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57 更新時間:21-01-26 09:17
“說完了?”
寂靜的間隙裏隻殘存著雨落的聲音,形如少女的先知一身簡單幹淨的祭司白裙,聽過年輕人漫長的講述和控訴之後,隻稍微歪了一下頭。
“如果你沒什麼要說的了,那我就繼續說了。”先知稍稍攏了一下垂落身前阻礙視線的長發,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似是全然沒有將黎夜的滿眼憤恨看在眼裏。
“黎氏一族的衰落,是我的過錯麼?”她微微笑著,聲音平靜。
黎夜緊緊抿著嘴唇並未說話。
不僅是黎家人,就算是一些知曉黎家源起的外族人想來也清楚得很,黎氏一族的衰落隻會是時間問題,早在這一族成型之前,真正的“黎”就已經死傷殆盡,藉由血液得來的力量,如果無法得到補充,消亡即是定局。
白鸞是,【六葉】亦是,早早被注意到的它們,尚且無法保證沒有這樣的問題。
“當年你外祖母染病,是我的原因麼?”少女仍不緊不慢地問著。
東域氣候分明,每年春秋都是疫病的高發期,西澤多雨多河湖,情形更是嚴重。
“我可有逼迫黎家分家?我可有授意幹擾黎家的生意?”她笑一笑,“好,就算這些隔的太遠,以黎家的家勢,即便隻是分家,也強過東域的絕大多數正經商戶平門,一時的資財困難也遠不致令族中小兒凍餓至死的境地,不善持家也就罷了,揮霍虧空,可有我的原因?”
“你祖父隨黎家本家長達半生,他會不清楚怎樣的委托是絕不能接的嗎?他會不把這些教給他僅存的孩子嗎?你父親會不知道那個委托是絕對存在問題的嗎?”她輕笑一聲,“不過是心懷僥幸罷了。”
“同樣的情況也適用於懷爾曼家,”她說道,“懷爾曼家族會不知道先代伯爵的親弟對爵位懷抱心思嗎?他們會不知道一旦當主亡故,其子女必定遭難嗎?”
“我可曾示意過心法世家承應這樁明顯違反國律的生意?”她盈盈含笑,“你總不能說,心法世家對達坦納的走私管控全不知情。”
“同樣的,我不曾令人幹擾調動過那三個孩子的行程,也不是我告訴他們北芸苑城有船隻可直達霧森。”
她輕嗬一口氣,再望向黎夜時,神色裏已然含了憫意。
“小孩,”她說,“所有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你是,黎家是,懷爾曼家族是,心法世家亦是。”
“你的祖父既然選擇為了自己的情義帶著所有孩子從本家分家出來,就該承接此後生計艱難的代價;黎家既然選擇與人世隔絕繼續這樣的營生,就該承接世間惡意以對的代價;懷爾曼家族既然選擇為了家族名聲不對危險因素做出處理,就該承接家族潦倒甚至被奪爵的代價;心法世家既然決定摻入這樣不見光的生意,就該承接名譽與族人於此折損的代價。”
“……您在緣由和行事上,是從不會讓人尋出錯漏的。”黎夜隻咬著牙,壓低了聲音。
“那是自然。”她點點頭。
“僅在這一點上,我也是一樣的。”她又笑了笑,補充道。
“我既決定留在達坦納,就該承接一切汙名與人世猜忌的代價。”
“世家並非濟世會,我更不是什麼慈善家,這件事想來不僅你清楚,告訴你這些事之間聯係的那一位,應當也清楚,”她聲音很輕,“怨也好恨也好,自請隨意,但早在幾千年前我便隻關心這個家族這個國家的利益,在未來所有我還能存在的歲月裏,亦與今日同一。”
“你會不知道嗎?”她望著他,“即便我早早看到一切,提醒也不是必須。”
她和她身後的王朝是實實在在的“非人之物”,每一位王族都是遠超人類的預言家,他們自古便安居於旁觀者的高位,時光長河裏所有蕩漾的漣漪和水花,都不值得讓他們的眉頭動一下。
“長久地抱有恨意,終究強過無所倚仗,”她聲音平靜,“你早早便知道本就無冤可伸,也早早知道對上我,亦無仇可報,你想要的不過是你的執念——讓你相信,為你指路,能撐著你一路走到今天的執念。”
黎夜久久地望著先知精致姣美的麵容,良久良久後才垂下了眼眸。
他最終也沒有反駁,
暮宮之外守候的杜德絲族人入內將黎夜押走時,奧嘉莉婭讓夏格瑞瑟隨行看顧,先知仍舊立在廊下,望著那年輕人被一眾身披白袍的人押解著離開暮宮,那些人的白袍領袖邊角無不紋繡著黑色的火焰徽飾——力量與虛幻並存,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家族。
“先知大人……”奧嘉莉婭在她的身後低低喚道。
少女微微側目,看見杜德絲的族長滿眼的憂慮與不忍後,微微地笑了一下。
在和其他人交談的時候,她總是笑。
在她成為統率一個國家的先知之前,她就已經知道了這張麵容對人類的殺傷力,盡管這樣的容貌非她所能決定,也並非所有人都會喜歡,但這樣一個精致而絕美的少女向你笑起來的時候,你連說話的語氣都忍不住要輕上三分。
麵對他人指責的時候,她會笑,麵對他人質疑的時候,她會笑,麵對他人的勸慰的時候,她也會笑。
仿佛她真的無所謂,真的全然不在意。
奧嘉莉婭幼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隨在這位先知身側,從懵懂的孩童直到看起來與她同齡。即使是對於如今的奧嘉莉婭而言,那依然是一段長久的、難以忘卻的時光,但她同時也清楚那不過是先知漫長的生命之河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水花,她不敢說自己能因那段年月就對先知更加了解熟悉,但至少有一件事她是知道的。
先知一人獨處的時候,身邊既沒有世家族人也沒有侍奉的祭司的時候,幾乎是從來不笑的,很多時候先知都是因為看到了來人,才習慣性地掛上了笑意。很多時候她隻是在先知城某個僻靜的地方或者少有人知道的房間安靜地坐著,沒有看書,也沒有吃東西,她小時遇見過幾次這樣的情景,天光靜靜灑落在她寶石與紋繡點綴的華服上熠熠如星,她無聲而安然地坐著,如同名家手製的人偶,端靜而無生機。
她獨自一人的時候會想什麼呢?是在預見未來,還是追憶過去?
