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75 更新時間:08-03-11 15:42
雞鳴茅店月,雲籠萬重山。
昭義客棧又迎來了一個悄悄的夜晚。
司馬父子隔窗默望,一直等到樊家姐弟房中的小燈終於熄滅。司馬師暗對炕前馬英一呶嘴:“英兒!你也先睡會兒。等會兒……”他倏把嘴唇貼近兒子耳朵。
室外,牆角樹下,蟋蟀有“合奏”又有“獨唱”。
鎮外,荒嶺幽穀中又有狼嗥……
夜又漸深,司馬父子摸黑出房,先趨近樊家姐弟窗下諦聽。小姐弟房中早已無有聲息。
司馬師木拐一招。馬英飄牆越院而出,形如一隻雛鷂。
司馬師木拐撐地,也如一隻老鷂飄出。
他們父子乘夜直掠雷源鎮外,很快便奔進昨晚那穀口,直撲藏著煙膏的那斷岩……
一撲之下,父子倆呆若木雞。
“爹!”馬英一下十分惶急。
月蔭下,石壁如削,黑洞洞的穀中最暗處像潑了滿溝墨汁。
司馬師如一株臨風的老鬆,軀幹未動,頭上發絲在飄,他喟歎一聲:“英兒!強中自有強中手,咱們失算了。”他說時狠狠一頓拐杖。
馬英少年氣盛,頗不甘心:“附近找找看吧。”
“啥!”司馬師又頓木拐。“如果還能找到,人家何苦作這手腳?走吧,快回!”
兩條身影來得飄忽,去得迅疾。
司馬父子返回店內,緊緊掩上門店。
父子二人默然良久,百思不得其解。
司馬師終於長歎一聲,沉聲催促馬英:“英兒!趕快收拾一下,這店咱們再開不得,你又該跟爹奔波了。”
馬英一臉不悅:“爹……咋就開不得了?反正那煙膏本來不是咱的,丟就讓它丟唄。咱們又不是稀罕錢財的人。”
司馬師一下像蒼老了許多,聲音更加沉甸甸的:“傻孩子!咱們這次作的是件大案,有人命,有財貨。如今看來案中有案,能作咱們手腳的,絕非平庸之輩,這事看來已是另有別人摸了詳情,日後若是泄露出去,你想……這店怎麼還能開得?”
馬英立刻目瞪如珠,一顆心跳得“咚咚”。
未用許久,司馬父子各攜一輕便小包,倉促躥出店房。
二人再度飄牆越院,馬英倏現不忍離去之情。回顧連連,腳如墜石,拖住父親木拐,瞥一眼樊家姐弟睡房,語音中直想哽咽:“爹!人家姐弟,不知內情,撇下他們……若是受了連累……”
司馬師頓時醒悟,仔細瞅瞅兒子,似是發現了新的秘密,於是點頭應道:“唔,這倒也是。英兒,爹已這把年紀,不能再領你奔跑多久了。給你找個伴兒也好!”邊說,輕撫兒子頭頂:“不如……咱也上洛川,跟他們一起當客戶去吧?”
馬英更為動情,替爹扶扶木拐:“嗯。我聽爹的……”
司馬師立即拿定注意:“走!喊醒他們一道走。”
月影下馬英大喜,彈足一跳道:“爹,讓我喊。”
樊家姐弟的睡房,房門虛掩。
燈亮處,司馬父子驚上加驚,又呆成了一雙木雞——他們萬沒料到,那睡房早已人去房空。
馬英像摘了心,急得要嚎:“爹……”
司馬師忙捂馬英之口,沉思少瞬道:“他們走了?啊……走了也好!”
“可他們……不辭而別,無情無義!”馬英不由來氣。
司馬師重又思索:“難道……偷走煙膏的能是他們?”
馬英立又替人洗雪:“不會,不會的。那個樊鍾秀多好的一個……不不,那個鮑玉蓮,多好的一個姐姐呀!”
司馬師垂下了頭,後又吃驚地盯上孩子,臉上不失時機地沁出一層笑意,隨又慢慢轉為陰沉:“英兒!世事艱難,人心莫測,洛川賀家溝,咱們是必得一去了!”
馬英又一下跳起雙足:“咱們快動身吧。”
司馬師強露笑顏:“英兒!咱們這番去拜莊可不單是為了追煙膏呀?”
馬英不加思索:“東西事小,主要是人!”
“啊——我看出來了,英兒相中了那姑娘吧?”司馬師笑意濃濃。
“爹——”馬英急捂臉蛋,模樣扭捏多姿。
洛川賀家溝。
也是油燈一盞,亮在一張桌上。
樊道隆夫婦對桌共坐,丈夫趁燈,亂翻舊書,妻子借光,正補破衣。
樊道隆忽然合書:“他娘!我昨晚作個怪夢,怎麼夢見二虎撲門?”
