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642 更新時間：19-02-24 14:50
II
最近，清水映香經常找我聊天問問題。自從九條主任去世，她再也沒有到醫院看望星澤，也毫不隱諱和星澤分手的內情。幾乎所有師生都說，清水早該甩掉他，不過是個殘廢，而且脾氣很壞，還特別花心。隻有鈴木恭子有些不以為然，說清水骨子裏很勢利眼，靠不住。
當初清水因為星澤的事，耽誤了不少功課，現在她決心好好補習。原本她的成績就在中等略偏下，如今各科的問題早已堆積如山。世界史還算好辦，我專門花了一個周六，為她整理出兩份應試複習大綱（連同日本史一起）。那天綺奈子和幾個朋友外出旅遊，我推說不舒服沒有同去。清水把她的手機號和email都告訴了我，彼此間聯係很方便。那個周六，我幫她整理複習材料，忙得幾乎連午飯都忘了吃，但心裏卻不時地泛起一股股暖流，伴隨著一種仿佛渴望已久的強烈衝動。
從那一天起，我感覺我和清水映香真正接近了。清水大概也有同感，連其它科目的問題，也統統找我幫忙。幸好我當初讀高中時，各門功課都還不錯。
清水問我的問題多半很基礎，比如氨基、羧基和羥基的化學式分別是什麼，怎樣看出化合價是幾，氨基酸和烷烴的通式是什麼，還有定語從句的結構，等等。這麼基礎的問題，要是問任課老師，非挨罵不可。還有一次，她居然問我：為什麼不能把電流表直接連在電源兩端，去測測“電源的電流”？當時，我差點一口水噴出來。
每次我為她輔導功課，都不在職員室，而是在操場旁邊的樹蔭下進行。其他老師看在眼裏，倒也沒說什麼閑話，畢竟清水的作業質量在穩步提高，學習開始步入軌道，我這樣做，等於為其他同事分憂。
鈴木恭子也看望過星澤好幾次，隻是沒有以前清水那麼頻繁。然而不知為什麼，這一個多月以來，鈴木總是斷斷續續地發高燒，每十天左右發燒一次，經常體溫高達40度。雖然每次發燒，大都一兩天就恢複正常，但是如此反複折騰，令她苦不堪言。即使在身體稍好的時候，上課也無法專心，作業也越發糟糕。
此外，鈴木越來越疑神疑鬼，但並非像二村那樣一驚一乍的神經質，而是成天給同學講各種靈異事件。她說的東西，往往越想越瘮人，可是不少同學偏偏特別愛聽。
我曾對她說，應當有意識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然而，我自己也迷上了恐怖的東西不能自拔，如果說她有心理問題，那我自己呢？
自從九條主任突然病故，學校裏湧現出許多奇怪的傳言。至今依然有不少人懷疑，九條患的是傳染性極強的肝炎，甚至和之前星澤雪翎的怪病也有關聯。偶爾有人在這個節骨眼生病請假，往往整個班級都出現恐慌，全校所有班級都這樣。
不過我自己的班裏，相對好得多。綾小路聖音多次對大家說：根本沒有恐懼的必要。因為，當初九條主任生病時，極少有同學接近他，把他抬上救護車的都是老師，而全校老師沒有一個人患上和九條主任相同的病。至於外班有極個別的人，據說出現肝功能異常，那隻能說是巧合。況且這類傳言究竟是真是假，誰也沒有充分的材料下定論。
僅僅轉來一個多月，綾小路就在全班同學的心中樹立了極大的威信，甚至在整個學校都很有人氣。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說她容易相處，是個五星級卡哇依的小美女，還說她其實比誰都聰明，遇到什麼事都能冷靜處理，關鍵時刻特別靠得住。
後一條，是她有威信的根本。半個月前的那個星期二，山田優吾和二村雄一郎在校門口同時遭劫，鬧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亂子，在老師沒有趕來之前，幾乎所有在場圍觀的學生都不知如何是好，甚至險些破壞現場，隻有山田優吾和綾小路聖音盡力維持秩序。過後，九條主任和佐佐木警部都稱讚山田，卻忽略了綾小路，畢竟山田是這次搶劫案的受害者，和正當防衛的實施者。
