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章節字數:5005  更新時間:19-02-15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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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1年元旦,文飲冰穿越的第19個年頭。

    和她記憶中的曆史不完全契合,這是民國三年,河口革命成功的第三個年頭。

    比其他穿越同仁幸運的是,她穿到了初生嬰兒身上,不用裝傻充愣玩套路;比其他人悲催的是,她穿到了一個戰亂迭出的年代,眼見得家國蒙難、狼煙四起,各國列強虎視眈眈,磨刀霍霍,隻等在華夏這塊肥肉上分一杯羹。

    既來之,則安之,為今之計,隻能安慰自己,一盤蕭條也有一盤蕭條的好處,至少省了推倒重來的步驟,滿地廢墟,隻需一挽袖子,直接就能白手起家。

    隻是她沒想到,搬開磚石瓦礫……居然在廢墟深處撿到一塊蒙塵的美玉。

    1911年1月1日,雖然不是華夏的農曆新年,好歹是新年伊始,又是在“南政府”的都城南京,放眼望去,大街小巷張燈結彩,路上行人披紅掛綠,連路邊賣花燈和紅紙燈籠的小販也在鬢邊插了絨花,力求在這一年的第一個好日子裏討個好彩頭。

    就如一幅灰撲撲的炭筆素描,暗無生機了一整年,臨了不知被誰抹上一筆水彩,陡然有了鮮活的張力。

    可惜,這一筆塗到一半,不知被誰強行打斷,就這麼戛然而止——

    眼看傍晚將至,行人匆匆歸家,小販也在收拾攤子,忽然,無數背著槍杆的大兵猶如傾巢而出的螞蟻,借著四合的暮色毫無預兆地湧上街頭。他們沉默無聲,卻井然有序,一部分人在重要路口設置了路障,更多的潮水一樣從街頭巷尾湧過,彙聚向同一個方向。

    南方政府臨時大總統段德彰的官邸。

    對段總統來說,這個新年顯然過得不太好。

    他從辦公桌後抬起頭,臉色鐵青地看著跟了自己十多年的警衛隊長,那表情活像被養了多年的老狗咬了一口:“錢士昌,你想幹什麼?調動警衛隊包圍大總統府,你是失心瘋了還是想造反!”

    被他唾沫星子噴了一臉的錢隊長用手抹了把臉,脖子幾乎彎成九十度,眼不錯地盯著地板縫隙,好像那裏有什麼吸引人的東西,難舍難分地黏住了視線。

    姿勢十足謙卑,說出口的話卻完全不是一回事。

    “大總統言重了,卑職絕不敢動這個心思……”他搓著雙手,兩根眉毛為難地擠在一起,唱戲似的一顛三歎道,“隻是大總統,自古忠義不能兩全,卑職雖然不做背主求榮的事,可我到底是華夏人,不能眼看著您做出這種數典忘祖的缺德事。”

    段德彰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我怎麼數典忘祖了?你他媽把話說清楚!”

    錢隊長歎了口氣,張嘴似乎想說什麼,話音沒來得及往外冒,就被一陣腳步聲打斷——那是皮靴踩在木頭地板上的動靜,不疾不徐,餘韻悠長,走到門口時拐了個彎,緊接著,一個人影徑自推開總統辦公廳的門,不慌不忙地走進來。

    看見來人,錢隊長忙退到一邊,方才隻是埋著脖子,眼下幹脆連腰板都折成九十度,從麵部表情到肢體語言,淋漓盡致地詮釋了什麼叫“點頭哈腰”。

    “文司長,”這一回,他謙卑的有誠意多了,“這這……您怎麼親自來了?”

    走進來的是個年輕女人,長得很是嬌柔,長眉入鬢,眼波似水,不必脂粉修飾,往那兒一站,自成一段眉黛鬢青的風景。

    可這長相嬌柔的美貌姑娘卻裹在一身一點不嬌柔的軍裝裏,從肩頭到足跟,每一絲細節都量身定做似的契合,恰如一把支楞起的軍刀,人未至,通身格格不入的冷意和煞氣已經兜頭卷來。

    段總統見了她,先是愕然地瞪大眼,旋即,他似乎想明白了什麼,四下裏的無名火登時湊成一股,猛地一拍桌子,地動山搖地咆哮道:“文飲冰,果然是你!說吧,姓薛的想幹什麼?別忘了,我手下還有五個師,憑你76號那點人,還有警衛隊這幫酒囊飯袋,就想翻天不成?”

