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19 更新時間:08-02-26 19:44
“我之所以要強調這些,是因為......其實,我就是一隻貓。不不不,你不必那麼驚訝。我是說真的,不是和你開玩笑。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覺得我有一種認同上的障礙,這種障礙就象香港人之與中國人的困惑,就象愛爾蘭之與英國的困惑一樣。你要承認這種困惑真實的存在,並且由來已久,很難消除。”他坐在沙發上,身體蜷縮著,左臂伸直架在沙發把手上,左手仿若無骨似地搭拉著,右手則縮在胸前,食指如同痙攣般一跳一跳地抽動。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象是舞台上的獨白。
醫生麵無表情地從戴著的眼鏡片後麵審視著他,仿佛審視另一個世界的居民。思索一會,他用右手食指輕輕敲了幾下桌子,“這麼說,你也明白把自己看作是貓,這種行為從根本上導致你在意識上產生了某種混淆,並且影響了你的生活。所以你......”
“似乎不是,大夫。”男子打斷了他,“我不是覺得自己是貓這種事情不對,要知道我本來就是隻貓。我隻是覺得......唔,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說,我的意思是說,您覺得貓有感情嗎?”男子的額頭又低了下去,他急忙用右手支住,仿佛不如此,那頭顱就會深深陷到沙發裏一樣。
“呃,從生物學的角度講,哺乳動物的神經發展應該可以產生某種程度的感情。事實上,也有很多關於這方麵的例證。比如前幾天新聞就報道,歐洲有一家人在搬家過程中將貓丟了,結果事隔大半年之後,那隻貓跋涉了幾千裏地又回到主人家。從這樣的例子來說,我們得出貓有某種程度的感情這樣的結論也無可厚非。”
男子的頭抬起了一點點,“就是說,貓是可以有感情的。”
“我不是貓,所以我也隻能得出目前的這種結論。”醫生不以為然地說,“對於貓的心理特點和感情邏輯,說實話,我覺得你應該去找一個獸醫,那樣可以得到一種更精確和更科學的結論。而我,追原先生,你要明白,我的專長還是在人類的心理領域範疇。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覺得我們不應該討論這種生物科學領域的東西。我們已經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來研究貓,包括貓的種類、貓的習性、貓的生殖......呃,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討論一些更有意義的、更具體一點的事情麼?比如,談談你自己。”
追原兩手蓋住臉,使勁抹了兩把,似乎被心裏的事情折磨得已經不堪承受。他抬起頭來困惑地說:“可是,大夫,事實上,並不隻是貓有感情那麼簡單,我的意思是說,是貓......愛上了一個人。這隻貓本來應該愛上一隻同類,可是他居然發現他對同類不感興趣。他隻喜歡一個女人,而不是一隻母貓。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麼?”
果然沒有猜錯,還是感情問題。太多壓抑導致的心理扭曲。醫生心裏一陣輕鬆,端起不鏽鋼的保溫杯呷了口水說:“你是說你自己吧?”
沉默了片刻,追原說:“是的。”
“其實象你這麼大的年紀,男歡女愛也是很正常的啊。”感受到男人質詢的目光,醫生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呃,貓歡女愛......”這麼說還真別扭,醫生想。“總之,我的意思是說,你擁有人類的形態,愛上一個女人也是很正常的啊。怎麼,那女人不喜歡你?”
