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95 更新時間:18-12-11 22:31
若是除了最重要的東西
能夠將其他的一切舍棄
那該有多好
但現實總是殘酷無情
這個時候
我隻要閉上眼睛
便可以看見含笑的你
—《Dearest》
向陽其實一直都不明白這個社會上的人們為什麼會那麼忙碌。
小時候,這種不明白會在他聽見有人過勞死時出現,會在自己正在賞花而別人都隻是匆匆走過時出現,會在夜深了媽媽還沒有回來時出現。
當他長大了,他以為這種不明白將不會再有了,因為他聽說人是越長大懂得越多的,當人長大後,便會發現以前是問題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
可真實情況並不是這樣,當他看見班裏有同學發燒了還要學習時,當他發現曾經供他塗鴉的黑板已經被貼滿了各式各樣的補課廣告時,當他午覺睡醒了聽見樓上的鋼琴聲還在響時,她的不明白這時候便又出現了,就像一個一個小蘑菇在雨後長出來了一樣。
有時候,當他看見有同學因為考試考差了而哭泣時,他一方麵同情他們,一方麵卻又更加不理解了。
考差了又能怎樣呢?即使考差了,花還在開,草還在長,詩還在寫,歌還在唱,這世間真正美的事物一直都還在不是嗎?為什麼要為考試這個一點沒有美感的東西流下眼淚呢?
但向陽也不總是這樣的單純,當他數學考差了,被媽媽嘮叨時,他似乎又懂了一點那些同學的煩惱了。
他也會感到煩躁,感到鬱悶,他會跟他媽媽爭吵,爭吵她不讓自己寫詩,爭吵她總是不讓自己睡懶覺,爭吵她總是不理解自己。
他那敏感的心會因為這爭吵而痛,而哭泣。
媽媽以前便沒有在自己需要保護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現在也沒有在自己需要理解的時候選擇理解自己。
她似乎總是不能在對的時候做對的事,又總是在不對的時候做一些多餘的事。
那個時候,他便想著要是有一個人能夠真正理解,包容自己,在自己無助的時候陪伴自己那該有多好啊。
孤獨,不被人理解,成了他最大的煩惱。
他曾以為隻要這個煩惱解決了,那個人出現了,他便不會再有煩惱了,可是直到他又長大了一些後才明白,原來人長大後懂得的雖然不會增多,但新的煩惱卻會一個又一個出現。
太陽升起,照亮了本還朦朧的天空,照亮了人煙稀少的大街,照亮了每一棟平樓的每一扇窗每一塊磚,照亮了那窗戶裏原本黑暗的小房間,還有那房間裏淩亂的書桌。
書桌上隨意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書籍,它們有的被翻開了倒扣在書桌上,有的半本都被某種紫色的液體浸透,散發著一股刺鼻的異味,有的看似是完整的,但你若仔細看的話,便能看見那些書側麵的書線都已經崩開了。書上麵還蓋著一些紙,上麵寫著畫的的,有一些看不出來是什麼,像是小豬,但看那細眼尖牙,又覺得像是魔鬼。有一些是字,單個的“趙”,“死”,“未”……也有連成句的,讀起來像是詩句。除了畫和字,更多的還是大片黑線。那黑線疏的地方,就像是一個不標準的圓圈套著另一個不標準的圓圈,密的地方則宛如一個黑洞一般,而且中心是真的有洞的。
桌上也還有其他的,藥膏,藥水,杯蓋,發黃的襯衫,紙巾……桌子的邊沿,紫色的透明液體正在一滴滴落下。
書桌前的床上,床鋪也是淩亂的,被子的一大半已經掉在了地上,隻有一角還被一隻腿壓著。那腿實在瘦得可怕,看上去就像是枯枝一樣,能清晰地看見皮裏麵的骨頭的形狀。順著那腿看上去,你會看見那可怕的瘦並不隻在那腿上,腰,手臂,肩膀,幾乎全都是一樣的瘦,隻有臉頰還看得出一點灰白色的肉。在那張臉上是兩個深陷的窩,窩裏則是一雙空洞的眼。那雙眼圓睜著,裏麵布滿了血絲。
白色的陽光照在那具身體上,讓那具身體看起來更像是一具屍體了。
門被推開了,女人手裏拿著杯子和三瓶藥,走進了屋裏。
“陽陽,該吃藥了。”陳芸華道,看見那桌子上一片狼藉,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險些叫出來。
她看著床上的少年,見他像是癱瘓了一般躺在床上,最後什麼也沒有說。
“來,陽陽,把藥吃了。”她坐在床邊道。
向陽沒有理他,眼睛還是一點光彩也沒有。
牆壁上長滿了一顆一顆小蘑菇一樣的孢子,粉中帶著白點,就像是人皮膚上的癬。它們一顆擠一顆地蠕動著,發出類似於蒼蠅一般的叫聲。每顆孢子中心的洞不時張開,看起來就像是小蘑菇張開了嘴巴。
陳芸華見向陽沒有理他,將水杯放在了一邊,伸手去觸碰向陽,卻在剛碰到的那一刻產生了靜電。
“啊!”
