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19 更新時間:20-12-31 08:01
兩人繞到了四柱床的另一邊,蕾麗雅抱膝坐在當中,通身一件樸素到沒有任何紋繡花邊的黑色長裙,黑發也無發髻盤折,隻柔軟地沿著肩背處傾瀉下來,她仿佛沒有絲毫嫌惡這裏的陳舊和粗陋,仍舊如往常睡前獨自靜思片刻,看不出任何有外人到來企圖施暴的痕跡。
黎夜聽得女祭司輕輕地歎了口氣。
她在房間周遭四處掃視了一圈,最後從飄窗上拽下來了兩個破舊到露著棉芯的靠枕丟在落滿灰土的地板上,黎夜示意無需之後,她便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坐在床上的蕾麗雅稍稍偏了偏腦袋,垂首望了一眼在床下坐下的琳。
琳掏出一張羊皮紙來,指尖點在開頭處,魔光在上麵以恰到好處的強度燒出一道黑色的痕跡。
“蕾麗雅·艾貝絲·特蘭奇,”琳輕聲喚出女爵的全名,“遵照達坦納的律令,現由我代表議會與達坦納來詢問你幾個問題,當然,你可以選擇沉默。”
蕾麗雅側著臉看她,麵上看不出有什麼變化。
“是否有人指使或者教唆你,令你謀害摩德羅爾的皇儲,承寧公主陳韶?”
隨著她的詢問,指尖橫抹而過,一行字跡隨之浮出。
蕾麗雅微微垂著眼睛,長睫在火光掩映下顯得暗沉沉的,如烏鴉垂翼。
琳停了停,那一點痕跡便在羊皮紙上自動跳開一段距離,浮現在更下麵的地方。
“是否有其他人知情或是協助你謀害摩德羅爾的皇儲,承寧公主陳韶?”
滿室寂靜,隻有三人安靜的呼吸。
那一點魔光再度跳開一段,琳又歎了口氣。
“你為什麼要謀害摩德羅爾的皇儲,承寧公主陳韶?”
蕾麗雅稍稍支起身子,長裙隨她的動作貼緊身體,顯出裙裾下纖細可怖的形狀來。
“為什麼?”少女聲音仍舊輕柔平靜,“你們不是該知道嗎?”
琳定定地望著她,但她又重新低下頭去把玩自己沒有絲毫裝飾的裙邊,再不理睬。
琳又陸續地問了幾個問題,包括她從何處得來獸王之血,從何處得來凶獸的消息,還有在什麼時間接觸過陳韶或者她身邊的什麼人,以及是什麼時候怎樣將獸血混進了陳韶的胭脂裏。
但蕾麗雅沒有再做回答。
琳瞟了一眼手裏的羊皮紙,密密麻麻字跡不少,但多是提出的問題,蕾麗雅的回答隻有那一句。
她隻是歎息。
“最後一個問題,”她說著,“假若摩德羅爾皇儲身死,你或者特蘭奇家族能得到什麼益處?”
蕾麗雅仍舊垂著頭。
琳仰起頭看了看一旁站著的黎夜,他雖然皺著眉頭,但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
女爵的反應在他看來著實是太奇怪了,就算一味強調自己無罪和試圖辯解有失她的身份,但她至少應該表示一下自己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不論她是不是真的做過。
但她沒有。
她仿佛從一開始便沒有試圖為自己辯護的意思,仿佛一開始就決定要認下所有的罪行。
琳已經站起身來,羊皮紙被一條黑色綢帶綁好後重新收起,她望著仍舊縮在床上的蕾麗雅,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隻是搖了搖頭,便向著房間的門口去了。
“……成功了會得到一切,”少女突然開口,聲音輕如風中飄絮,黎夜眉頭皺的更深,走到房門處的琳靜靜地停下了腳步。
“失敗了,就連骨灰都不會留下寸許。”她抬起臉來望著尚未離開床邊的黎夜,綻出一個有幾分詭異的笑來。
“這一點,黎先生應該也是知道的吧?”她聲音很輕。
黎夜心下一震,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雖然他來到達坦納之前沒有聽說過這件事……但是女爵的神情看起來並非隻是隨口提及。
“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琳麵向房門,聲音平靜,“蕾麗雅女爵大人?”
