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94 更新時間：18-12-07 00:25
之後的十幾天裏，向陽沒有再給趙雲鵬寫過一封信了，趙雲鵬給他的回信，也終止到了第五天。那五封信，向陽都沒有看，他忍著痛苦，將它們一並都撕了，因為他要徹底斷絕自己的念想。
他想試著對自己媽媽好，像一個孝順的兒子對自己的母親那樣。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出自真心，即使隻是強顏歡笑也好，隻要他的良心能夠好過一些。
可他發現自己實在做不到，他每一次在媽媽麵前假裝孝順時，內心裏便會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自己這不是真孝順，自己隻是想贖罪，想讓自己的良心好過罷了。自己還是自私的，甚至比之前要更加卑鄙了。
李麗萍也看出了兒子的反常，她做母親的天性，以及對兒子的了解，讓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兒子是在壓抑自己。於是，她捧著他的臉蛋，溫柔地朝他訴說，希望能夠給他一些安慰。
“兒子，你不用這麼強迫自己，你隻要知道，你不管做什麼，在媽媽眼裏都是最棒的便夠了。媽媽隻希望你永遠快樂。”
向陽怔住了，那黃昏的光打在媽媽的臉上，像是凝固了的鮮血。他抱著自己的媽媽，在他懷裏痛哭了起來，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他媽媽懷裏哭泣。
他想念出那兩個字，可他念不出來，那兩個字卡在了他的喉嚨裏，讓他隻能用哭泣，用無助的嗚咽來代替。
那黃昏的光穿過了他們之間的間隙，那是天使閉上了他的眼睛陷入了沉睡，是墓碑旁長出的向日葵。
向陽回到學校後，趙雲鵬連續幾周都沒有來找過他，也從沒有跟他有過任何通信。向陽以為他永遠也不回來找自己了，他覺得好後悔，盡管他努力告訴自己，這才是最好的結果，然而他隻要一想到自己永遠無法再見到趙雲鵬了，他便覺得結果再好也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他到現在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主動找到趙雲鵬，他隻能一邊害怕著，一邊又期待著，趙雲鵬能主動來找自己。
開學後第六周的星期五晚上，向陽的舍友過生日請全宿舍的人一起吃飯，當向陽坐在桌子的最左邊時，他一眼便看見了坐在右邊另一張桌子旁的趙雲鵬，而趙雲鵬也正好在看著他。
那一霎那間，周圍喧鬧的人聲仿佛全部變成了起伏的海浪聲，而他與趙雲鵬，則正站在這寧靜的海灘上，對望著彼此。
冰涼的海水，漫過他的腳踝，讓他的心也跟著發顫。
“向陽？”舍友的聲音將向陽叫回了現實，他看見趙雲鵬沒有看自己了，而是在跟身邊的人聊天。
那天晚上，向陽的視線一隻是放在趙雲鵬身上的，可趙雲鵬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直沒有看他，始終在跟他的飯桌上的人喝酒，喝到後麵，臉都紅了。
向陽中途去了洗手間，想要單獨冷靜一下，但他隻待了一會兒，身後的門便被推開了，來的人是趙雲鵬。
向陽整個身子忽然繃緊了，他以為趙雲鵬會來自己這邊，可他沒有，他隻是看了他一眼，便走進了廁所裏麵。
向陽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他是來報複自己不理他嗎？還是他已經不想理會自己了？
向陽明白自己應該馬上離開這兒，可他卻做不到，他感覺自己的腳下好像生了根，狠狠地紮進了地裏，令他連一小步都挪動不得。
他靜靜地站在鏡子前，看著趙雲鵬走到了自己身旁。
“球球爸爸……”他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正站在自己的父親麵前朝他認錯。
“你不願意理我了嗎？’他問，趙雲鵬沒有回答他，打開了水管，任水流嘩嘩放著，衝刷著自己的手。
向陽抽噎了起來，一邊哭著，一邊道：“對不起，球球爸爸，我不是故意不給你寫信的。”
在他看見趙雲鵬的時候，對未來的擔心全部都從他的心裏消去了，他不在乎了，他隻想要跟這個男人繼續在一起。
水流聲停止了，趙雲鵬抽出了一張紙巾，擦幹淨了手。