向陽仿佛被人狠狠地刺了一下,誇張地從床上彈了起來,模樣真的就像是受了刺激而跳起來的死魚。
他盯著自己的母親,就像是盯著一個魔鬼,驚慌地縮到了床角裏。
李麗萍也被嚇住了,看著兒子的反應,她既心痛,同時又後悔。
她沒想到,自己這些天裏帶兒子做的治療竟給他留下了這樣大的後遺症。
她最初聽說同性戀傾向可以通過電擊進行矯正,便費了不少周折找到了一個專門做這方麵治療的醫生。醫生本來還告訴過她這種治療療程一般是在三到五個月左右,但陳芸華在親眼看見兒子被綁在椅子上,太陽穴被醫生用電錘不斷電擊的慘狀後,實在看不下去了,擔心這樣下去會出人命,還是在治療一周後將兒子接回了家。那之後,她又聽說省城有一家做“厭惡療法”的醫院技術特別好,已經治好了好幾例同性戀,她便有帶著兒子前往了那家醫院,到的時候才發現所謂醫院其實就是一個小門鋪,用的手段也與電擊治療大相徑庭,都是要將自己的兒子綁在椅子上,一邊強迫他看男性與男性性交的場麵,一邊用電錘刺激他,讓他產生厭惡感。在治療進行了一周半後,李麗萍兒子發現兒子明顯瘦了一圈,飯也吃不下去了,擔心兒子繼續這樣下去會出事,又還是中斷了治療,將他接回了家,選擇用最傳統的藥物療法治療兒子的病。
她買了劑量是一個月的藥,賣藥的醫生告訴她這藥不僅能治同性戀,還能治抑鬱症,隻要每天堅持按療程服用,包準孩子恢複正常。
她懷著將信將疑的心讓兒子服藥到現在,但兒子的病還是一點也不見好轉,反而還惡化了。總是莫名其妙的發呆,像是在夢遊一般。吃飯也吃不下,勉強吃一點便會全部吐出來。逼得陳芸華每天都在為兒子的狀況著急。
昨天晚上,她離開兒子房間時,那書桌還是幹淨整潔的,沒想到今早上已經亂成了一堆。這令她擔心兒子的病是不是又加重了。
“陽陽……”李麗萍下意識地朝向陽伸出了手,卻招來了他一聲嗬斥。
“你別過來!”向陽死死盯著她,那一聲嗬斥像是刀子般插入了李麗萍的心中。
牆壁上的孢子們叫的更響了,變得像是無數個和尚在念經。
李麗萍哭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床上,那淚是為了兒子的病,又是為了自己的無能。
看見了媽媽臉上的那兩行眼淚,向陽忽然恢複了神智,看清了眼前的人原來是自己的媽媽。他隻記得方才眼前是一片昏黑,人不像人,物不像物,隻有一片昏黑。
“媽媽……你怎麼哭了?”向陽忐忑地問道,他看見了她手上的三瓶藥,一種沉重感便又襲上了他的心頭。
那一個個孢子開始溢出白色的乳狀液體,滲透了它們之間的縫隙。
李麗萍搖了搖頭,用手將眼淚拭去。
“沒事,兒子,你是不是不想吃藥?”她問,向陽愣住了,原來媽媽早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猶豫著,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
這些天以來,他一直都在聽媽媽的話,跟著他一起去各地做治療。當他聽見醫生說自己是得了同性戀的病時,他甚至也以為醫生說的是對的。當醫生告訴他同性戀是可以治的時候,他甚至還產生了一絲希望,以為自己真的有救了。可接受治療後,身體的痛楚和心靈的沉重卻是真實的,它們都在告訴自己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沒有得到絲毫的矯正。當他在做“厭惡治療”的時候,不管被電多少次,當他看著那性交的畫麵時,仍舊會不由自主地起反應。所有的這些治療,帶給他的隻有巨大的痛苦。尤其是現在吃的這些藥,每一次吃完了這些藥,他便感覺腦髓像是被人抽走了,變得空蕩蕩的,無論怎樣都無法凝神,看什麼東西都時常是半虛半實的,很難看清某個東西長達一分鍾。此外還有那種惡心的感覺,那已經不是單純的惡心了,那就像是一道渾濁的油在自己體內流淌。發愁的,黑色的,不斷冒著泡的油,它在自己體流淌著,汙染荼毒了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髒器。他每天都要抽搐,都要嘔吐,可不論怎麼吐,都無法將那油給吐出來。
他很想能夠繼續配合治療,可身體上的痛楚實在折磨得他生不如死。而且在他內心裏還有另一層恐懼存在,那恐懼是一個聲音,一個麵孔。那恐懼是他熟悉的,是他想念的。他被那恐懼折磨著,可他又不想忘掉那恐懼。無數個夜晚,是那恐懼讓他難以安眠,又是那恐懼支持著自己一直在撐著。
他多想去擁抱那恐懼,想要回到那恐懼的懷抱裏,想要親眼看看那恐懼的源頭,它的製造者。
那一個個孢子忽然開始膨脹,變成了一個個鼓鼓的粉紅色小球。
李麗萍知道兒子是不想吃藥了,不想吃就不吃吧,等以後再想新的辦法。
