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714 更新時間:14-04-21 16:50
可是在距他隻有幾步之遙之時,我還是頓住了腳步。
透過煙花的模糊光紋,我可以看到他那柔順墨黑的長發正輕輕地隨風飄揚飛舞著,發縷時而拂過他衣襟上那用鵝黃色熒光錦絲黹就的簇簇貢菊,時而滑過他那如翅羽般上下顫動的密長睫毛。
我定定地看著他微微抿起的完美薄唇,消尖卻不失柔和的下顎,心中泛起持續不斷的漩漩漣漪,即便在現今容貌隱不可辨的情態下——他的臉上從額頭到鼻尖都被一隻精美空靈的銀白色月牙形麵具遮住,其風姿依舊清冽、挺拔、卓然且令人屏息。
我惶然地掏出袖中擱置的九尾狐麵具,有遲疑,更有決然——
我不願,不願就此錯失!
空氣似是凝滯了,青草上絲履踩過的細微的“刺刺”聲竟是如此撼然心魄,憂慮不安間,他卻忽然轉過身來。
我頓時錯愕愣住,反複思慮糾改的言辭頃刻間皆生生消逝,為何,為何那幻虛麵具下的冰藍瞳眸竟是如此的清冷疏離,是冰然的威懾,抑或是不明的敵意?
他冷冷地凝望著我,眼中無有一絲的溫度,即便是有九尾狐麵具作遮護,於此情此景,我亦生了無所遁形之挫敗感與恐慌感。
不過,我終是走上前去,提起不盡的勇氣努力地正視於他,“茲有古詩雲曰:‘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大抵便如我此時的心境,莫名地生就無盡的愁緒和彷徨,感念於心,久滯不散,尚需要他人來開解和指導方能解惑。”
再待接續下言,卻不期然瞥見他那深邃幽深的眼眸中竟折射出無盡的漫漫寒光,我不禁生生地為之一震,遂自嘲悲涼起來。
自梅林初遇,自己便心生空無恒久的癡念,憧憬期盼且徘徊良久,終至再遇,但其眼中的陌生冰冷卻是如此深甚,於此,我奈何續持、擁懷既往的信念?
母親曾不止一次地於我言教——男子,尤其是清俊的男子都涼薄如斯,因而要理清自己的心智,不能被為男子所左右。
可是如今,我卻如此妄為行事,究竟是為哪般?
我想麵具背後的笑容應該是淒惶蒼白的,“還請恕我冒昧,今日跟隨公子前來,別無他意,隻為證實自己心中曾懷有的些許疑惑,而現下,公子顯然對我的敵意深濃,我無可辯解,更不堪應對,因此我想,我的那些疑惑也許已經無有解析的必要了,真真地叨擾不盡,還望容我告退!”
語畢,我遂狼狽地慌亂轉身,衣袖卻被輕輕地拉住,再回望,他的眼中已然沒有了陌離……
我悸動莫名,有暈眩,亦有歡憂——這張清俊的顏容流逝之間居然有如此顯現的改變和溫潤,此溫和較之於陳明峻,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視線透過他卓爾挺拔的臂肩兩側,不期然地看到蘿水兩岸的焰火正絢爛地燃放,但在那一瞬的璀璨後,卻靜靜地隱入夜空,隻餘星星點點的明耀,頃刻,靈魂和心房被那燃燒過的溫暖融化了……
我將目光重鎖於他身上,隻見他的嘴角微微地揚起,與晶瑩光潔的下顎勾勒出一個絢麗的弧度,冰藍的眼眸中此刻已醞釀了不複冰冷的暖意,雖仍是不語,但我的心卻逐漸平緩、柔和下來。
他緩緩地鬆開扯拉於我袖端的修長手指,竟從內袖深處摸出一方素雅、清繯的紫色錦帕來,默默地平鋪在了陶然亭廡廊的平台上,然後轉頭看向我,淺淺的笑意散開,示意我坐下。
心如浪濤般洶湧澎湃,怔怔地看著他灑脫不羈地坐於那一抹淡紫之側,直是將絲絹的方位俱留於我,良久,我才惴惴不安地在他的旁側坐了下來,頭腦中一片混沌迷恍。
凝視著碧波無瀾的水麵,空氣中漂浮著縷縷彌散的亳菊清香,幹淨、綿延、悠長,我逐漸醒透明了。
他的目光並無落在陶然亭的雅然清幽及蘿水的漣漪微波上,隻是凝睇著靜謐安逸夜幕上的那閃爍清輝的點點繁星,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天際,縹緲虛幻而不實。
“我娘曾言每個人都有自己所守護的星宿,其每日不斷變幻運轉,進而改觀人之命運未來,可當將星宿論理參透了然之後,我卻生了許多彷徨,不知該何去何從。”我終是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寂陌離,以其關注凝思之物起言。
寒露似乎濃了,有涼意絲絲浸來,我不禁緊了緊披著的孔雀藍棉絨鬥篷的錦帶,雖不敢坦然地正視於他,我卻感覺到他聞言後緩緩地將視線鎖於我的身上,目光中充滿了探詢與疑問。
我悄悄地將心中的動蕩起伏壓下,接著道,“今夜星空疏朗,亢宿星卻明亮耀目,有龍角之護衛,變者帶動全身,諸事皆可求也,此乃…大吉,因而,心中凡多憂慮之事俱可拋下……”
突然無法續接下去,母親自小便教我淡漠情感,今日卻一再反卻常態鹵莽行事,慎思一番,此時他還不曾了解於我,若再絮絮不已地將心中長久思慮的願景和希冀披露,豈不教人莫名的厭煩?