向陽以為他要走了，以為自己的道歉是無用了。但下一秒，他便感到趙雲鵬正在撫摸著他的頭發。
“別哭，陽陽。”趙雲鵬道。
他抬起了頭，他看見那人的臉色還是如往常一樣平和，沒有一絲慍怒或是厭惡。
門被人推開了，趙雲鵬抽開了自己的手，又看了向陽一眼，那眼裏留著的，還是昔日向陽與他溫存時，含著的溫柔。
“以後再來找你。”趙雲鵬低聲道，離開了衛生間。臨走時，他聽見少年那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還未停止。
那周的周日下午，趙雲鵬帶著向陽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個公園的角落裏，找了張長椅，麵對著小河坐下。
向陽將自己為什麼沒有再給他寫信的原因告訴了他，讓他一定要原諒自己。
“球球爸爸，我真的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隻是太害怕了，我害怕我們沒有未來。”
趙雲鵬聽著向陽的訴說，靜靜地平視著前方。
夕陽的光投射在河麵上，將那河麵也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可趙雲鵬卻隻覺得周圍很冷。
那發黃的柳葉，那地上生出的嫩芽，那蜷縮著身子的雀鳥，它們全部都沐浴在陽光之中，可趙雲鵬分明看見了它全部在枯萎，在死亡。耳旁忽然響起了烏鴉嘶啞的叫聲，那叫聲在那金燦燦的陽光裏散布著，似乎隻有它才不受這冰冷的陽光所控製，隻有它才是這陽光最默契的朋友。
趙雲鵬歎了口氣，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何止向陽覺得他們沒有未來，就連他自己也覺得他們的未來並不在他們手上。他們都隻是這社會上一個平凡的個體罷了，他們的未來會怎麼樣，全都要看這社會會怎樣。如果這個社會不允許他們這樣的感情繼續存在，他們是沒有權力反抗的。
可是，一切真的就隻能如此了嗎？
趙雲鵬最後握住了向陽的手，道：“陽陽，別怕。”
或許他真的沒有能力去保護他們的感情，但保護好他們自己，趙雲鵬覺得自己還是能夠辦到的。
向陽聽他這麼說，又伏在他的懷裏小聲哭泣著。他們兩個人相依偎著，一隻烏鴉落在了他們身後的樹枝上，用那雙深黑的眼睛盯著他們，好久，好久……
“媽媽，我的百科全書去哪裏了？”小女孩拉著媽媽的圍裙，問道。
“我怎麼會知道呢？艾艾，你怎麼又想要看百科全書了，怎麼不繼續練習鋼琴？”陳芸華一邊洗著衣服一邊道。
她此時的心情非常糟糕，因為今天是周日下午，她的丈夫趙雲鵬這個時候本應該待在家裏陪女兒的，可他卻說單位有事找他又跑了出去，把女兒又丟給了自己。自己平常帶孩子便已經夠辛苦了，到了周末還有一大堆家務活要做，他怎麼就不能體諒自己呢？
烏鴉嘎嘎地叫著，站在光禿禿的樹枝上，透過窗戶，窺視著屋內的兩人。
陳芸華嫁給趙雲鵬已經十餘年了，十幾年的婚姻生活，說不上不幸，但也絕對談不上美滿。趙雲鵬很少跟自己吵架，最近兩年以來的唯一一次爭吵，是發生在女兒艾艾摔斷了腿以後，自己堅持要帶女兒去外省參加鋼琴比賽，才與反對自己的丈夫發生了爭執。但陳芸華卻始終認為自己當時沒錯，她覺得是趙雲鵬太安於平庸了，看輕了獲得一份榮譽對於女兒，對於他們倆人的重要性。同一個小區裏跟她女兒一般大的孩子，有的已經得了奧數競賽一等獎，有的英語好的已經能跟外國人交談了，甚至還有比女兒小的，畫畫都拿了全市比賽的第一名。隻有他們的女兒，彈鋼琴已經彈了三年了，還沒有取得什麼值得驕傲的榮譽。陳芸華每一次跟小區裏其他媽媽一起聊天時，聽他們談到自家孩子又得了什麼獎，考試又考了班上第一名，
她便覺得特別沒麵子，連話也不敢多說。那些媽媽們也時常勸她說小孩子的培養從小就得抓緊了，不然以後怎麼跟別家的孩子競爭。她們的話如同耳光般打在了陳芸華這個做母親的臉上，讓她隻覺得無地自容。她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讓女兒落後於別人。她必須讓女兒學會自己給自己爭光，學會與他人競爭。自己看見女兒受傷了難道就不心疼嗎？可她就是要讓女兒學會堅強，學會勇敢，自己對女兒的教育方式或許不是最好的，但絕對是對她有益的，他趙雲鵬又懂個什麼！
“媽媽，今天的鋼琴我已經練完了，我現在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想看會兒百科全書。”艾艾睜著一雙大眼睛，渴求地看著自己的媽媽。