“不,不是的。事實上她......並不知道我是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不知道你是人的意思是指,她看不見你?”醫生有些糊塗。
“不是的。我知道你可能不太理解,但是,我當時還隻是一隻貓。”
上帝,這是什麼邏輯?醫生痛苦地呻吟一聲,推了推眼鏡,考慮下思路,說:“這樣吧,你從頭和我說。”
午後的陽光濃烈異常,透過百頁窗的縫隙照得空中飛舞的灰塵無處遁形。空氣幹燥得仿佛沒有一絲水氣,也因此醫生的那杯茶水使屋裏憑添了許多溫情的變化。追原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將自己縮進陰影,他盯著地上的陽光柵欄,眼神溫柔而又遙遠,仿佛陷入一個永遠不會覺醒的夢裏。“我母親,是一個著名的俠客,就象人類裏的羅賓漢一樣非常有名氣。事實上我們整個家族都非常有名,日本有個家夥,就是因為聽了我遠房親戚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就寫出了《貓眼三姐妹》這本書。很出名的,你沒看過?--哦,可惜。建議你一定要看一看,這樣你就會對我們家族有個更感性的認識。要知道,我們家族可以變成人類的這種能力,一般一代人裏隻會有一個人擁有,象她們三姐妹同時擁有這種情況,可是並不多見的。”
追原的眼睛眯起來,細看就會發現他的瞳孔也上下變成一條線,“我是不是說的有點遠了?不過你要明白,這很重要。因為我母親就有這種能力。那一天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隻是母親出去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足有一天一夜,我和幾個兄弟姐妹都餓得不行,忽然我聽到一個甜美的聲音說‘好可愛的小貓貓哦,尤其這隻最可愛啦。’然後一雙纖細白皙的手就把我舉了起來。那是一個女孩子,她大約有十八歲左右吧,雪膚膩白,如覆奶蜜。兩隻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我。她的瞳孔仿佛是一對黑黑的寶石,又仿佛是一潭深泓的井水,我在那裏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
“我先是震驚於自己能夠聽懂人類的語言,繼而明白過來,原來母親已經死了,所以我繼承了這種能力。悲哀不可抑製地湧上心頭,我的眼淚立刻如自來水衝破壞裂的水龍頭一樣流下來。我不停地叫著‘媽媽’,然而傳到她耳裏,她隻是聽到我在‘喵喵’地叫。‘咦,小貓咪居然哭了也。不哭不哭,乖哈,姐姐疼你。’她輕輕搖著我的兩隻胳膊,似乎這樣就能給我一絲安慰。我的兄弟姐妹聽到我的哭聲,雖然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也跟著叫起來,一時間此起彼伏的貓叫形成了交響曲。”
“那個女孩子慌了手腳,她將我抱在懷裏,然後去摸還在窩裏的那些小貓,拍拍它們的頭,再輕輕撓幾下,嘴裏還說著,‘別叫啦,別叫啦,我什麼也沒做啊,你們叫什麼?聽話啊,乖。’就在這時,從遠方傳來了腳步聲,‘噓--真的別叫啦。’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女孩子居然抱著我落荒而逃。”
“跑過拐角後,她停下來,喘著大氣,右手拍著胸口,‘嚇死我了,好不容易逃一次課,如果讓碧落神父撞見可就慘了。’她靠到牆邊,偷偷探頭出去,看到神父在蹲下來觀察那些小貓,根本就沒有注意她,這才鬆了口氣。‘幸好幸好,咦,你怎麼跟著我。。。。。。’她再次注意到我,‘不對不對,我怎麼把你偷出來了。’她撓撓腦後,一臉的糊塗。我那時正哭得唏裏嘩啦,對她視而不見。‘送你回去,不好不好,那不是不打自招?抱回去,那要怎麼解釋啊?傷腦筋啊。要不然。。。。。還是偷偷送回去吧。小貓貓,你說好不好?’她將我輕輕舉起來,卻看到我正滿含淚水的看著她。‘呃,你居然這麼傷心?’她有些驚奇,‘好啦好啦,其實我也不忍心嘛。算了,了不起挨頓罵。’她小心翼翼地抱著我,沿著種著巨大槐樹的大街往家走去。”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家,也許也是最後一次。