“噫——嚇人!”妻子打個側愣,一口咬斷線頭,“夢是心中想,還不是老思慮今年荒田升科的事,你不總叨叨‘苛政猛於虎’嘛?閆營長,是好人,哪兒的官向哪兒的民啦。這幾年有他在上邊頂著,整條賀家溝都幫了光。馬上又該收麥,別總胡猜想。你們掰書本的,愛慮遠。”
樊道隆不由歎微微:“是呀,聽說山那邊,因為交不夠煙稅,又有人吞了煙膏尋短見。”
夫妻倆正在夜話,忽聽有人叩門:“樊先生!樊大哥——”
道隆妻一愣神:“他爹!吹燈……”
樊道隆細辨來音:“甭吹,像是閆營長啊。”
門開之後,雙方各自訝然,果然是閆營長三人又來。去而複返,不問便知其中必定有因。
閆惜民垂頭喪氣,一副告急求援之色:“樊先生,樊大哥!念在同鄉份上,請您湊出幾個路費,再給兄弟們弄三套便裝,我們要各奔前程。咱們之間,各自保重吧!”
馬、李一直不語,各自踡腿蹲到一張木椅上,也各一臉沮喪。
四人祥談半宵,久久難以睡下。
樊道隆撚動食拇二指,誠懇萬分:“閆兄走了背運,也是命中劫數。今日出行不利,後天黃道吉日,咱們多聚兩宵吧。”
道隆妻也幫丈夫勸說:“急也不在一時。”
道德妻幫著嫂子勸:“不可不信,啥事就怕碰釘兒。”
樊道隆苦苦陳言:“惜民兄!若不是有家難歸,誰願在這兒開荒?西陝大地還不是跟咱河南一樣?也是土匪多如牛毛嗬!南邊的黃龍山裏,黃天野一杆土匪聚眾三百多,火槍幾十棵,連官府都怕他三分。您的這次失手,又是黃龍山幹的。賀家溝多是河南逃荒來的難民,沒啥油水可擠,要不,處在這老虎嘴下,土匪們還不早來趟八遍了!”
人心惶惶,太陽慌慌,“嚓啦”便到傍晚。
樊鍾秀、鮑玉蓮終於找進賀家溝。
二人雇了兩匹黑騾,在溝口打發趕腳的返回,然後各自扛上一條煙袋子——白布袋外麵另外套了藍布包。他們急不可耐地直奔入溝,逢人便作打聽,終於一眼瞧見了正在院裏劈柴的大哥樊鍾靈的背影。
二人駐足細看……
樊家院內,房簷下塞著幾縷炊煙。
鮑玉蓮捂著心跳開口:“這位大哥,請問……”
樊鍾靈直起腰來擦汗,扭臉時握著一柄斧頭。
在所必料的一瞬靜寂出現……
“啊——是大哥!”樊鍾秀倏地抖手,肩上布袋“咕咚”拋在院牆根下的山柴堆裏,他一躍而前,直射入院,雙手環上大哥腰窩。
鮑玉蓮手腕一鬆,肩頭布袋脫落腳前。
樊鍾靈兩眼急眨,忘了扔下斧頭,雙肩一張,撲住二弟後腦,劈柴斧抵在二弟辮根上,他的叫聲震耳:“媽——大——鍾秀、玉蓮回來啦!二嬸……”
樊家院裏如同落下了太陽和月亮,映出一片光燦燦的群像——
最先是道隆妻奔出灶房,他一腳從麵盆上踢過去,手裏緊捧著一塊麵團。
樊道隆與妻同時,閃出堂房時“嚓”的一聲,一片衣角被門環掛破。道德妻手提一根燃燒的柴棒,凝在灶房門口,灶裙一角被火引燃,和柴棒同冒藍煙。
樊鍾靈以下的五位弟弟,分從兩條窯洞亂箭一樣射出,,其中鍾濤、鍾堯、鍾俊爭抱樊種秀,鍾育雙手拉上鮑玉蓮,小七鍾華一下扒住姐姐肩頭,雙腳吊起,,高興得胡踢亂彈。
唯有新媳婦鍾靈妻緊走兩步,愣在捶布石前,娃娃似地把根食指插進嘴裏。
三位長者,三尊雕塑。
一位少婦,一根木樁。
樊家群子,滾成兩堆肉疙瘩。
閆惜民等三人躲在大院最深處,聞聲疾起,三張臉貼上窯洞,六隻眼睛張成六隻嘴巴,他們的脖頸也一下全成長脖鵝一樣……
閆惜民大奇出聲:“咦——這倆孩子,是老樊家的人脈兒?”
李六又放馬後炮:“營長!雷源鎮住店時,咱們見過他們……”
樊家大院頃刻分不清誰是誰的聲音,隻聞一片聲“姐呀”“哥”的亂叫。
樊鍾靈搶先把兩隻藍袋子抱進房。
道隆妻“半癱”下去,扯兒拉女輕輕喚:“鍾秀!蓮兒……”她究竟想說什麼,卻一時說不囫圇。
樊鍾秀和姐姐拱進娘懷,分叫“媽!”“幹娘!”像是撲進了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
再熱不過的淚雨在兩代人臉上翻波。
道德妻插嘴不得,十指在從天而降的兩個孩子發梢上“耙來犁去”,牙齒磕出的話語碎而又亂:“秀兒,蓮兒……哎呀鍾靈,你們端盆水來。嗬,鍾靈家,快過來,這……就是你二弟,你蓮……妹子呀!”末了,她又猛叫一聲:“大哥呢?大哥!”