很多同學都說，當時，其實幾乎全靠綾小路一個人。
山田看到其中一個搶劫的痞子被二村紮死，很快就臉色煞白，幾乎癱倒在地。有些圍觀的人大喊“殺人了”，還要走到近前看個究竟。就在這時，綾小路在後麵高呼，讓大家都往後退，別破壞現場的任何痕跡，一邊喊著，一邊分開人群來到近前，同時，隻要看到認識的同學，就叫他們快回學校報告老師。
遠處傳來的警笛聲越發接近，山田更嚇得要命，和癱坐在地的二村沒多大區別。多虧綾小路不住地柔聲安慰他，告訴他，這是正當防衛，還半開玩笑地建議他最好賴在自己懷裏大哭一場，把憋在心裏的恐懼發泄出來。這句話激起了山田的自尊心，他一躍而起，掙脫了綾小路，對圍觀的人大吼“沒事，正當防衛，靠邊閃開”，還用命令的口氣，叫所有本校同學趕快回去，否則，老師馬上就會過來，當心挨罵。有不少糊塗的外班同學不但不聽，還指著山田說：“你這殺人犯，等著坐牢吧。”
這時警察也趕到了。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警車費了很大力氣，才分開人群來到現場。緊接著，九條主任也鐵青著臉趕來了，幾句冷冰冰的怒喝，圍觀的學生頓時作鳥獸散，嘰嘰咕咕地湧進校門。
——以上內容，至少四五個本班學生都說是親眼所見，每個人的表述都大同小異，與外班學生的傳言也基本一致。連山田本人也明確承認：以上內容都是實情。
最近校內人心浮動，謠言倍增，神塚主任上台伊始，多次公開表揚山田優吾，這既可樹立正麵的典型，又能轉移大家關注的焦點。但而校領導越是拚命誇讚山田，學生們越覺得不對勁，私下裏紛紛為綾小路鳴不平，說學校就會偏袒尖子生，普通學生統統是nothing，一切優點全等於零。
半個月前山田優吾遭遇搶劫，之後他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太好。最近這段時間，他越發萎靡不振，甚至上課打瞌睡，這是他以前從沒有過的情況。
山田對我說，這幾天晚上他一直做惡夢，在夢裏，不是被毆打就是被綁架，有時還挨了歹徒的刀，或者，就是夢見自己成了殺人犯，被許多警察追趕到樓頂上或者懸崖邊。每次醒來，都仿佛劫後餘生。而且一旦半夜驚醒，往往後半夜就再難入睡，就這樣胡思亂想地熬到天亮，腦子一直很清醒，但是一起床就犯困。
那些天，也是我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最難熬的日子。九條主任的暴病和暴死，越想越覺得太離奇，綺奈子也和我吵架。我自己的事尚且糾纏不清，根本無暇顧及山田，隻好建議他盡快去做心理谘詢。
後來得知，綾小路也對山田的反常有所察覺，私下告訴他，這是遭遇搶劫的心理後遺症，要他千萬別硬撐，還嚐試著為他做心理疏導。
綾小路對山田說：首先，要明白，他和二村的行為，都是正當防衛，就像反侵略的殲滅戰，既光榮又漂亮，這是對自身權利的有力捍衛。第二，任何人遇到歹徒的概率都很低，發生第二次，就更不容易。（她說這相當於認知療法。）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對這段可怕的記憶，僅僅靠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白天沒事時，不妨反複回想，周圍那麼多人，應該不會太害怕。內心的“雷區”在多次試探和觸碰之後，恐怖感會不斷遞減，內心的陰影會越發顯得蒼白，最終“信譽掃地”，就像反複謊報“狼來了”的孩子一樣。（她說這相當於係統脫敏療法。）此外，她還建議山田找個四下無人的場合，痛痛快快大哭一場，如果有空看看心理醫生就更好了。
綾小路的話，對山田確實有不小的幫助，這幾天，山田基本恢複了常態。
在山田狀態不佳的日子裏，各科作業都很繁重。而那時的山田整日精神恍惚，各科作業的質量都直線下降，有時被逼無奈，隻好借同學的作業抄，一些同學開始瞧不起他。