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住在哪裏。那一天,天空泛著湛藍的顏色,太陽熾烈如火,有風從世界的盡頭吹出,漸漸侵襲著大街小巷。路上很靜行人很少,隻有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白色的槐花被風撩起,漫天飛舞,然後又打著旋落下。馥鬱的槐花香仿佛彌漫著整個世界。濃密的樹蔭下,梳著麻花辮的女孩子抱著我在城市裏匆匆穿行。哭得已經疲累的我,聽著她有節奏的心跳,漸漸困頓起來。在睡著前,我強撐著已經打架的雙眼回頭向遠方看去,隻看到紅色的建築上尖尖的頂端一個白色的十字架。那是我對於自己曾經的家的唯一印象。”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一個鞋盒子裏。盒子裏鋪著厚厚的布,暖暖的,也很舒服。我仔細地環顧四周,發現是在一個粉色的房間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我使勁伸個懶腰,想要找些吃的。蹓蹓躂躂將床底下櫃子底下都走了個遍後,我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剛探了個頭,就聽見女孩子的叫聲,‘咦,小貓貓醒了哦。’然後她就飛速跑過來。我嚇得急忙躲到床底下。‘出來,出來。乖哦。’她伸出蔥白般的食指,輕輕勾著。‘我餓。’我說,說出嘴之後隻有‘喵喵’的聲音。失敗。我想。既然沒法子溝通,那就出去好了,反正她也不象是有惡意的人。”
“我一點點挪出去,被她一把按住,然後再次把我摟在懷裏。‘先洗澡,再吃飯哦。’說著就抱著我進了浴室,把我放到一個裝水的大盆裏,然後仔細地洗起來。我有時候常常會想,是不是自從她看光了我的身體後,我就對她產生了莫名的情愫呢?不過那時候我還小,什麼也不懂。我甚至抖摟身上的水弄了她一身。”
“有了我之後,她就多了個借口。每個星期都會有些時間,她要出去蹓貓。這個借口如此可笑,可笑到讓我啼笑皆非。我還用她蹓,我不蹓她就不錯了。她抱著我,來到一個小廣場,說是廣場,其實隻是一個十字路口,已經有許多她的同學騎著自行車等在那裏。‘頑也,我坐你的車。’她總是這樣喊,不過一次也沒有坐成。‘喲,你要坐我的車,某人還不和我算帳啊。’‘他敢。’她狠狠地瞪了某個男生一眼。然後頑也就騎車走了。‘喂,頑也,你又跑,好啊,看我追上你怎麼和你算帳。’她跳上那個靦腆男生的車,使勁拍著他的後背,說‘快追快追啊。’車蹬得很快,兩旁的景物一閃而過,看得我直眼暈。我牢牢抓住她的衣服,鼻子裏聞著她少女的體香和風中帶來的熟悉草香。那年的夏天,一切似乎都蠻甜蜜的。除了,偶爾她對我施展暴力之外。”
醫生有點困了,摘下眼鏡,掐掐晴明穴,“暴力?她揍你?”
“沒有。她隻是把我捆到樹上。”
“什麼?把你捆到樹上?你是指。。。。。。”醫生來了精神,兩手的手指象鷹爪一樣比劃著,似乎要把綁的過程複原,“把小貓捆到樹上?”
追原的嘴角露出一絲甜蜜的笑容,“是啊,他們醞釀了很久,本來就要親到一起,結果被我破壞了。我把男孩子的衣服撕了個口子。她的臉紅得如同熟透的蘋果,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抱歉。她在他的麵前乖巧得就象隻小貓,可是我知道她已經氣得就要發瘋了。”
醫生的臉色變了變,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的手抖了抖,掩飾般地捧起水杯喝了口水。他的視線從杯口看出去,卻發現追原正迷醉地看著手心裏陽光下飛舞的灰塵。
“男孩把衣服放到車筐裏的那一會功夫,她就抱著我跑到樹後,然後用自己的紗巾把我捆到樹上,還用手捅著我的肚皮威脅我。‘壞小貓,你知不知道我為了這一刻花了多長時間,準備了多久?為了讓頑也她們幫忙,押歲錢都花了多少?你居然敢給我破壞掉。’她使勁捅著,而我隻是嘿嘿地笑。我當然知道她花了多少精力,也當然知道她多麼艱難才下了決心要貢獻出自己的初吻,因為我每天都在看她的日記。有時候呢,就偷偷地看;有時候呢,就明目張膽地看。反正她也從來沒有防備過我。不過,她的初吻早就歸我啦。趁她睡覺時,我都不知道偷偷親過她多少次了。哈哈哈哈。”追原得意地笑起來,醫生皺著眉頭看著他。
