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61 更新時間:21-01-05 08:05
伴著漸消的轆轆聲響,燈火與馬車一起消失在王城園庭荒僻處的黑暗裏,蒲淩靜在原處靜立良久,直至那映在眼底的一痕碎光也再不分明,直至丈夫將手搭上她的肩頭,避過之前受傷的地方,不輕不重地攥了攥。
“回去吧。”他道。
蒲淩靜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忽覺一身裙袍重若千鈞,直壓得她想原地躺倒歇息。
世寧聽她吐息,不由側過身來關切道。
“怎麼了?可是累了?”
蒲淩靜隻苦笑著搖搖頭,又點一點頭。
“我隻是極少做這樣到盡人事卻仍不知前程的事罷了,”她低聲道,“我少時魯莽,如果有人這樣明裏暗裏地坑我害我,我隻要正大光明地尋上門去用拳頭將他們打服了就是,哪怕之後父親罰我抄書母親罰我板子,至少心裏總是暢快的,哪裏會想到會過今日這般的憋屈日子。”
少年人心頭善惡黑白道道分明,可惡的人便是實打實的可惡,大可打個痛快,現下裏蒲淩在短短的時日裏被這一幫人壞了名聲,連帶世家之內提及時也多有遲疑,偏這件事又是黑噬所為,注定無法昭告於世——世家族長的親眷怎可與黑噬有所牽扯,哪怕是早年被逐離了族的也是一樣——為此盡管蒲淩一族確實無辜不曾加害過這群陳家人中的任何一人,他們卻仍然無法於人前為自己辯白,甚至他們連懲治禍首的權力都不會有。
那黎姓小子擺明了是黑噬的中層,通俗說就是被上層派駐到某個地方做事的執行人,單論經年黑噬所為樁樁件件細節毫厘,從他們處得來的信息會遠遠比高層處得來的更豐富,且高層之間尚有區域之分,但執行人跨域完成任務卻是常事,單以達坦納先知的讀心能力,足夠她從那人的記憶裏扒出十年的前因後果來。而這些信息,蒲淩就不要指著杜德絲能夠分享了——首先出紕漏的便是蒲淩家族自己,被放逐的族人本該在監視範圍內卻仍舊搭上了黑噬,單這一點就說不過去,更何況此間設局做餌,無不是那位先知預先的布局,細節邊角不曾有蒲淩一族半分參與,就算杜德絲在掏盡了他腦海裏信息,確認他無用之後將其讓渡給蒲淩,想來蒲淩一族也無絕對能將其看管嚴密的把握,別到時消息上一星半點還未得著,人卻先死在了自己手裏。
黑噬尚是如此,北芸宮城便更不必說了,蒲淩靜知曉以父親的行事,一旦得知此間原委後必定會派出族中有相當分量的族老前往宮城一見,但也隻是會半逼迫半提醒地告訴那位皇帝是時候將那位楊妃處理幹淨了而已,這件事輪不到也容不得他們親自動手,蒲淩的名聲短時間內可經不起再一輪的打擊了。
明明此事蒲淩最是冤屈,卻偏不能自證清白懲治罪首,隻待雨霧節結束後,他們二人立時便得回到霧森去。
隻這樣想想,她都覺得憋屈。
她隻長長歎氣。
眼看著必要的解釋已在人前做完,各家該知道的事情都已知曉個差不離,留在庭中的艾瑟斯與伊格特蘭德家族前後腳一道告辭,他們隻需將需要的部分報給族中上層便行,其他的信息,杜德絲有權不透露給任何家族知悉。
楠焱祭默默忍下幾個哈欠,隻等洛歐斐跟其他家族的族人一道向先知辭行,結果直至滿庭人走了個幹淨,就連灰塞伯爵都頗帶嫌棄地拎著沉重的裙袍自暮宮離去,洛歐斐仍攜著她留在庭中,沒有半分回避的意思,不僅杜德絲的族長看起來似乎沒什麼意見,就連那位先知似乎也無甚異議,她一身白裙仍舊於廊下靜立,如一朵在長夜裏將開不開的白色荼蘼。
黎夜似乎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隻用手臂將將撐著地麵好讓人不要整個貼到地上,卻已沒有多餘的力氣抬起頭來望著倩曼的眼睛。
“北芸的事情說完了,若是你還有力氣,也可以說說你。”先知的聲音仍舊平靜,黎夜隻一動不動地盯著地麵,全當沒聽見般。
“你是知道這樁事十足十是有來無回的,”她道,“想來你自己也知道吧——幾個千年間為取我性命,你的先代們裏裏外外搭上了多少人命,就連你也不認為這樣簡單就能成行。”
黎夜仍舊默默不語。
“但你仍是來了,”少女聲音緩輕,“究竟是出於對世家的恨意,抑或是,隻獨獨對我一人而已?”
