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激流投身 (下)

章節字數:4731  更新時間:08-07-13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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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把帶豁的刀片拋下山崖,把紅纓長矛插進石縫,他們樂上了天:“這玩意老掉牙,當根栓馬樁吧。”

    王太直想抓雲攬月:“不要亂扔!用不上的家夥統統入庫。”

    牛繩手舞足蹈,兩手握著四把匕首:“將來打肉搏,這東西還有用場。”

    王部通在一邊助興:“留著留著。大炮不能打蚊子,各有各的方便,一寸短一寸險嘛!不要喜新厭舊,就是一把鏽刀頭,也得像待老婆那樣親……”

    王部通的老婆一捅王部通:“瞎喊啥哪?開口就是髒話。看咱樊二哥、鮑大姐,都是秀氣氣的大英雄。再說,還有宗朝在一邊,他是俺親兄弟,聽見了,啥意思嘛?!”

    旁邊不遠處,果然有名虎彪漢子,此人似帶一身野氣,正十分好奇地擺弄一挺機槍。

    西安古城,京機西垂。北淌渭河,南亙秦嶺,東聳華山,西立太白,西安處在山環水抱中。

    尤其西安城南,橘林遍布。

    可惜戰禍連年,殘垣斷壁時時入目,山現憔悴,水鳴如訴。

    烏鴉成陣掠過冷森森的西安都督府屋脊。烏鴉絕非好鳥,結群在西安督府的上空盤旋,似乎想在這裏尋覓同類黨羽。

    赫然駭人的督府大廳外,廊下也布有一圈哨兵。

    廳內,總督陸建章獨坐,他似有滿腹怒氣,忍氣不看麵前的商震。

    商震無趣地注目牆上的掛鍾——那鍾錘單調地擺動著,響聲乏味,如同暮鼓一樣沒有生氣。陸建章耐不住沉悶,突然發問:“樊老二近日有何動變?”

    商震回答:“洛川兩營加入樊部,樊老二已被陳督軍授為團長職,現在黃龍山兵已兩千,軍械裝備……”

    陸建章大不耐煩:“別講這些數字。”他抬起黑瘮瘮的麵孔:“我是問他有何動變。”商震走至左壁下,手指西安城防圖:“督座!樊部已被調出黃龍山,馬虎一營駐紮城東臨潼,李六一營駐紮臨潼以東渭南,樊老二率領餘部主力駐紮渭南以東潼關。西安城東一線三重鎮均被樊部駐防,尤其潼關一地,是出陝入豫,出陝入晉的要塞之地。”

    陸建章也朝圖上看去。

    商震繼續指圖:“督座,城北三原,曹世英部駐紮;西北鹹陽,胡景翼部駐紮;西南周至,鄧寶珊部駐紮;城南長安,張義安部駐紮;東南藍田,郭堅部駐紮;東北高陵,張鴻遠、張藩兩部駐紮;我部一旅設防西安城區和城東灞橋。”

    陸建章聽而不語,背起雙手,左掌不住玩摸右拳。

    “督座!”商震背圖而立,“我不雖駐城垣,但西安四周盡屬陳督軍治下。”

    “哼!”陸建章突然露出剛愎自用的姿態,“陳督軍又能怎樣?他敢公開叛我嗎?我部混成旅,以一擋十,均屬精兵,怕之何來?曹、胡、鄧、張、郭都和陳樹藩精誠一心嗎?不,他們麵如死水,內蘊巨波,倘若兵變,一盤散沙,除了高陵張鴻遠、張藩是陳心腹,餘則何足懼哉?城東一線樊部,土匪流寇根底,更屬烏合之眾,就是那馬虎、李六又哪裏見過真陣勢?”

    商震隻好點頭:“嗯。也是也是。督座高瞻遠矚,不過防微杜漸,防患於未然,倒是不可忽視!”

    陸建章色曆內荏,臉雖狂傲,頭卻垂下。

    掛鍾仍在“叮叮……”

    久之,陸建章猛抬腦殼:“商旅長!西安九朝古都,前後多少年了?”

    商震料不到對方會突然問及不著邊際的話題,尋思有顧,含含糊糊地回答:“據說……九百餘年了吧!”