蕾麗雅重新蜷縮回去,兩條細瘦的臂膀抱住膝頭,黑色的長發垂落下來,仿佛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風雨。
片刻後,房間另一邊傳來了房門開啟的聲音。
黎夜死死盯著少女嬌小的身形,這是一件之前不曾設想,但無論如何一定要查證的事情。
“頂端之處是什麼?”他突兀地開口問及,但聲音壓的異常的低。
女爵抬起頭來看著他,神情仍舊從容平靜。
這是一句沒有確切答案的話,沒有規定的哪一處的頂端,存在著的是什麼樣的東西。
“虛無。”女爵輕聲回答他,麵上看不出任何可能的情緒。
頂端之處,便是虛無。
黎夜勉力維持著麵上的鎮定,但仍是不受控地退了兩步,他猛地轉過身去追已經離開房間的琳,從頭至尾沒有再回顧那個蜷縮在床上的少女哪怕一眼。
這樣就可以解釋了,為什麼在荒原上她覺察到了某種不應存在的巧合卻仍舊順應,為什麼她麵臨著這樣將致她萬劫不複的指控,卻不願辯解仍舊平靜。
這件事,很難說是讓事情變得更簡單,或是更複雜了。
他跟琳一起離開了布蕾特宮。
王城的偏僻區域內少有燈火,唯有琳手中提著的那一盞,不算明亮,卻極堅定。黎夜心知那不是普通的燭火,而是由魔力引燃的一道靈炎,隻要施術者令其長燃,並且魔力撐得住,靈炎便永不熄滅。他在心裏計算著從宴廳所在的瑟戈伯特宮到布蕾特宮的距離,再加上方才的問詢,從始至終這盞燈裏的火光都不曾動搖更不曾熄滅過,這樣長的時間裏要維持絕對的恒定,三階是萬萬做不到的。
先知城的祭司中確實會有相當數量的魔法師,但絕大多數都難上台麵,因為他們出身的貴族家庭需要有實力的魔法師來撐起門麵,就算是繼承順序較後的女孩兒,也一般早早就被同級甚至更高級的貴族看中定下婚約,絕難進到先知城裏。
“……琳小姐做祭司已經有多久了?”稍微遲疑了一下,他終是這樣問道。
“嗯?”琳不以為意地應了一聲,“已經有很長很長時間了,可以說我做祭司的時間要遠遠長過不做祭司的時間了吧。為什麼這麼問?”
“隻是……好奇,”黎夜聲音很輕,“畢竟七伯爵之中,也少有人的魔力水準能與您比及。”
琳笑了笑,並未對這種似是而非的吹捧做出什麼回應。
“那您是為什麼想要去做祭司呢?”他問著。
“哎,好多時候好多事,都是沒有為什麼的,”琳笑著回答,“父母安排,我沒反對,就來做了。”
……是被親長當做表忠心的犧牲品送進先知城的嗎?黎夜一時有些拿不準,琳的話裏似乎是這個意思,但又聽不出倦怠和憎意。不過想想也是,這樣輕的年紀就生活在先知城裏,還被先知看重帶在身邊,七位伯爵也要以禮相待,自然沒必要生出什麼怨懟,就是不知道她家中親長在得知她現下高度後,是否心生悔意。
“那……您之後有再和家人見過麵嗎?既然您已經是得到允許便能夠離開先知城的層級。”
“……”琳稍稍頓了頓,麵上笑意似乎斂去些許。
“沒有。”她說。
成為祭司後確實很難再與家人見麵,大部分祭司可能終其一生也熬不到能被準許暫離的等級,但琳明顯已經達到了,就算今年是她第一次隨先知外出,雨霧節時也當能見到她的親長,再者就是親長的爵位實在太低,甚至有可能並非是世襲,她不會離開那些大人物太久,自然也就沒有機會相遇。
“黎先生,”她稍稍歎了口氣,似是猜到他所想,“並不是每個孩子的到來,都會得父母歡心。”
黎夜怔了怔。
“如果是那樣,能離開生來所處的環境,未嚐不是一件幸事。”她話音很輕。
黎夜一時沉默。
“……是啊。”他最終這樣說。
又是漫長的寂靜,似乎兩人分別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再沒有旁的提及。
直至麵前燈火漸明,黎夜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兩人已經走出了王城的偏角,已經接近了城中的湖域,到了這裏無論是距離瑟戈伯特宮還是距離眾家所居的客庭,都沒有那麼遠了。
“琳小姐要回瑟戈伯特宮的宴廳嗎?”黎夜禮節性地問了一句,“宴會應該還沒有結束。”
琳的眉頭很明顯的皺了皺。
“算了,”她歎道,“還是不回去了,反正亞伯在那兒,少我一個沒什麼關係——我得去一趟暮宮,”她揚了揚手裏成卷的羊皮紙,又指一指一旁一條向著湖域之後的暗色蜿蜒過去的小徑,“夜森伯爵的供詞——雖然她沒供出什麼來,但我還是得交到那去,總要給先知大人過目的。”
黎夜的心裏稍稍動了一下,旋即向著琳指的方向看了看,湖區的背後是一片看不出細節的昏晦,完全不見絲毫燈火痕跡。
“……似乎很是偏遠啊,”他眉頭蹙了一下,“如果您不介意,我送您過去。”
“承寧公主殿下不要緊麼?”琳稍有訝然。
“我出來時殿下才用過藥,想來還在睡,”黎夜呼出一口氣,“若是這夜睡好了,想來明天就沒什麼大礙了。”
琳笑了笑,沒有再推辭。
他此前確實沒有聽說過暮宮這麼個地方,但達坦納的王城何其之大,與其他城池相比,王城的最內重可謂是占地最大的,圍繞著王城一圈的內城人口數是與其他城市相較最少的,大多建築都是各地甚至各國貴族因各種活動前來王城時用以歇腳的別邸,究其原因,達坦納或者說杜德絲從來不似東方三世家中的另外兩家那樣固守不出,無論周邊國家如何割據更迭,達坦納總是願意與之建立聯係的,雖然從不站隊結盟,但也極少與任何國家結仇,這樣幾個千年,也可稱是長袖善舞了。
自然長袖善舞是要資本的,若無亡靈世家坐鎮,別國怎會不動半點輕視侵犯之心?若無千年傳承不絕,其他國家又怎會允許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自顧中立獨善其身?
