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九十二章:長夜

章節字數:3124  更新時間:19-10-12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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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的全身都充斥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痛楚。

    好像隔過遙遠的距離和時間,像是尚未愈合完成的舊傷一般,隔過骨血肌理,隱隱地生出一種酸脹的刺痛,那鮮明的感受幾乎能占據她一切的意識,讓她連動一動手指的想法都不願生出,渾身上下好似被暴力拆散過,又勉強地七零八落拚湊一處,沒有一塊骨頭不痛。

    至少在她的印象裏她並未受過此等折磨,就好像整個人被錮在一副狹小的殼子裏,不要說是挪動,就連呼吸都幾乎帶了痛楚。

    她的腦袋很亂……無數零碎的花火在夜幕裏爆開複又凋落,她想起堂樓梁上垂懸的水紅色紗幕,邊角懸著金線結成的流蘇;她想起長明院裏巨大的銅鼎,其中滿滿插著燃燒過半的線香,積起大蓬灰白的塵霧;她想起定格於落日之地的黃昏之色,無盡的赤色花海延伸到世界盡頭,山腳下一脈緩慢蜿蜒的水流,金色小舟緩行其上,擺渡人的發與眸褪去鮮豔的火焰色,被霧氣與河川淘洗為無物的純素。

    那人垂眼望著她,眸底是一片空泛的銀色,他抬了手虛虛遙點上她的額頭,輕啟唇舌。

    “醒來。”

    他這樣說。

    楠焱祭幾乎是不受控製地猛吸了一大口涼氣,驟然衝進稚嫩髒腑的寒意激得血肉間爆發出一陣銳痛,竟在一瞬蓋過了如同全身被拆碎的痛楚,強硬地拖拽著她的意識回到了實處。

    她看不見的,在她醒來的一瞬額心正中的血色鸞紋一閃即沒,其下一枚明金色的徽記如同萌發的種子根植於額頭,向著她臉龐的每一個角落伸出泛光的根須經絡。那閃爍隻是極短的一瞬,仿佛後力不繼般迅速黯滅了,血色鸞紋重新暈開,女孩的前額仍舊幹淨空闊。

    她仰麵朝上又躺了很久——至少在她的意識裏是這樣覺得,她努力去適應蘇醒之後全身愈發明晰的刻骨之痛,慢慢地將精神集中到一個能夠控製的程度,然後奮力掀動眼皮,映入眼簾的景色荒瘠昏惑。

    祭仍舊無法起身,她生來後還沒受過什麼傷及筋骨的傷,一時半會也判斷不出自己眼下究竟是個如何的情狀,隻是無論意識怎麼催動,這副身體似乎都難以貫徹。漸漸地耳中嗡鳴漸輕,她得以聽見自己多少殘破的呼吸聲,眼前不時蹦跳出的幻光也慢慢減弱了不少,令她慢慢適應了幽暗的夜色。

    隻按眼下的所見來判斷她似乎是躺在一個什麼洞窟裏或者山崖下麵,至少頭頂俱是嶙峋的岩頂,並無草木。她的眼神有些虛浮,隻奮力回想著自己的境遇,殘破畫麵在腦海裏依次流過——達坦納漆黑的王城,晨時外出狩獵的隊伍,濃霧裏高聲嘶叫的曼拉,滿覆一池清泉的血色猩濃。她奮力回憶,拚拚湊湊,想起那隻在人前掙紮死去的白鹿,想起擁有凶獸之名的月鷲,想起所有人兵分三路,夜色下的群狼,和凶獸被砍下的頭顱。

    月鷲……不錯,正是月鷲,被斬首的凶獸不知為何並沒有徹底死透,距離她最近的祭和凱瑟琳是直接遭殃的兩個,雖然就在旁邊的黎夜試圖援助,但那點時間也隻夠祭將凱瑟琳推離她的攻擊範疇。

    然後……然後……她記得那被斬落的頭顱迸出暗色的光弧,隔著【嗜血】擊中了她的胸口,那一瞬髒腑翻湧,以致現在的口中喉頭,仍舊是充斥著金屬鏽蝕般引人厭惡的氣味的。

    自己是怎麼避開的?腦海裏渾渾噩噩,竭盡全力也難以梳理出一個清晰的結果,隻有一陣陣深入骨髓的絞痛,隻記得似乎是被什麼巨大的力量撞飛出去,在顛倒的夜色裏無盡墜落。

    墜落,她無神地想著,如果記憶沒出差錯,那麼她現在極大概率是置身於荒澗之底了,她對這處地方了解不多,也不清楚具體深度,但如果眼下自己真的還在荒澗中,大約就足夠說明這裏的深度——想到這裏她幾乎要出聲嘲諷自己,如果沒有楠焱這個姓氏,如果沒有繼承人的這一重因果,她會有什麼由頭讓別人舍命來救?現在仍舊是夜裏,她也無從計算自己這麼昏睡了多久,但荒澗凶險甚至能夠讓凶獸退步,想來就算世家有心救人,也不能立時行動。

    那麼現在問題就有兩個——第一是這樣的深度,自己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再就是如果荒澗下有不亞於獸王的凶物,為什麼她躺在這裏這麼久,卻沒有半點動靜和氣息試圖接近呢?