    陸建章居然又問:“每代重臣,多是如何取得重權的?”

    商震眼珠發直:“得重權者,多是近臣。”

    “何謂近臣?如何近法?”陸建章追問不休。

    “這個……大多是朝廷危難之時,敢於舍身趨前,輔朝護駕,生死度外。像北宋高太尉憑一腿腳球取寵,那是例外……”商震頗為知古通今。

    “啊?一腿腳球,也能取寵?”陸建章饒有興致起來。

    不日之後,陸建章召見曹世英:“曹旅長!有樁要務,可受派遣?”

    曹世英:“總督之命,不敢推諉,大人何出此言?”

    “我是總督,不是督軍嘛!”陸建章口吐試探。

    “啊?哈哈哈……”曹世英以諧代莊,莫測高深。

    陸建章坦言:“十日之內,選你軍中能人,速造木馬十匹,要會搖耳擺尾。”

    曹世英頗覺奇怪:“啊?”

    接著陸建章又召見胡景翼:“胡旅長!鹹陽西京門戶,讓您殫思竭慮了。”

    胡景翼柔厚一笑:“都座過獎,召我何事?”

    陸建章:“派你一樁奇差,十日內代作布虎十隻,雙睛必須會眨,口能發出吼聲。”

    胡景翼顯出為難:“督座……”

    陸建章不令多言:“我有急用,暫別多問。”

    胡景翼遲疑:“下海縛龍易,閉門造虎難,我……盡力而為吧。”

    後來,陸建章又召見張義安:“張團長!長安橘多,派兵下鄉,十日內為我采來柑橘五車,每隻量重半斤,不可多,不可少,有核兒的不要。”

    張義安不敢推脫:“是!卑職遵命。”

    眾將走後,陸建章又問:“商旅長!庫中還有多少鹿皮?”

    商震:“五百張。”

    陸建章:“取出三百。”

    轉眼十日,曹、胡、張各來督府複命。

    商震命人抬出鹿皮。

    一時間督府院內木馬栩栩如生,布虎活靈活現,柑橘燦燦金黃,鹿皮五色斑瀾。

    曹世英先作示範:木馬擺尾,不會搖耳。

    陸建章心中暗喜:“隻會擺尾,不會搖耳,麗姿不足,暫留府中吧。曹旅長,罰你薪俸仨月!”

    胡景翼又作表演:布虎假眼閃動,但卻吼不出聲。

    陸建章重演故技:“隻會擠眉弄眼,不會嘶聲嚎叫,虎威遜色,也留府中吧。胡旅長!本督一視同仁,也罰你薪俸仨月。”

    陸建章又一指五車柑橘:“柑橘好鮮,斤兩如何?拿秤來。”

    遂有親兵兩名,各提一杆小秤,鉤下吊一小盤,每人各撿橘子十幾顆,一一過秤。隻見秤杆時高時低,不偏不倚者總共僅有一枚。

    張義安汗顏無語,眼睜得直想賽過秤盤。

    陸建章現出怒色:“二十多顆,隻有一顆合格,壘壘五車,缺斤少兩者多矣。張團長,你也胡弄本督嗎?平日陳督軍行令,你們都是這樣陽奉陰違?柑橘暫留,罰你薪俸半年!”

    眾人去後,商震擔憂:“督座!法不責眾。您這樣……眾怒難犯啊!”

    陸建章:“哼!不如此,他們怎知我是總督?去,加備三車,把一應貢品統統裝上,明日由你押隊,赴京直投諄親王府,托他轉呈宣統皇爺!”

    商震迷惑起來:“督座!這是貢品呀?皇上天子之尊,要這些玩物何用?”

    陸建章笑得甚陰:“千裏送鵝毛,禮輕仁義重。你別忘了,皇上兩歲登基,而今仍是娃娃,正在玩耍木馬、布虎的金色童年,說不準密橘入口,突發甜言,你我就也成朝廷近臣了!哈哈哈……”說時眼前亂閃,空中幻出一座金橋,他正雲端爬步,步步橋頭登高……

    怨不得陸建章突發奇想,其情其禮可謂真也!