過去，很多同學都經常抄山田的作業，尤其是數學和物理。森阪麗子也是尖子生，但她的作業從來不讓別人抄。山田學習大幅下降，讓本班抄作業的供應鏈幾乎瓦解。但絕大多數學生，都有外班的朋友，大家紛紛跨班抄作業，鬧得整個年級烏煙瘴氣，卻也極容易在老師麵前露餡。
龜田老師和井泉老師驟然發現如此嚴重的抄作業內幕，登時火冒三千丈，一口氣抓了不下三十多個人，其中十幾個成績在中等以下的，當場一個電話把家長請來。同時，幾乎各科作業，都布置得更多更難。有些學生遷怒於山田，卻又不敢公開撕破臉皮，於是私下對山田說三道四，流言蜚語胡亂傳播——這些人，往往是長期以來抄山田作業最多的。
綾小路一向不大抄作業，如果哪道不會做的題有興趣，她找老師問個明白，至於不喜歡的作業，就明目張膽地空著不寫，國語作業的抄課文，她信手刪節，英語抄單詞更時常偷工減料。但她做得很技巧，井泉老師和大橋老師一直沒看出破綻。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親口告訴了我。
在她轉來一周之後的那個中午，我和她第一次單獨聊天，發覺她是個既可愛又很有個性的女孩，和她交談，是種難得的愉快體驗。此後，我經常忙裏偷閑和她聊幾句，我很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感覺。
山田在心理狀態逐漸恢複之後，迅速扭轉了學習的危機。從此，他對許多同學的態度，都變得很冷淡，隻和五六個朋友關係更好。另外，他和二村也成了好朋友，因為二村在他處境最糟的時候，沒有對他落井下石。他和綾小路也很貼心，不過他當著我和全班同學的麵，對綾小路說：我要向你挑戰，總一天我會超過你，你是全校唯一有資格做我對手的人。
“真的嗎？第一次有男生想要做我的對手喔！要是你能變得像小池徹平或者山田涼介那麼美形就好了，我們一起上街，如果我不稍微打扮一下，回頭率可能會輸給你喔。”綾小路的話讓全班哄堂大笑，“要是比期末考試成績，我肯定趕不上你。除非你變成比佐助和大蛇丸更厲害的忍者，把考卷做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複印一份，寫上我的名字，這樣我一定會和你並列年級第一。”
很多老師都認定綾小路與眾不同。龜田老師好幾次對我說：綾小路比普通人聰明十倍，極有潛力，如果她肯努力，成績絕不會低於山田的水平，他倆一起考入東京大學根本不成問題，隻可惜，她太不用功。
教高三數學的蛭峰老師和綾小路偶然聊過一次，便到處說：從長遠看，綾小路聖音絕對比山田優吾強得多，山田十有八九會考上東大，但之後多半是個普通學者或者公務員之類，而綾小路則前途不可限量。
井泉老師和蛭峰老師觀點相近，但認為綾小路將來學好學壞很難說。
隻有大橋老師多次不以為然地說：“她所謂的養父養母全是男人，一對同性戀，光想想就覺得惡心，居然還收養孩子，荒唐！你看她，成天和好多男生女生勾肩搭背的！而且她的想法很怪異，腦袋比成年人還複雜。”
對這些同事的觀點，我都覺得有些不對味。我和他們唯一的共識是：綾小路很聰明很有主見，遠遠超過絕大多數同齡人。
最近綾小路經常和二村雄一郎在一起，也時常照顧經常生病發燒的鈴木恭子。
二村既膽小又很神經質，在整個學校沒幾個朋友，隻有綾小路主動找他聊天，攛掇他到操場鍛煉身體。自從二村紮死了搶劫的痞子，同學們開始對他另眼相看，不再罵他神經病膽小鬼之類。一旦有了做人的尊嚴，二村也逐漸變得隨和了，雖然他依舊不大愛運動，偶爾有人抓個毛毛蟲之類扔給他，依然會嚇得他尖叫。
用毛毛蟲嚇唬二村的事，這期間隻發生過一次，鈴木恭子在一個周二幹的。那天她精神特別好，然而當天夜裏就突發高燒，雖然次日清晨，她的體溫基本恢複正常，勉強堅持著上學，但不少同學都說她活該，惡有惡報。