於是悻悻地止言,複惘然無措向他看去,卻迎上了他那雙如碧水般清澈動揚的眸子,似欣賞,更似憐惜……
我驀地一頓。
詫異錯愕間,他卻慢慢地伸出手來滑向掩飾我促傖忐忑的九尾狐麵具,輕輕地觸摸那精美細膩的紋理,瀲灩的冰藍眼眸溢著不盡的玩味和清明,我緊張不安起來——我還不曾有絕對的勇氣來坦然地麵對於他,不安反複的心緒此刻無一例外地在臉上呈現,若被取下麵具,我又該如何措辭和言論?
空氣似乎凝結靜止了,心跳的重擂聲清晰入耳……
“小姐,你在哪裏?”雅卿的聲音自遠及近傳來,我的心中一喜,不禁起身向後看去,隱略可見雅卿、秦磊等人的身影相繼出現在陶然亭的右後側,即便此時夜色濃重,我亦可以看出他們麵容中夾雜的些許急色。
正欲上前接迎,卻忽然想起旁側坐觀的白衣之人,便回首望視——陶然亭哪裏還有此人的影跡?
我木然地撿起留置於平台上的那方淡紫色的錦帕,赫然發現上麵的杭菊圖案竟以“心若磐石”的古體篆字繡綴而成,倏地訝然驚異起來,刻時有風柔緩拂過,絹帕的一角被風掠起,在指間柔柔地撫過,輕繞纏綿,似乎還留有那人的溫馨、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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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漸濃,綠蕪凋零,紅葉疏落,舉目望去,娉折湖麵點點殘荷,漫步於陳府後花園的亭閣流水叢中,心緒卻久久不能安定平穩。
明軒帝沈顯病重終不愈也,於景浩廿三年十月初九亥時駕崩於養心殿,世人皆道皇三子沈熙泰定能順承天命得以繼承大統,然事實卻大出國民之所料——沈顯殂前留下遺詔竟著皇七子沈熙昊克承皇位,曰:“皇七子熙昊,人品貴重,深肖朕躬,繼朕登極,著皇帝位。”
朝中一片嘩然。
沈顯駕崩之日,傳承遺詔一經宣讀,據言丞相薛子慕當下便勃然大怒,憤慨質言遺詔之真偽,咄咄不耐下即率領幕下一萬“薛家軍”兵圍皇城,檄文兵諫,就在其闖入養心殿猙獰得意地要誅殺沈熙昊之即,突然一支鐵軍從天而降,兵戈甲胄,氣勢浩盛,將其親率的“薛家軍”團團圍困,彈指間,一萬“薛家軍”全被殲滅,血色浸漫,薛子慕亦在兵空孤絕後自縊於養心殿,史稱“奪宮之變”——救沈熙昊於危難的三萬鐵甲禁軍自然是由陳沅江指揮和布局。
翌日,沈熙昊於乾元殿登基,是為“成轅帝”,曆史新的篇章開始譜就。
“奪宮之變”後,陳薛兩族之命運在《成轅皇帝誌》中可見,曰:“先帝疾重,上克勤之至,先帝甚慰,隨定五策助上統攝朝綱,一曰諾陳氏保皇權,二曰殺薛氏警世人,三曰斂光芒惑弄臣,四曰奪兵權穩社稷,五曰滅丁零平天下。上初登位,遵先帝懿旨著貴妃薛氏以身殉之,薛氏逆謀不恭,族派盡誅。然上仁惠之心兆兆,先帝之三子死罪竟得以開釋,並允其流配於祈州,祈州者,丁零與鄰,天闕極北甚寒之地。另之,陳氏有功甚也,上厚嘉之,晉爵封侯,稱‘定北侯’,並著其女念娉入主章華宮,晉妃位,一時,陳氏之恩寵皇族竟無能比也……”
情思寥寥,故人安在?