“沒事兒子,今天就不吃藥了。”她道,將那三瓶藥放回了桌上。
向陽看著那三瓶藥被放到了一邊,心裏被愧疚和慶幸交雜充斥著。
“你感覺怎麼樣了,昨天晚上……”李麗萍扭頭又看了那書桌一眼,向陽明白了他的意思,充滿歉意地道:“對不起,媽媽……我……”
他的眼珠微微抬起,然後又垂下了。
“我忍不住。”他道。
李麗萍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見兒子那無辜的眼神,此刻她的心裏也不知是該恨他,還是該同情他。因為罪魁禍首是他,但自己唯一的孩子,還是他。
她現在也很痛苦,她一邊要忙工作,一邊還要帶著兒子治病。生活和工作的壓力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但好在,向陽這些天一直很懂事,都在聽她的話配合治療,沒有再像以前那樣跟自己對著幹。可她想到這兒,又覺得更加心疼兒子了。
說到底,真正在受苦的,還是自己的孩子。
她朝向陽展開了雙手,道:“兒子,來媽媽懷裏。”
向陽怔住了,那牆上的孢子已經膨脹至了極限,變得有些透明,上麵的紅色細紋已經清晰可見。
向陽感覺在那懷抱前似乎隔了一層鐵障,一層充滿了鐵鏽味的屏障,令他一點也不想迎接那個懷抱。
那孢子破了,從裏麵盛開出了一朵有一朵淡粉色的紫陽花[注:粉色紫陽花的花語是希望。],像一個個小繡球一般,長在那孢子的殘跡之上。
向陽展開了雙手,也抱住了自己的母親,李麗萍的心終於又感到了一絲欣慰。
不管多大的困難,隻要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兒子,自己就絕不能放棄他。
“兒子,你太瘦了。”李麗萍捧著他的臉頰,心疼地道。
“媽,我……”向陽先還是同母親對視著的,但說這話時那眼又瞥向了一遍,像是不好意思再看自己的媽媽。
“怎麼了?”李麗萍見兒子這般模樣,問道。
“我想……見……”
當李麗萍聽見那個“見”字時,她感覺到兒子皮膚下的脈搏正在急速跳動著,透過那脈搏,透過那眼神,透過那個字,她明白了兒子想要什麼。
她驚恐地站了起來,推開了兒子。這次,輪到兒子變成她眼中的魔鬼了。
“你想都不要想!”她大叫著道。
屋子裏起風了,那一朵朵鮮豔的紫陽花隨風搖動著,花瓣落在了地上。
向陽哭著求著她,跪在了床上道:“媽,我求求你了!讓我見趙雲鵬一麵吧!我真的很想再見他一麵,求求你了,媽!”
向陽苦苦地哀求著,他怕見趙雲鵬,因為他怕見了他後自己這麼多天接受的治療就真的全白費了。可趙雲鵬確確實實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男人,是他永遠也無法忘記的人。
他不想做同性戀,可他又害怕一旦自己不是同性戀了,便也會不再喜歡趙雲鵬了。他們在一起明明那麼快樂,他絕對不要就此將那些回憶通通忘記。
“不可能的!兒子,你死了這條心吧!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們兩個再見麵的!”李麗萍道。
那壁上的紫陽花開始枯萎,粉色慢慢變黃,最後成了枯黃。
向陽急了,他不想再壓抑內心的苦悶了,他不想要再去思考別人怎麼看自己了,也不想再管自己媽媽會怎麼樣了。
趙雲鵬是他唯一的快樂,他隻要他!
做罪人,那便做吧,他隻想得到自己唯一想要的東西,唯一的!
他忽地拿起了水杯,重重地在桌上摔了個粉碎,又拿起了一個碎片,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讓我見他!”那玻璃碎片已經在他的脖子上劃出了一個口子,一滴鮮血已經流了下來。
李麗萍尖叫了一聲,讓他不要做傻事,她還想再勸他,她知道如果這一次讓他們兩個見麵了,那一切便都完了。
“兒子,你不要這樣,不值得的!媽媽以後還會給你找醫生,他們一定會治好你的,到時候你就不會再喜歡趙雲鵬了。你聽話啊!”
她拚命地嘶吼著,但她的最後一句話,恰恰成了要了向陽命的最後一槍。
不會再喜歡趙雲鵬了,那會忘記他嗎?忘記他,那我以後該怎麼辦?我還能找到一個人可以真正的理解我,真心待我嗎?
他的心一下子空了,那空就像是狂風掀起了白布,籠罩了他的整個內心世界,讓它變得一片慘白。他忘記了自己接下來到底該做什麼。
隨著又一聲尖叫,玻璃碎片掉在了床上,上麵沾著殷紅的血絲。
紫陽花徹底枯了,垂在牆壁上,像是一張張幹枯的哀嚎的人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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