鈴木恭子一直相信各類五迷三道的東西，如筆仙、鬼魂、吉日凶日之類，也經常瀏覽靈異網站。這是全班同學早都知道的。
鈴木神經兮兮地說，她之所以生病，都怪自己一時缺德，遭了報應；天師神的法眼明察秋毫，然而，這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難。稍後不久，她主動向二村道歉，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誰都知道鈴木最討厭二村，這兩個人活像一對冤家。
鈴木所說的天師神，是近幾年來，一個風頭正健的新興宗教團體，叫做“宇宙靈魂研究會”，簡稱靈研會。天師神教團中的大亨之輩自我神化的頭銜。
我專門看過“靈研會”的官方網站，內容從陰陽八卦奇門盾甲到西洋巫術，無所不包，還有抗癌氣功和在線算命等等。如果單純介紹一些帶有神秘色彩的文化，這無可厚非。然而，該網站著重強調：隻有這些內容，才是古往今來永恒的真理，遠比所謂的科學更優越；各國曆史上，都有過一些生來就超凡脫俗的卓越人物，他們的神性，乃是宇宙間最高的智慧——這就很不對頭了。
何況，“靈研會”網站上的許多核心內容，隻對一定等級的會員開放。隻有通過“在線皈依”儀式，才能成為會員。一個剛剛加入的新會員，要想快速升級，唯有多多定購網站上兜售的東西，還要熟讀“天師”們“內部流通”的密語著作，並不斷通過層次越來越高的在線測試。
這個網站人氣極高，據說會員有不少是青少年，還有受過良好教育的“雅皮”一族。可是，我對其中的內容，一點也無法接受。我一直認為所有的怪力亂神之說，都是無稽之談，不足為信。
此外，最近半個多月以來，在距離學校不太遠的好些地方，都時常發現貓或者狗的屍體，有些貓狗，有的被剖開肚子割斷脖子，還有的被大卸八塊。這很快驚動了媒體，好多報紙大肆報導。
就在6月的最後一天，一隻波斯貓和一條狐狸狗，被挖掉眼睛和心髒，屍體出現在學校北邊那條繁華街道的中央。還有一隻藏獒，腦袋和後半截身子，掛在學校不遠處某家咖啡廳門前的樹枝上。不少貓狗的主人懸賞捉拿“凶手”，但一直沒有結果。
在東京這種人口過剩、壓力很大的地方，虐殺動物甚至打架鬥毆，都屢見不鮮。但不少學生，都把最近在學校周圍頻繁發生的“慘案”，說得非常離奇，各種版本的小道消息層出不窮，鬧得人心惶惶。
在這種心態下，最近，不少學生都迷上了“靈研會”。一些家長也不例外，連為臨考前的子女購買“天滿大神”（菅原道真）的護符，都要選擇由某些知名“天師”開光的。
我壓根就不相信鬼神靈魂，至於所謂的命運，我覺得，它純粹是物質條件，於各種隨機因素的混合體。有人說，性格決定命運。然而在我看來，性格的形成，完全在於一個人的天資和經曆，一切歸根結底，都可以作為概率論的注腳。
縱觀曆史，無論繁榮還是災難，都是人類“自產自銷”、“自作自受”、“自己拉屎自己吃”。某種有獨立意誌的神秘力量，改變人類的命運，這種事情隻有神話裏才會出現，而在可靠的史料記載中，一次也沒發生過。反倒是很多自稱擁有某些神秘力量的家夥，一方麵自我神化，宣稱自己是普天下的救世主，另一方麵卻對世俗的權力和財產極為貪戀。而且，他們一旦掌握權力，往往會竭力迫害那些和自己觀點不同的“異端”。
極權主義和恐怖主義，內在結構往往是相同的，唯一的差別，僅僅在於是否擁有“正統”的國家機器支配權；而這兩者，都離不開一套非常偏執的神秘主義信仰，作為冠冕堂皇的招牌和精神支柱。
總之，我認為神秘主義的誠信記錄非常之糟，我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存在。
然而，最多兩個月後，我就不得不承認，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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