    文飲冰一言不發,手腕一振,猝不及防地將一份文件扔到總統辦公桌上。

    看清文件開頭“中日條約及換文”幾個字,段總統的臉色忽然變了。

    “如果我的情報沒錯,明天下午六點,您將和島國駐華公使日置益簽署這份‘民三條約’,對吧,大總統閣下?”這姑娘生了一雙標準的桃花眼,眼尾狹長,又被她不著痕跡地勾勒過,斜乜著看來時,尤其繾綣動人。

    不過此刻,這雙眼睛裏卻充滿了嘲諷與微妙的冷意,幾乎順著眼角淌落而下。

    她不緊不慢地踱到辦公桌前,微微彎下腰,伸出一根手指越過桌麵,在那份文件上輕點了點:“將山東劃歸島國勢力範圍,延長旅順、大連租期至九十九年,中日平分漢冶萍公司主權,島國可向滿蒙移民……嘖嘖,這小島國長得不高大,口氣可真不小。”

    段總統繃緊眼角,臉頰不甚明顯地抽搐了下。

    文飲冰撩起半邊眼皮,眼神懶洋洋的,沒睡醒似的對不準焦距,就這麼似笑非笑地盯著這男人的臉:“段大總統,這麼異想天開的條約您也敢應下,就不怕口氣太大,把自己撐爆了?”

    段總統眼神陰沉,隔著一張辦公桌和這姑娘互相對視半晌,冷冷問道:“這份文件,你是從哪得來的?”

    文飲冰保持著半彎腰的姿勢,十分敷衍地道:“我幹嘛告訴你?”

    段總統:“……”

    文姑娘可能不知道自己在無意中扮演了“小人得誌”的角色,她近乎好奇地端詳了下段總統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充滿求知欲地問道:“我真不明白……大總統,您還是不是中國人?真應下這份條約,消息傳出去,您就不怕被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沒等段總統答話,她陡然一眯眼,笑容無聲無息地去:“還是說,這份條約隻是一筆交易,反正滿蒙和山東也不在您的轄下,慷他人之慨,順帶為自己謀取一些實實在在的利益,還能賣島國人一個人情,一舉三得,是不是?”

    段總統抿了下唇瓣,短暫的沉默後,終於開了金口:“這隻是權益之計……島國人步步緊逼,華夏國貧民弱,拿什麼和人家討價還價?等到島國人承諾的軍備送到,南北統一,我自然能抽出手和島國人好好計較……”

    他話沒說完,就被文飲冰截口打斷:“權宜之計,就能喪權辱國?權宜之計,就能拿國家的利益做交換?”

    她頓了片刻,慢慢直起腰板,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的臨時大總統,一字一頓地問:“您不妨猜一猜,這份條約的內容傳出去後,輿論會怎麼說,國民會怎麼想?北方政府又會是什麼反應?”

    “哦對了,剛好東三省前陣子才和老毛子幹了一仗,非但沒讓老毛子占到便宜,還狠狠坑了他們一把,這兩天北政府都憋著一股勁,琢磨著怎麼從這幫沙俄佬身上割兩塊肉下來,要是這時候傳出南邊和島國人簽約的消息——大總統,您覺著,您還有機會一統天下嗎?”

    段德彰一根一根攥緊手指,幾乎從牙縫裏擠出話音:“……你想怎麼樣?”

    文飲冰雙手插進衣兜,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到了這份上,除了引咎辭職、通電下野,總統閣下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段德彰的臉色一變再變,忽然大笑起來:“通電下野?憑什麼?這條約可還沒簽字,就不會是人捏造的,故意往我身上潑髒水?你別忘了,這南京城外可還有我的五個師,他們會這麼眼睜睜幹看著?”

