,似乎一定要他說可以。
“最好還是別,她這腳崴得挺嚴重的,需要靜養。”
女人那緊繃的臉頓時垮了,失望地看著床上還在嗚嗚哭著的女兒。
上完藥後,向陽又背著小女孩,同女人一起離開了醫院。他見女人一臉的傷心失落,低頭不語,以為她是在為女兒的傷而難過。
“阿姨,你別難過了。”向陽道,但女人隻是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深夜,空曠的大馬路上沒有幾個人,向陽將母女倆送到了出租車上,同她們說了再見,便轉身離開。
臨走時,他聽見了女人說話的聲音。
“艾艾,這是小傷,我們周末還是得去參加鋼琴比賽,你要堅強,知道嗎?”
向陽愣住了,回過頭,才發現車子已經開遠了,身後空無一人,隻有夜的死寂,還有那永不會停止的城市的急促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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