樊道隆被弟媳喚過神兒,這才拖著雙腿挪下台階。
樊鍾秀和鮑玉蓮掙出娘懷,撲向父親,一人一邊抱上父親的雙腿,“大!”“幹大!”他們叫著,像撲進了一個幻境。
樊道隆仔細地盯著一雙兒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深沉一語:“你倆……還沒忘了爹,還沒忘了咱……這家?”他也成了出家的和尚,雙掌合十,朝天一揖,對地一躬口中默念:“謝天謝地!祖上有德,孩子沒讓狼吃了!”
“樊先生,樊大哥!恭喜恭喜,恭喜您了。這倆孩子,原來是你的後輩!”閆惜民三人趨至樊家眾人背後,“昨晚雷源鎮上,我們冒犯了二位大少。來,大侄子,我個給二位賠禮了!”
樊鍾秀和鮑玉蓮急仰腦殼,同“啊”一聲,遂向後退。他們當然大感莫明,昨日萍水相逢,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三名軍漢為什麼竟是自己家裏的貴客。
“嗬?惜民兄……你,你認識我家這兩個孩子?”樊道隆欣喜不禁,“奇遇呀,鍾靈,打壺酒來!”
這是一個苦中有樂的晚上。
月兒露出了清清淡淡的臉,柔光萬裏,粉飾大地。
樊家堂屋,排下兩宴,清酒小菜,也算滿目琳琅。
鍾俊、鍾育學著大人模樣,偷在桌下劃拳。
道隆妻興致極高:“鍾俊、鍾育,好好吃菜,這倆雙胞胎,在娘肚裏就味近。”
鍾靈妻笑捂嘴角。
室內酒香四溢。
閆惜民無意貪杯戀酒:“樊先生!侄兒侄女重歸,弟等深感慶賀,我們明日該走了。”
樊道隆停杯按盞:“不!今朝一別,再聚無期,我這一雙娃娃,倒想請你幫我訓導訓導。”
閆惜民一把掐向樊鍾秀腰窩,樊鍾秀一墜身,他絲毫沒有掐動:“老二,了不得呀!宰了牛天祥的原來就是你倆。小小年紀便能為民除惡鏟霸,樊家,英雄啊!”
樊道隆喜憂參半,雙手發起抖來,閉目自語:“皇天有眼,桓林大師可敬。我夢見二虎撲門,應照的就是這兩個孩子啦。”
馬虎隔窗一歎:“營長!我們技不如人,害您跟著吃虧。那晚若有樊家少俠在,咱保準丟不了那煙膏。”
馬虎一語,舉座無聲,一時大掃酒興。
樊鍾秀隔桌一呼:“大哥,我和蓮姐背的那袋子哪?”
等兩袋煙膏被提到跟前,樊鍾秀一把撕開了外麵的藍色包皮,立刻又露出了白布袋子,他仰麵對閆惜民問:“閆大叔,是這兩袋煙膏嗎?”
閆惜民如同夢中揀了元寶,一下撲住兩個袋子狂呼:“呀,孩子,這煙膏怎麼會在你倆手上?哎呀,大侄子,你們……原封未動啊!”
鮑玉蓮說得動容……
眾人聽得發癡……
鮑玉蓮一直說道:“我們怕路上被人認出,又扯兩條白布包上。”
李六當即跳起:“開店的準不是好貨,鬧不好是黑吃黑,不然為何匿贓不交?咱們回頭端了他的店鋪。”
閆惜民久久地摸住下巴……
道德妻忽又發話:“大嫂!那馬英……難道是咱來陝西時,路上撞著的那個少年書生嗎?”
道隆妻也突發猛醒:“噢。馬英?瘸子?呃,小五小七那年不是看見馬英與一個瘸子推著鹽車跑嗎?”
樊道隆一直勾頭思索,忽然仰起臉來:“嗬——嗨!咱家,真跟土匪結了不解之緣了呀!”
樊家一夜燈火未熄……
好不容易熬到黎明雞鳴,尚有一陣黑暗未退,突然……
院門外陡地又起叩門聲。
“誰?”樊道隆驚魂天外。
“請問,樊先生在家嗎?”門外的聲音陌生濃重。
樊道隆和衣下床,聲音立刻發起晃來,他不由又問一聲:“誰?”
院外聲音更加濃重渾厚:“小弟司馬師,前來拜莊!”
樊道隆打著寒戰走下台階,他欲開門迎客,倏又陡地蜷手,破天荒吐出一句謊言:“樊……先生,搬走了啊!”
叩門人驚異而且泄氣:“嗬!什麼時候?搬往何處?”
樊道隆一咬下唇:“半月啦。回了河南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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