一時寂靜。
祭甚至看得見奧嘉莉婭一臉不及掩飾的愕然,看見原本有氣無力趴伏在地的黎夜驟然抬起頭來望向少女,暗色的眼瞳裏閃過宛若實質的恨意猙獰。
但他很快就又低下頭去,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又或者是先知原本便覺得這個答案無甚意義,索性就沒準備給他開口的餘地。
“距我上次同黎家人有所牽扯,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千年,反倒是達坦納重建的時候因為占據了淩瑰相當部分的無主舊地,往來多些。”她唇角勾著一個迷離的弧度,看不出是確切的笑容或是嘲意。
“世家初建時與當時世上最強大的四個國家立下協定,承諾世家不涉世間紛爭事務,並將己身的一部分弱項交由那些國家以此維持最初始的信任,盡管末了隨時間推移製約國失去了存在意義,而世家也不可避免地被牽涉進了人間戰火裏,但四大製約國俱在時,世家還遠不及如今這樣有實權底氣。”她慢悠悠地道,“那時的淩瑰……盡管作為統治者的墨唯家族已經失掉了世代承襲的魔力,但單論富庶與底蘊,毫無疑問是排在四國之首的。”
黎夜似是極低極低地笑了一聲,因喉間的淤血尚存發出怪異的嗬嗬聲。
“這樣……輕描淡寫的,好像墨唯遭屠與你們全無幹係似的……”
“雖非我所為,但我也沒想著推拒,”先知神情淡淡,“不過那件事發生時我尚未出生,所知所見,均是先朝遺下的記載而已。”
黎夜似乎嘲諷一般地說了什麼,隻是聲音含混,祭並未聽清。
“我對黎家知之不多,但也知真論起來,黎家沿襲的時間長度比我存世的時間久長。”她說著,“墨唯舊俗,逝者當珠玉綾羅厚葬陵寢,事死如生,一眾王陵帝陵俱修在一族起家的北地,水道縱橫商賈隆興的南鄉,是用著數百年時間一點點從周邊的國家打下來的異土,自不能葬在那裏,但北地偏遠難以年年親至,為此便豢了一支特異的族裔做守陵人,那一支便稱作黎。”
“到我存世的年代時世間已經沒有了真正的黎,因此也隻是從邊邊角角的地方得到過些信息,我想所謂的黎大約不是古籍上胡謅的什麼隻聽令於墨唯家族的異獸,而是一群有血有肉卻麵目全非的人。”她頗有些意味深長地道,“許是古往今來的臣民,許是曾為淩瑰效力的士兵,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沾染上了什麼東西,可能是魔物的血液也可能是性質惡劣的咒術,將他們不可逆地轉化成了某種似人似獸的東西,神智尚存但難以開口,身形特異,看上一眼就覺驚懼,用來守陵倒也恰當,他們極少被提及,隻駐守邊地無人問津,直至淩瑰複起古製,將犯下重罪但尚不至死的族裔流放去北地守陵——畢竟神智猶存,十幾年下來無論自願強迫,總歸誕下過三三兩兩的後裔,之後人們發現黎的孩子會一代比一代更接近正常的人,但那種身體上的特異所帶來的力量卻並未隨著血液的稀釋一起消失,黎的後代擁有比普通人更長的生命跟更強壯的身體,也極易擁有更強的魔力。等到我那個年代的時候,所有的黎都已不再是那種形似異獸的存在,而是體貌如常卻力量不凡的人類,黎不再是族群的稱謂,而成了皇室罪臣與守陵人後嗣的姓氏。”
黎夜並不發話,先知所言與他自小得知的,相差無幾。
“後來如你所言,墨唯失去了承襲的魔力,但盡管如此朝中臣子也不肯從北地尋一個仍舊擁有魔力的守陵人後嗣來重振家族,所以淩瑰最終被滅,半數原因也是己身迂腐,咎由自取。”她輕笑一聲,“淩瑰滅後世間幾乎再無以墨唯為姓的人類,支係為躲避一應事宜紛紛改姓,勉強留下姓氏的也多是婦孺,不出幾十年,這個姓便自世間消失殆盡,而黎氏一族,自此也就自由了。”
“但黎氏一族長踞邊地許久,直至我出麵與其討論安置問題時,絕大多數的族人仍舊自生來便不曾離開過陵區,黎氏雖強,但在我麵前尚不夠看,我告訴他們,那片土地不可能永遠無名無姓地留給他們安居,就算達坦納不去沾染,早晚也會有旁人,”她落寞地笑笑,“隻要他們答應,我不會管他們的去留,也不需要他們的效忠。”
現今想想昔年的自己是有幾分傲慢到可笑的,人類繁衍變遷速度何其之快,待到自己再聽到那些人的動作時,才知曉他們並未安穩多少年頭便舉族遷離了達坦納去往無人可尋之地,想一想此後千年樁樁件件的麻煩與牽扯,反倒不如當時結結實實地做一次惡人,要麼強行要他們效忠,要麼幹脆效仿洛玻雅執政初期的若瑞斯蒂娜、佩瑞恩跟艾琳,索性把他們殺個幹淨。
但她當時有一件事並未對黎氏一族言明——那也是她所預見到的不可違逆的終局之一,也正是因為那件事的必將到來讓她認定黎氏難以掀起太大風浪,為此趕盡殺絕才不是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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