    她久久地望著風蝕水刻過的岩壁,長久地提聚著自己的呼吸,一點一點收斂著四散於周身的控製力和知覺,小心翼翼地嚐試挪動,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不計後果——

    “我勸你,還是乖乖躺著比較好哦。”昏暗裏響起她並不熟悉的女聲,是她熟知的東方語係,帶著力竭後遮掩不住的沙啞,似乎隻是一句單純的勸誡,卻又無可奈何地歎息著。

    祭怔住,緩慢地把才抬起一點細微距離的腦袋重新貼回冰冷的土石地麵上去了。

    她仔細地回想了一遍月鷲被斬首時所有在場的人,終是用著不那麼確定的聲音輕輕地問了一聲。

    “蒲淩夫人?”

    半晌的沉默之後,相距不遠的地方,傳回了夾帶疲意的一聲“嗯。”

    祭微微地閉了一下眼睛,說不上眼下的境況是幸運亦或不幸,隻沉默了片刻後,像是找話題一般幹巴巴地又問了一句。

    “……是您,救了我麼?”

    隻傳回衣料摩挲的細微響動。

    “說什麼救不救的……”她似乎是無奈地歎息著,“子闌在劍塚裏承了楠焱的恩情,還在你身上,也不算報錯。”

    子闌?祭的腦袋裏有些亂糟糟地不清楚,將這個音節揉碎了思量許久,終是試探性地問。

    “蒲淩子闌小姐麼?”

    “不然呢?”蒲淩靜幾乎有些被氣笑了,“除非你們楠焱族裏也有一個叫子闌的。”

    祭有些局促地沉默。

    就她在劍塚裏所知,那位少女似是蒲淩族中這一代首屈一指的琴引心法術者,而按她自己所說,她的琴引造詣尚還不及身為長老的母親萬一……心法世家中祭所知曉的長老不多,無論是曾與赤鬼正麵遭遇的蒲淩雁,還是後來瓔珞提及過帶領族中孩童的守衛長老,俱是專擅劍引的術者,餘下的長老既是女性又是琴引術者,大約也隻有麵前這位戒律長老蒲淩靜了。

    “子闌是我女兒,”蒲淩靜像是看穿了祭的思慮,便徑直這樣說了,“她的琴引心法天賦,在族中也頗受看重,再過個十年八年,少不了要後繼我的位置,能自塚中得劍,自是另算一重保證,若是沒有長明院子係相助,她隻怕在第二重就要被排斥出去了,所以這個人情,我們確是向楠焱欠下了——無關乎心法世家,隻是我與世寧。”她稍微停頓片刻,又似帶了些揶揄地說道,“不過若是楠焱小姐肯正眼瞧我兩眼,怕是在謁見儀式上就能認出了,子闌同我可是相像有十成九。”

    祭抿了抿嘴,一時有些無言,無論是來達坦納路上南珠的言辭或是抵達之後眾家的態度,對蒲淩都是有些微妙地戒懼著的,她本就身份敏感,又是瞞著眾家接受達伊洛一族的庇護離族,怎麼敢同蒲淩有更多牽扯。

    “嘛……也是,”蒲淩靜似是猜到了祭所想,隻哂笑一聲,“自三月份出了北芸皇儲被毒殺一事之後,就真是一桶接一桶的髒水往我們一族的身上潑,但凡東域勢力,瞧見我們都是躲著走,怎麼可能願意有什麼交集呢?”

    祭稍稍定了定神,努力偏過頭去輕聲問了。

    “……蒲淩夫人的意思是,北芸之事從頭至尾都和心法世家無關麼?”

    “這樣直接的問法未免有些傻,”靜歎了一聲,“況且你怎麼確定答複你的就一定是實話呢——罷了,我隻說蒲淩確是無辜的,至於信不信,就在楠焱小姐你同眾家自己了。”

    “可是……”祭有些不好組織語言,隻含糊地說著,“我從旁人那邊話裏話外地聽著,句句都指蒲淩一族嫌疑最大。”

    “哈——”蒲淩靜促笑一聲,似是懶得做任何辯解。

    祭無言。

    “真要這麼說,蒲淩的手裏確實有些不幹淨,”靜的語氣銜了些寒意,“自然,那不關家族的意誌,隻是因為這個姓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而已,不過在那些陰謀論的人看來,隻這一條大概就夠把我們全族都釘死了吧。”她一聲嗤笑,“楠焱小姐你可知,初代的蒲淩一族族長,於世家始立時獲得了”拉比德”的姓氏,師承於德蘭黃昏王朝末代之王洛玻雅·德蘭座下第六王族光暗雙生德露絲——德露絲的本身是天平,是鏡,是對人世權衡最忠實的反映,這一點我們一族遵從至今,無論是光暗之分亦或族長當選切合時運,都是我們絕不會違背這一定理的證據。

    拉比德跟楠焱和達伊洛都不同,大小姐,我們無所倚仗,因此隻能遵守秩序,我們無法成為曆史的編篡者,隻能成為曆史永遠的見證者。這一點,在先祖被王族引領踏入幻森的那一瞬起就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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