陳念娉終究還是割舍了對陸文航的兒時情懷,竟執意入宮為妃,直是作為“懦弱無能”、“毫無主見”、“對陳沅江言聽計從”的沈熙昊的妃子,想到這些,心不由得惶惑難安。
環視著陳府大院的那份空空的寂寥,陳念娉入宮之前的美麗笑顏卻又浮現於眼前,心下不禁幽歎側然……
“我想…你應該是知曉的,我憎惡於你,一直嫉恨,即便是在現在。”娉折湖畔景色蕭落,陳念娉那蒼白的臉色在紅豔流火的槭樹繁葉的映襯下顯得愈發黯然慘淡。
她幻然一笑,將視線定於我的身上,眼眸中蘊藏著深深的清霧,“即便是恨你怨你,今日我還不得不來…求助於你,真真是…悲哀、可笑。”
我不語,思緒卻泛濫暢湧,疑惑地回視於她。
自七夕以來,她的性格驟變,完全不若之前的活潑明落,言行之間多了許多不明的幽怨牽盼,陳府上下對此皆有議詞,俱以為是我搶了陸文航所使然,但憑著已久的敏銳感,我卻洞悉察覺到她的這份情懷幽思並不似是為陸文航所燃放,而其根源卻不甚明了——正如她今日這般模樣,深沉、平淡,讓人無從掌控。
“我想…請你幫我…說服爹爹。”她終於道出事由,我不由得一怔,既而問道,“所為何事?”
她的神色突然變得凝穆虔誠起來,語氣卻緩淡低沉一如靜波碧水,“我想請你說服爹爹允我嫁於當今…聖上。”
空氣似乎凍結了,良久,我竟不能言語一句。
嫁於天子?沈熙昊?腦海中接連閃過與她的表達所相關的詞眼——後宮?她居然要成為沈熙昊的妃子!?
心中的疑惑更增,陳念娉一向喜怒易於形表,但今辰我還尚未起身,雅卿便進來通報道,陳念娉求見於我且有要事相商,其情由雖隱約可猜到幾分,然卻沒成想是這樣的請求——
的確是與婚事有連,但卻不關乎陸文航,而此情意的主角竟然是沈熙昊,當今皇上!
沈熙昊自即位來,一直不為朝中大臣所看好,且不論其軟弱荒羈,如同傀儡般唯陳沅江政見是瞻;隻以生活習作方麵所論,作為一個帝王,沈顯尚且還為柳氏專情過,而沈熙昊卻是真正的好色風流,他至今雖還不曾冊後納妃,後宮之貴人、常在卻擁有無數,登基亦僅一載,淫奢驕逸、荒廢朝政也就卻罷,最近還大肆從天闕各地搜羅美女供自己玩樂,行事作為確實讓人汗顏生厭,可陳念娉她…竟然為如此一個不堪之人而舍棄從小便戀慕的陸文航,是為何故?
以陳沅江的權勢與驕傲,想必定然不會同意,陳念娉必然亦想到了這樣的結果,因此才過來求助於我。
可我自進入陳府之後的近兩載,與陳沅江的正麵接觸並不多,更毋論交心深談,如此淺微的能力、地位,又能有怎樣的魄力說服於陳沅江?
想到於此,便搖頭苦笑道,“陳沅…陳將軍是必不會允諾你嫁於今上的。”
語畢,不禁為自己羞愧尷尬,因為母親的緣故,我對陳沅江一直頗有微詞,對其的稱謂一直是以名姓所論,可是看到這樣令人匪夷所思的陳念娉,卻莫名地心疼憐惜,以致於竟不忍在其麵前直呼陳沅江的名諱,生生地改用了尊稱。
聞罷,她卻垂眉慘淡一笑,轉而看向遠方,那眼眸像極了陳明峻的慣常神情,深邃難懂,“其實,我本打算將此事如實地告之於爹爹,可熙昊他道,爹爹心思縝密,喜怒不辨,必定不會允於此事,因而,他讓我來求助於你。”
我驀地一震,“沈熙…今上他…竟是如此相告於你的,那…卻是何故?”
“因為你……”似是艱澀難語,她的眼眸閃爍渙散隱晦,但卻頻頻流轉顧盼,蘊涵不盡的幽澤與情懷,“因為…你…亦是…爹爹的女兒……”
此言一出,她的神情明顯地鬆懈輕透起來,淡若清風,又仿若一抹微雲,讓人無法撲捉,“最初,爹爹決定讓你住在藏心閣之時,我就應該猜到你的身份以及你身上所隱藏的那些對爹爹而言‘意義不凡’的‘既往’和‘故事’,可我卻單純淺薄、混沌懵懂至此,隻知一味地嫉恨並針對於你,竟直直地忽視了這些明顯易晰的情由,實在…愚不可及!”