即使是當年的奧嘉莉婭也能模糊地感覺到那種笑容是一種無聲的拒絕,將任何有心探查有意貼近的人都輕輕地攔在某條不可見的界限之外,她的過往和心事都是私人的,不可付諸言語,不可具現神情。
因此現在的先知望著她笑了笑的時候,她立時清醒過來,拋卻了那些任何可能的難過與勸解之意。
倩曼·蘿絲琳莉·杜德絲不需要這些東西。
“黎氏一族那邊,有沒有必要……”她低聲詢問道。
“不必,”先知聲音平靜,“對他的處理按世家的流程就好,自然會有風聲傳到黎氏本家,不用特地告知。”
千載前黎氏族老的意思就很明顯了,黎家仍舊選擇過著這樣的生活,直至腐爛於荒僻之地,直至最後一絲血脈都絕盡。世家也好,外部不斷更迭的國家與政權也好,他們都並非真的想要接觸在意。
一路行來人類間出過多少這樣的勢力和族群,但直到最後也拒絕外界獨自消亡的並不多見,她尊重他們的決定。
“那麼特蘭奇家族那裏……”
“亞伯應該已經通知到議會的人了,現在大概正帶著相關的文件與處理決定往夜森伯爵的住地趕過去吧,”她頓一頓,“那是貴族跟議會的事,我們不用過問。”
“是。”奧嘉莉婭輕聲應到,“拉比德先生提供的玉鐲碎片和伊格特蘭德小姐提供的箭支也已經妥善存放了,會給眾位賓客和其他國家一個交待的。”
先知點了點頭。
祭頗有些驚奇地望著奧嘉莉婭離去的背影,荒原上先知作為琳與杜德絲族長的相處暫且不提,按眼下的情景看來,居然真的會有這樣的世家族長,比起自己統率著一個世家,更傾向於做一個傳話和代執行的角色。
也難怪先知會極少現身人前了,就算先知威望超然,若讓人見到杜德絲的族長對人言聽計從,終究於家族聲譽不益。
“走吧。”洛歐斐攏一攏她的肩膀,帶著她一樣往暮宮之外行去。祭乖乖地被他領著,隻除了行至廊下經過先知身邊時腳步放緩了些許。
她一時難以說清該用什麼樣的態度與這位先知相處,隻是女祭司琳還尚算親近,但若是連世家族長都不能輕視的達坦納的先知的話……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偏頭向不過兩步距離開外的先知那裏看去。
隻見先知提起她素白的裙裾,無聲而端正地行了一個屈膝禮。
洛歐斐稍稍點了下頭。
祭望著那纖弱的少女猶自怔愣,洛歐斐已在她肩頭輕輕帶了一下。
“已經很晚了,”他道,“回去吧。”
“哦……”祭呆呆地應道。
先知會需要行禮麼?她一時有些拿捏不準,麵對奧嘉莉婭的話顯然是不用的,但對其他世家的族長呢?一時多少難以分明。畢竟除卻重大場合,一位世家族長極少會前往別家的領土,在絕大多數時候世家族長都坐鎮於自家領土,連外出都是屈指可數的——就跟父親一樣。
晚間寒涼的風息令她清醒過來,抬眼才看到自己跟洛歐斐的身上都籠著一層極淡極淡的白光,這光芒並未阻隔風息與雨落的潮氣,卻將自天空墜下的雨滴盡數格擋而去。
大約是擔心雨天暮宮之前的階梯地麵濕滑,他輕輕握了她的手腕,祭望著那層淡光流於他沿腰脊披覆的雪白長發,如覆薄霜。
她一時有些失神。
很難形容這樣的感覺——像是什麼明明存在的東西被生生挖去了一樣,理智知道有什麼可關聯的東西存在,但記憶卻無法將其尋覓延續。就像之前提起舟玄家族的時候,她也生出了這樣的感覺。
直至坐上馬車,洛歐斐才注意到她似乎有些呆滯渙散的目光。
“怎麼了?”他低聲問了一句。
祭用力眨了眨眼睛,轉過頭來看著他,而洛歐斐也轉過頭來望著她,馬車行進在王庭偏遠處的小徑上有些微顛簸,馬車之內一片寂靜。
“院長閣下,”她試探性地問著,“我們曾經……見過嗎?”
洛歐斐稍微偏了偏頭。
“就是……呃,在您這次去極東之前,”她有些慌亂地補充道,“或者是在茗萱戰役之前。”
車內有一瞬安靜。
祭不由地又要在心中痛罵自己犯蠢了,居然會為了這樣一種似是而非難說錯覺與否的感覺去問一個世家的族長,簡直是——
“——沒有,”洛歐斐輕聲答道,蒼白修長的十指疊在膝頭,他已不再注視著她。
“我們從未見過。”
作者閑話:
發這篇的時候剛被捉了去做核酸qwq
家鄉上熱搜從來都不是啥好事兒
不過等這篇發出來的時候應該已經是一月底了,希望那時候已經好起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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