每年往來王城的別國王公不知凡幾,甚至世家的往來拜訪都是定矩,為此王城的翻修與新建都算得上勤快,據說千年前王城內的主居地還是距布蕾特宮不遠的西邊,眼下已經挪到了瑟戈伯特宮周遭的南麵了。
他們行過湖畔,行過一座在黎夜看來有些怪異的白石水榭,沿著小徑繼續向前,轉過湖區山林,前方不遠處忽地浮出一盞燈火,呈現出與火焰不同的冷熾白色。
“那是?”黎夜的稍有疑惑地出聲問道。
“先知大人何其強大,就算隻是無意識的情況下,她的領域也常常會順著她的氣息自行構建起來,”琳笑一笑道,“在先知城的時候還好些,畢竟城中的環境是刻意設計過的,但離開先知城後,先知大人的領域就極容易將人誘向迷失之地,所以才設置了那個東西。”
“……是什麼?”
“靈燈。”琳輕聲答道,“它將標注不被引誘的、唯一的安全路徑,隻要沿著靈燈的指示走下去,我們就可以見到先知大人了。”她又笑了一下,稍稍拉長了聲音,“但是——能從領域邊角裏找到第一盞用作指示的靈燈,就是隻有我們祭司才有的本領了。”
“真不愧是達坦納的先知……”黎夜表示驚歎,同時也不由得確定了見到靈燈即意味著踏足先知的領域,而在領域正中的,想必就是先知本人了。
她竟一直居於這樣的偏僻之地麼?黎夜跟著琳向前,眼見距離第一盞靈燈越來越近,不遠處的樹木枝葉間,第二盞靈燈隨之亮起。
如此往複著,每走到一盞靈燈近處,下一盞靈燈便會在接下來要往的方向亮起,不過一刻鍾,他們便看見了暮宮的剪影。
這隻是領域的“溢出”部分麼?黎夜暗自心驚,無論前人怎樣描述,終究是要實際見過才能深刻理解其廣度,若她願盡全力,她的領域是否甚至足夠覆蓋達坦納全境?
琳並不知曉黎夜此時心中波瀾,她熟門熟路地熄去了手中燈盞,邁上燈火映亮的暗色長階,黎夜未及詢問,但終是不受控地跟了過去。
大門並未完全敞開,但並未有人在側駐守,琳也不曾通傳或者招呼什麼,直接從中鑽了進去。
庭中有燃燈火,但非是中規中矩地燃在壁上的燈座上,庭中樹木枝葉間與桌案之上擺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燈盞,映得一片朦朧柔和的暖光。庭中並無祭司往來穿梭,黎夜一時拿不準是時間太晚還是太早。
他們隻轉過了一道走廊就看到了人——燈輝下祭司的白衣著實太過顯眼,那人聽見了有人來的響動便回過身來,黎夜認出那是亞伯,正是與琳一道的,另一名在此次雨霧節慶期間隨先知來到外界的掌事祭司。
琳朝著他走了過去,卻終在還有幾步路的時候停下腳步原地站定,旋即她提起祭司的白裙,行了一個端正的屈膝禮。
黎夜隻覺渾身血液都衝向了腦海,他忽地意識到亞伯的身後還有一個人,一個穿著黑色華服以黑紗覆麵,因此他未能立時看見的人。
作者閑話:
新年快樂吖,從今天起連更到六號
希望2021一切會好,諸事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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