    陸建章正在忘形陶醉,想入非非,軍署衙內,諸將紛紛投訴。

    曹世英:“軍座!陸總督濫發軍令,是戲弄三軍嗬!”

    胡景翼:“什麼‘隻會擺尾,不會搖頭’,‘擠眉弄眼,不會嘶吼’全是話中有話,旁敲側擊。明中責罰我等,暗中所指我等親近督軍。”

    張義安訴說更烈:“軍座!五車柑橘泱泱幾千斤,壘壘萬數,顆顆半斤,不許誤差,蟠桃園裏摘得來嗎?這是逼著瞎子穿針,騾子下駒呀!”

    樊鍾秀柔笑聲聲:“陸總督幸虧沒有找我,要是我去,他會要讓我把月中嫦娥請下來。”

    吳滄洲插話:“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陳樹藩不急不躁:“諸位放心!所扣薪俸,我由軍餉中撥給。張鴻遠、張藩聽令!”

    二張立即起身。

    陳樹藩一震案角:“盡快替我查明,陸總督背我行事,逼製玩物到底何用?”

    二張立應:“遵命!”

    又過兩日,西安總督府內幾輛貢車即將啟動。

    陸建章掏出一封書信,鄭重交給商震:“三箱官寶和此信萬分絕密,隻許交於諄親王戴灃,千萬不可有失。”

    傳信室中奔出一兵,手舉一紙高呼:“陸大人!京城發來電喻——袁世凱內閣總理逼宮,宣統皇帝被迫退位,袁大人出任國民軍臨時大總統啦!”

    “啊?”陸建章一個踉蹌,跌坐在大廳門階上,一盆蘭草被他撞翻,頭上帽盔也滾落地上,他一手搶帽,一手指車:“停!停……車!”

    上令下行,立竿見影,革命烽火,席卷陝西——

    官府刑具被焚燒。

    豪紳大戶放奴仆。

    賭坊被砸。

    煙館被搗。

    “自由平等”、“天賦人權”的標語貼上了總督府大門。

    陸建章帶頭扯爛了清朝的官服,懸掛起民國的五色旗。

    城內的許多街口處,官兵成隊,攔截婦女解帶子放足,攔截市民人等剪腦後的長辮子,一縷縷裹腳布沿街丟棄,一條條的粗細發辮腳下踩踏……

    頭輕腳輕,天藍地綠,笑者芸芸,也有人泣,垂淚者,皆為頑固的守舊派。

    鞭炮怦怦,鑼鼓咚咚,說唱藝人,鳴琴高歌。

    高蹺隊,踩出來,扮演“子龍大戰長阪坡”,竹馬旱船湧上街,表演“趙老送燈台”,獅子舞西安街頭“爬天橋”,龍燈舞“巨龍翻騰鬧龍宮”。新學的學生結隊遊行,手搖紙剪布裁的民國旗,把“推翻帝製”、“三民主義,建國大綱”的口號喊得震天動地。

    陝北的秧歌舞翩躚,小夥子、大姑娘,頭勒白肚帽,身束紅腰帶,腰鼓擂得齊,民歌唱得甜,彩綢飄彩雲,個個如神仙——

    “鬧革命,跟孫文,

    剪了那個辮子斷窮根。”

    咚撲隆咚嚓……

    “裹腳布,臭薰薰,

    放開那個大腳咱走得穩。”

    咚撲隆咚嚓……

    “小皇帝,尿炕娃,

    趴在那個龍礅上亂天下。”

    咚撲隆咚嚓……

    “扯龍袍,拔龍牙,

    老百姓是真龍是假。”

    咚撲隆咚嚓……

    樊鍾秀攜帶眷屬逛西安——眾兄弟已無長辮,女眷中也人人放腳。

    樊道隆一時舊習難改,把條長辮暗盤頭頂,用頂寬沿軟帽鼓囊囊地蓋著,不慎中被人一撞,辮梢下端滑出帽殼。

    有人立刻高叫:“看嗬!這老頭還沒剪辮……”

    傾刻,樊家被圍。

    隨從們撥眾解圍:“誰敢動手?這是公道大王的父親……”