她蒼涼莞爾,遂接續道,“我對你一直仇視憎惡,久久都不能釋懷,然熙昊之語卻讓我茅塞頓開——你的漠視疏離當是自有道理,爹爹他…必是有對你不住之處,否則…他亦不會長久地鬱結傷懷於過往舊事,更不會琢磨揣測你的心事及喜好。但依現下境況,就算爹爹傾其所有…為你做盡補償,然而多年的虧欠又豈是短暫的給予所能夠撫平和緩釋的?而如今,我卻要你…拿爹爹的這份愧然和疚責…為我說情,較之於爹爹,我的罪過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此,我知你必會憤懣難耐,可今次還望請你能相助坦護於我,若然,我定會感恩不盡!”
似有寒冰的利刃劃過臉頰,又似有無數的蟻蟲在心中攀爬撕咬,疼徹肺腑,麻木落羈。
一直以來,我都極力回避著“我是陳沅江的私生女”這個諷刺的事實,回避著陳沅江所給予的那些我其實是不屑一顧的物質補償,回避著眾人那異樣複雜的惋惜目光。
在這樣的落差和矛盾中,我亦曾給自己無盡的勇氣來麵對現實麵對嘲諷,可…沒成想當事實真的呈現光露之時,整個情境卻是如此的冰冷刺骨,讓人難以忍耐與接受。
霎時,心中的悲哀、怨恨洶湧澎湃,悸動、羞怒、委屈一並而發,“身為一個帝王,竟事事以臣子政見是瞻,何其懦弱無能!尚且我一介女流之輩,力薄言微,當是不能為天子之不能為之事!”
語罷,便決絕地徑直往藏心閣的方向行去,竟全然忽漏了沈熙昊是如何知曉“我亦為陳沅江之女”的疑問。
“姐姐!暫請留步!”陳念娉突然急聲喚道,驀地,心中一直矗立堅持的冰柱相繼坍塌融解。
我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爹爹現下位重權高,熙昊他…如今唯有妥協,姐…姐姐,你…可曾明白?”
側目望去,視線所及之處一片荒蕪,榮茂凋盡,陳念娉那消瘦單薄的身姿在這幅蕭瑟的景致中被無限地孤立放大,迎著晨曦的涼風,嬴弱而又滄桑。
我終是不忍道,“若你要嫁之人是陸文航,我還有為你說情和開解的打算。陸文航其人,雖桀驁不羈,氣度卻正直明朗,如天幕之飛翼般高懸清爽。而今上,不僅淫懦無為,且甚好女色,此等劣行天下眾人皆明皆曉,總而言之,他並非盛華淑美女子之良好的歸宿與依靠。再者,後宮的爭鬥向來殘酷血腥一如戰場,尚且帝王之愛短暫搖曳,涼薄蒼白又不可依托,你聰慧明毓,這些道理應是早就明然於心的,何況,你性情耿直,活潑爛漫,根本無能勝任後宮的凶險羈絆。我知…你對我尚有許多怨言與不滿,置身移之,我心亦然,對你也不甚歡喜,可我,還是…不忍送你入那前程渺然的棘途,我且勸你還是…放棄此等念想罷。”
不知是否因她喚了自己“姐姐”的緣故,此番話竟是由心海深處言出,情緒綿綿升騰難平。
她那晶瑩溢彩的清眸卻然蒙上了一層薄霧,黯然濁澤,但旋而平靜無瀾,“可是現下,我別無選擇,一切…都遲了,我而今…唯有…嫁之於他。”
我驚異挫然,良久,思緒都不能條理清透。
而此時,陳念娉的臉上則浮上了一絲異樣的光彩,卓約皓婉,“遇到熙昊之前,我亦道自己是戀慕於文航哥的,然而遇上他之後,我才明白,對文航哥我隻有依戀與習慣,而對熙昊之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愛。眾人皆道他荒淫無道,可你們都不曾見他喚我‘念兒’時的深情癡思,清澈一如碧湖綠水,如此鍾翠朗琚的眼神定非一個不堪醜蔽之人所能擁懷,你可能想象這些?”
我不語,隻是怔怔地看著她——
沈熙昊他究竟是怎麼的一個人,是平庸荒羈,毫無作為,抑或是情重意濃,細致入微?
若是前者,又為何能讓耿直活潑的陳念娉迷戀他到如此忘我的地步?
念及於此,我的心中倍感惆悵蒼茫,憂慮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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