    文飲冰掀起嘴角,無聲笑了笑,隻反問了兩個字:“是嗎?”

    她的語氣太平淡,閑話家常似的,就像在說“這個茴香餡的餃子味道不錯”。

    段德彰心頭陡然湧上一股不太好的預感。

    民國三年1月1日,華夏南方政府總統警衛隊毫無預兆地全城戒嚴,一夜之間,南京城成了水潑不透的鐵桶,就如遠洋上的一葉孤島,消息往來全部切斷,別說人,一隻蒼蠅也別想飛出去。

    1月2日清早,一則新聞出現在各大報紙頭版頭條,報道全文刊登了南京臨時政府與島國協商的賣國條約,幾乎剛一曝光,就在南京城裏裏外外掀起洶湧暗流。

    幾個小時後,這股暗流彙成巨浪,衝破南北界限,上海、廣州,甚至北方政府京城、東三省首府奉天都被波及,報道言之鑿鑿,不僅刊出協約條款,連談判過程都事無巨細地列明其上,讓人想挑毛病也找不出來。

    一時間,輿論嘩然,國民瞠目,連之前在滿洲裏力據沙俄入侵,獲得滿洲裏大捷的東三省軍隊都被奪走了風頭,《漢民日報》主編邵飛絮下筆如刀,直言要是辛醜、馬關是在華夏身上扒一層皮,那這份條約就是將華夏連皮帶肉地撕下半壁江山。

    風口浪尖的南京臨時政府瞬間成了眾矢之的,宣傳部官員焦頭爛額地摁下葫蘆浮起瓢,可這一回,曾在河口革命中舍生忘死、夾道歡呼的民眾們不買帳了,他們發起遊行示威,抗議浪潮日漸高漲,一個浪頭接一個打來,幾乎將自顧不暇的南政府淹沒。

    “喪權辱國!政府誤國!”

    “國恥當頭,是可忍熟不可忍!”

    “島國亡我華夏之心不死!”

    “說什麼‘民主政府’,我呸,你姓段的才是不折不扣的賣國賊!”

    如果那些字句鋒利的措辭化成實體,段大總統和南京政府官員已經慘遭一輪萬箭穿心,正月十五能直接拿去篩元宵了。

    此時此刻的總統辦公廳,段德彰臉色鐵青地坐在辦公桌後,桌上一字排開十幾份報紙,無一例外都是他的大頭像。

    如果要用最簡潔的話給段總統眼下的心情加個注腳,那就是“想殺人”。

    “南京城戒嚴這麼久,您手下的五個師依然沒半點動靜,到了這個份上,您該不會還指望他們吧?”

    這個節骨眼上,打死警衛隊長也不敢往大總統跟前湊,辦公廳大門緊閉,文飲冰懶洋洋地斜靠著桌角,一邊冷嘲熱諷,一邊捧著一包……新鮮出爐的烤紅薯。

    這大腦不知是啥構造的妹子當著暴跳如雷的南京臨時大總統的麵,把烤得焦黑的紅薯皮撕開一角,吸了口流出來的糖漿,一雙桃花眼愜意地眯縫起來:“權勢惑人心,名利動人意,如今兩大殺器雙管齊下,大總統,你不會天真的以為光憑‘義氣’兩個字,就能把這五個師的師長綁在身邊,陪您一起挨這‘賣國賊’的千刀吧?”

    段德彰下意識反駁道:“我不是……”

    文飲冰剛啃了口紅薯,騰不出嘴來,隻能揶揄地撩起半邊眉梢。

    段總統盯著最上麵那份《漢民日報》看了半晌,嘴角死死繃緊:“……第五師的周成泰和第七師的呢?”

    文飲冰抻了抻脖子,將嘴裏的紅薯嚼吧嚼吧吞下去,不怎麼講究地用手背抹了把嘴角,慢悠悠地道:“周師長已經在兩個小時前通告全國,堅決反對賣國條約,絕不同流合汙。至於陸師長,他是個聰明人,消息剛曝出來就稱病了,看這架勢,在南方政府塵埃落定之前,他的病是不會好了。”

    段總統脖子上暴起淩厲的青筋,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冷笑著問道:“那……薛崇山呢?吵了這麼久,他這個南四省督軍不出來露個麵,光讓你這個小卒子在前頭跳腳蹦高,難不成,他姓薛的看戲看得還不夠?”