    人流凝止,稍瞬又滾,一片亂聲浮起:“這就是公道大王。看哪!樊老二露麵了。”“請公道大王帶頭擁護民主共和……”人聲雖然嘈雜,均都帶著敬畏。

    又有兩把剪刀遞向樊鍾秀……

    馬英已產,懷抱周歲小兒,青春少女已成婀娜少婦,俏麗中多出幾絲端莊。

    樊鍾秀猶豫著接過一把剪刀,老父頭上動剪,他一時深覺為難。

    鮑玉蓮麗姿嬌豔,似喜似怒地溫笑著從馬英懷裏接過侄兒:“呶,乖!讓姑姑抱抱。”

    馬英陡然抓過剪刀,對著公爹腆然一笑:“大!莫負眾望啊。你不也說過‘識時務者為俊傑’嗎?”說著,陡地起手,左手拉起公爹的發辮,右手剪刀張開。

    “哢嚓”一響,一條黑色長辮應聲斷落……

    “好——”眾呼如雷。

    樊道隆無奈而尷尬,幾滴熱淚嗒然淌下,他突然發出一語,喊得令人驚愕:“鍾秀!何日能讓爹見見孫文,也算一睹天顏哪!”

    自此之後,樊家全家都在議論、打聽、關注、盼望著南方革命黨人的領袖一代偉人孫中山。樊道隆還十分虔誠地把“三民主義”幾個大字寫了一遍又一遍,表麵看似在練習書法,內心裏充滿著一種嬰兒跳蕩於母腹那樣的焦躁不安。可是盼來盼去,卻見西安總督府的大門口陸建章又聞訊而動親自指揮親隨掛上了一塊“陝西籌安會”的大木牌。

    又一番緊鑼密鼓鼓起來,陝西又開始如滾如沸。知情者紛紛把真相告訴別人——“袁世凱的心腹楊度布置各省組織‘籌安會’,袁世凱又準備複辟登基當皇帝啦!”

    陸建章給乞丐請願團發賞錢。

    乞丐們丟下一串窮昏了頭的狂喊:“袁氏功高,功高蓋世……”

    陸建章又給妓女請願團發賞錢。

    妓女們浪聲嗲氣,也丟下一串扭屁股不顧臉的尖號:“袁公才高,當為國主。國不可一日無君……”

    商界請願團也搖唇鼓舌蜂湧督府要賞銀……

    遠處又湧來學界請願團……

    陝西,烏煙瘴氣,黑雲壓城城欲摧。

    陸建章其喜洋洋,立在督府挽袖揮毫——

    推戴書

    謹以陝西國民公意,恭戴今大總統

    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承天建極,

    傳之萬世。民之所欲,請天從之。

    冬雪又降,寒氣襲人。

    商震狂喜,驅車撞入總督府,車未停,便大喊:“陸大人……”

    陸建章迎身急出:“何事驚慌?噤聲,大人稱呼,已經取締,不可亂呼喲。”

    “哈哈哈……”商震喜極欲狂,“蕭瑟秋風去,瑞雪天上來。督座,袁總統12月12日在京都正式接受各省‘公民請願團’推戴,13日在居仁堂接受百官朝賀,對功臣部屬封王晉爵,仍命您出任陝西總督職,已改總統府為新華宮,定明年為‘中華帝國洪憲元年’,元旦舉行登基大典。督座,京中簡報已到,籌備處如今正在趕製龍袍、鳳冠,依仗和宮中的一應鋪陳,僅兩襲龍袍便耗資80萬元,一方玉質禦璽花費12萬哪!”

    陸建章突然不見。

    商震急轉身,原來陸建章雙膝盤曲,萬分至誠地跪在側壁下一張大圓椅上,後臀高隆,望空膜拜……

    “督座!”商震一聲輕喚。

    陸建章椅上扭臉,跪姿不變,眉飛須張道:“去!速派人役,給我遍山采集,限期弄來前天我抄寫的千古良藥,按方配製,做成藥丸進京。袁大人的腳疾久治不愈,咱們一定要先在新皇上的腳上立個頭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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