“自從我能幻化成人形後,我就常常蹲在窗台上發呆,我不知道是因為我了解她那麼多隱私,所以讓她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還是因為我愛她,所以讓她的存在成為了我的習慣。你知道,人和貓的生理周期是不一樣的。我來到她家還不到一年,年齡就超過她了。可是這也讓我恐慌,我不知道我能愛她多久,我不知道是不是當她還沒長大,我就已經老了。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我。夜深的時候,坐在她的床頭,看著她甜美的笑容,就如同王子看著他的公主一樣。我將她的發絲輕輕別到耳後,撫摸著她臉部的曲線。她的肌膚如玉般溫潤光滑,讓我怦然心動。我俯下身親了親她,手掌沿著頸部撫摸到肩頭,褪去白色的睡衣,露出椒乳如鴿。她大約是覺得冷,將被往上拽了拽,擋住了身體。”
“我攸地轉過身,捏緊雙拳站到窗口,清冷的月光打到身上,我忍不住‘啊--’地大吼,這具玲瓏的軀體我不知道有多熟悉,可是我卻隻能守望,而不能親近。除非,我能真正地變成人--可等我把功夫練好,至少要二十年以後。一本書砸到腦後,將我打回原形。‘死貓,又叫春。’她喃喃地說著夢話。我苦笑著揉著後腦勺,將那本書放回原處,然後鬱悶地跳出窗台,從那天開始,我暗暗發誓,一定要練好功夫變成真正的人。”
“嘿嘿,二十年,如果知道二十年的努力卻換不來長相廝守,我又何必努力。”追原聲聲冷笑,食指抽搐得越發厲害起來,“我開始努力修煉,隻隔三岔五地去看她。結果有一天,她失蹤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幾乎要瘋了。她自己的日記走之前就燒了,所以我打聽了許久,又翻了她好友的日記,才隱約知道了原因。原來柳無塵醫生。。。。。。”追原的表情嚴厲起來,瞪著醫生,右手食指用力點著他,“你從頭到尾就沒喜歡過戲荷。你之所以追她,是因為你和別人打賭說能追上她。你就這樣把感情當兒戲嗎?你知不知道她一輩子都被你毀了?”
柳無塵哆嗦地站起來,“你,你到底是誰?你怎麼知道的?”多年的隱私被忽然揭露出來,早已忘記的不安象核彈爆炸一樣傳遞至全身。他當年不過十八歲,少年心性,壓根就沒考慮過後果。所以事情發生之後,也曾為此自責良久。然而生活不斷地向前進行,慢慢地所有的事情都被淡忘了,當然也包括這件事。
“我是那隻貓,撕壞你衣服的那隻貓。嘖嘖,你不會真的忘了吧?戲荷她為你自殺啊,你呢?你看看你,生意不錯嘛。這二十年來,你不但娶妻生子,還有三個情人,生活得真滋潤啊。要不要我說說她們的名字啊?”
“不要,不關她們的事,你到底想怎麼樣?”明白到對方根本就是有備而來,柳無塵漸漸顯出絕望的表情,大腿肌肉更是不停地抽搐著。
追原站起來,沉穩地一步步走近,“不怎麼樣,一命還一命而已。”
“不要,你不要過來,啊--”一聲短促地喊聲在豔陽下迅速蒸發,再沒人注意。
日頭西下,光線漸漸柔和。窗台上的花仍然在豔麗的開放著。屋子裏,醫生趴在桌上,一隻手垂到地下。那隻垂下的手,碰掉了插在電腦上的耳機線,李宗盛滄桑的聲音從音箱裏傳出來,“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象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都難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永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她。。。。。。”
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半扇,晚風吹起,將白色的窗簾打到醫生身上。屋子外院牆上,一隻黃白相間的花貓,深深地回頭看了一眼,仿佛要記住這一切,然後就悠閑地消失在重重院落中。
二○○七年八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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