“不可以，艾艾，沒事做了就繼續練琴，不要老想著休息。你難道忘記了上次比賽你才得了個銀獎嗎？”
小女孩聽見媽媽這麼說，失望地低下了頭，放下了抓著媽媽的手，說了一聲“哦”，便又鬱悶地上了樓。
陳芸華看著女兒有些落寞的背影，無力地搖了搖頭。
趙雲鵬究竟是去哪兒了呢？現在是周日下午，他真的是去工作了嗎？陳芸華想著要不要給單位打個電話，可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他最近的表現還蠻正常的，應該不會是去外麵幹別的事情了。貿然打電話給他，他雖然明麵上不會跟自己吵起來，但估計心裏又得將自己給恨一遍了吧。
對丈夫這樣的懷疑，陳芸華之前也有過，那是在去年的九十月份，那個時候，趙雲鵬經常以各種理由外出不回家，陳芸華當時便懷疑他是不是在外麵有外遇了。但後來，他待在家裏的時間又變得同以前一樣，表現安分了許多，陳芸華便覺得估計是自己想多了，沒有再繼續追究。
雖然趙雲鵬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碰過自己，甚至也很少花時間單獨陪自己，但他陪女兒的時間還是有的。陳芸華想，盡管她同趙雲鵬之間並沒有很深的感情，但十幾年的共同生活，基本的夫妻情分還是有的，趙雲鵬應該不會是在外麵亂來的人。畢竟，他同自己都知道他們還有一個女兒，還有一個家庭。
她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很可憐，覺得自己怎麼就嫁給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他們第一次見麵時，陳芸華見趙雲鵬儀表堂堂，又是大學生，工作還很穩定，便對他有些心動了，覺得跟著他過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她曾幻想過他們的婚後生活應該會蠻幸福的，雖然後麵結果並不如她所願。
盡管如此，他們已經結了婚了，做夫妻也這麼多年了，還有了一個女兒，自己就算不滿意還能怎麼樣呢？她就算不考慮自己，也得考慮自己的女兒，除了將就，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也問過身邊的人，發現跟自己一樣狀況的女人並不在少數，那些女人告訴自己的是愛情都是小年輕才有的，她們這個年紀的人了，該學著安分點了，日子能夠過安穩了便不錯了。愛情她們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隻是到了這個年紀了，是該學會認命了。
她曾問過自己是這樣嗎？趙雲鵬以前有愛過自己嗎？她想起他們剛結婚時，趙雲鵬也曾送過自己玫瑰花，也曾像洋人那樣跟自己一起吃燭光晚餐，她便覺得或許他們是有過愛情的，隻是真的就如她身邊的女人所說的，在一起過久了，原有的愛情早已經被生活的辛苦磨淡了。
但盡管她時常這樣想，內心裏卻還是有種不安感，仿佛是有一根細細的針埋在了心裏，令她感覺，現在擁有的一切，其實都不穩定，都是像一個氣球一樣，針一戳便會毀了的。
二樓傳來了清亮的琴音，那琴音並不流暢，時常中斷幾秒，才又接著響起，速度也是時快時慢的，讓聽的人都能感覺到彈奏者差勁的狀態。
“艾艾，要認真哦，不可以走神。”陳芸華走到房間門口道。
“是，媽媽。”小女孩道，聲音裏帶著一絲委屈。
琴音再次響起，陳芸華轉身，走進了對麵的書房裏。她記得自己以前好像在哪兒看見過女兒的百科全書，但具體是在哪兒，她卻又不大記得清楚了。
她隻能在書架前一層又一層地翻找著，找到最頂層時，終於在一個格子裏看見了女兒的書。她將其抽了出來，但另一本書也不小心滑動了出來，掉在了地上。
陳芸華看見，一個信封從書裏掉了出來。
她的心裏忽然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撿起了那封信，將其拆開了，從裏麵拿出了還是嶄新的信紙。
烏鴉嘎嘎地叫著，終於展開了它黑色地雙翼，飛離了樹枝，回到了那如血的殘陽裏。
太陽落了。
作者閑話：
想去見你卻又不能見你
至少也想讓你知道
你最後為我流的淚
所有都無法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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