    文飲冰吃完紅薯,把剩下的油紙包團成一團,隨手丟到牆角,又從懷裏摸出一條手絹,慢條斯理地擦幹淨手。那手帕十分精致,蠶絲料子,一角繡了朵栩栩如生的金萱草,不知是熏了香料還是灑了香水,迎風一展,香味沁人心脾。

    “怎麼說都是相識一場,大帥顧念舊情,不到萬不得已不想和大總統撕破臉,隻好我來做這個惡人了,”她不緊不慢地說,“我的脾氣,大總統可能不清楚,不過76號的惡名您應該聽說過,真要鬧出什麼‘段大總統因愧對國內四萬萬同胞愧悔暴斃’的新聞,那就不好看了。”

    這妹子說話相當委婉,非得扒皮去肉、剔骨瀝筋,才能體會出這含蓄底下“少廢話,趕緊簽字下野,不然老娘弄死你”的潛台詞。

    段大總統能在河口起義中強勢崛起,一路殺出血雨腥風,坐上南方政府的頭把交椅,自然不是被嚇大的。他伸手摁住辦公桌,怒火聚積到極致,反倒顯得格外平靜:“你敢?”

    “我為什麼不敢?”文飲冰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南京政府臨時大總統’,高高在上、一呼百應,我自然是不敢的,可區區一介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有什麼動不得惹不得的?您莫非還以為,有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四萬萬國民的怒火和唾沫星子,為一個賣國賊出頭不成?”

    文姑娘深諳捅刀技能點,一口一個賣國賊,哪痛往哪戳。段總統皺眉看著她,目光沒什麼火氣,隻是帶著淡淡的嘲弄,就像一頭老虎看到一條亂齜牙的瘋狗,雖然惹人厭惡,但也不值得為她動怒。

    “跳梁小醜,”他冷冷地說,“薛崇山膽子夠大的,以為養了一條看家護院的好狗,沒想到是一條逮誰咬誰的惡狼,他就不怕有朝一日,這白眼狼羽翼豐滿,掉頭反咬他一口?”

    文飲冰不閃不避地看著他,好像壓根沒聽出這人把自己比作了某種披著人皮的禽獸,照舊柔聲細語地說:“狼也好,狗也罷,至少我知道底線在哪——大總統,有些事能做,有些事想都不能想,您也是黃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

    這潤物無聲的三言兩語比一打冷嘲熱諷捏一塊還具有殺傷力,段大總統臉色一白,幾番想要分辨,張口卻發現無言以對,隻好保持著欲言又止的高深表情,和文飲冰兩兩對視。

    “我知道您隻想和島國人虛與委蛇,沒打算讓他們如願,”文飲冰淡淡地說,“可民三條約傳出,您已經無路可走,要麼激流勇退,要麼徹底投靠島國人,坐實‘漢奸國賊’的罪名。”

    “您選錯過一次,這一回,希望您能做出正確的決定。”

    她撂下話音,也不管段大總統是什麼反應,兩手插在衣兜裏,溜溜達達地轉身離去。在她身後,段大總統半邊身體浸沒在陰影裏,神色晦暗難辨。

    民國三年1月4日,南方政府臨時大總統段德彰正式通電下野,他在位時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委任南四省督軍薛崇山暫代臨時大總統,直至下一屆總統選舉。

    消息傳出,華夏南半壁江山為之沸騰,北邊也震動不已。

    一個時代的結束,往往意味著另一個時代的開始。

    作者閑話:

    作者有話說:“民三條約”原型是島國妄圖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1915年1月,本駐華公使日置益覲見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遞交了二十一條要求的文件,企圖把中國的領土、政治、軍事及財政等都置於島國的控製之下,這些條款稱中日“二十一條”,後經中日協商,袁世凱被迫簽訂不平等條約《中日民四條約》,此處為架空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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