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28 更新時間:09-02-22 16:52
縱馬疾奔,穿過街巷,我們來到了城郊的一家別院。不大的院落,幾叢萱草,數杆修竹,一帶蘭花,倒也清雅。一股藥香撲鼻而來,“奴婢見過主公!”幾個正在院中煎藥的女子紛紛行禮,看見我,微微錯愕。
“治兒的身體可有好轉?”
“回主公,大夫的方子已經吃了五天了,尚無明顯的轉機,公子的身體還是很虛弱。”
“都是些庸醫!”少羽怒斥道。
“大哥是你嗎?”房中傳來溫和的聲音,帶著氣血虛弱的慵懶。
少羽回頭看了我一眼,推門而入。
昏黃的光暈下,一個年輕瘦削的男子靜靜的坐在床上,看見少羽,開心的笑了起來,如此單純而澄澈的笑容。我的眼睛潮潤了起來。
“你看看誰來看你了!”少羽扶著我的雙肩把我推到那男子麵前。
“小治,”我輕輕喚道,“許久不見,你長大了不少。”
“歌姐姐,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小治有些激動,“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都是姐姐不好,讓你等了那麼久…”我們相擁而泣,觸摸到小治單薄的背脊,我又是開心又是心疼,“傻孩子,怎麼這麼瘦,你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嗎!”
“小治,你的身體虛弱,不宜太過激動,”少羽安慰道。在小治麵前,他如同變了一個人,沒有了攝人的霸氣,眉宇間散發出柔和的光彩。
“對了,大哥你是如何找到歌姐姐的?”
“其實我和虞姬本是舊識,我卻不知她就是你時常念叨的仙女姐姐,今日偶然看到你的那枚玉佩,我才恍然大悟。”
“虞姬?姐姐何時改名了?”小治笑問道。
“此事說來話長。”
茶香氤氳,勾起回憶無限,我們圍坐一桌,細話往事。
“小治,我聽說你先天有不足之症,為何從沒聽你提起?”
“我是個早產兒,母親懷我的時候心結抑鬱,以致我先天不足,血脈不暢。我從小就體弱,加上母親去的早,總被大家欺負。隻有大哥,從來不嫌棄我,一直照顧我保護我,”說著望望少羽,一臉熱愛,“後來我追隨了師父,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用真氣幫我疏導血脈,還教我陶藝,怡情養性。後來師父去了,我的身體就漸漸不如以前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皇宮裏什麼藥都有,或許能治你的病?就算不行,也可以吃些補藥,強身健體呀!”
“我不想麻煩姐姐,隻要你能來看我,陪我說話,給我唱歌,我就很開心了。後來,我的病犯了,碰巧姐姐帶了雲棲哥哥來,雲棲哥哥發現了我的不足,給了我一瓶補氣活血的靈丹,回去後又托抱雪送來了幾瓶,若非這些藥,我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
“原來,雲棲早就知道,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可能雲棲哥哥怕你擔心,宮裏本就是多事的地方。”
“是啊,的確發生了很多事,我失去了最最親愛的母親,當我終於離開皇宮再來尋你時,已經人去院空了。”我黯然。
“製完最後一批俑後,大哥派人找到了我,就把我帶走了。我做了一個禮物給你,期望你能看到。”
“那個俑很美,小治,謝謝你,你不知道她對我多重要,因為她,雲棲才不會孤單!”
小治不解的望著我。
“雲棲…棲雲居,”少羽念著念著,若有所悟。
我看著他,“少羽,其實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告訴你,我不叫虞姬,我是歌,秦始皇最小的女兒,現在你願不願意聽我講完一個故事?”
“歌,就是那個聲如天籟,殉葬皇陵的小公主?”少羽震驚的望著我。
我點了點頭,往事幽幽如訴…
“……後來,我離開皇宮,尹姬派人暗算我,不得以,我躲入了相思樓,以虞姬的身份登台獻藝,認識了少羽你…”
“你之所以不說話就是為了掩示身份?”
“是啊,那段日子我真的很快樂,芸娘,玨兒,風花雪月,大家待我都很好,還有幸和雪姐姐成為知己,知道她對你情根深重,隻可惜…”
“所以你才留了那封信給我!”
“我被巴夫人母女捉住,知道命不久矣,所以寫了那封信,希望你留她在身邊,這也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現在你們很好,我也很開心。”
“你明知道我喜歡的是你,我這麼做的原因也是為你,我承認,雪姬是個好姑娘,但我心中…”
“可我心中已經放不下別人了!”我毅然打斷他。
“你是指那個夏雲棲?”
我點了點頭,繼續說了下去,被俘,治病,放歌,入宮,毀容,殉葬,少羽和小治聽得入了神。
當我講到在地宮裏重逢雲棲並治好了容貌,小治開心的像個孩子,而少羽,重瞳中半明半寐,“既然這樣,怎麼沒見夏公子和你一道兒?”
“他永遠都和我在我一起,隻不過不在身邊,而是在這裏,”我指了指心口,繼續說了下去。“我單純的以為可以在地宮與他相守,卻不知我們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多。。。”我的聲音漸漸淒楚,最終變為輕輕的啜泣。雲棲在我麵前成石的那一幕鮮明的鐫刻我的腦海裏,任何不經意的觸碰,都是鑽心刺骨的痛。
小治早已淚如雨下,少羽的虎目中也隱隱閃動著淚光。
良久無語。
“好了,不說這些了,真沒想到,少羽就是小治心中英雄無敵的大哥,兜兜轉轉,我們又聚在了一起。”我打起精神說道。
“這是不是所謂的緣分?”少羽感歎道,“不過,夏公子的藥雖然一時克製了治兒的病,藥效卻漸漸衰退,治兒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我請了許多名醫來看,卻提不出更高明的方法。”
“任何藥吃久了,人的機體內都會產生抗藥性,導致藥效逐漸衰弱。隻有找到根治的法子,才能讓小治完全康複。”
“你可有辦法?”少羽的目中燃起一絲希望。
“暫時還沒有,不過我一定會治好他的!”是啊,失而複得,我不想再次對麵生死別離,絕對不要!
小治的臉上顯出疲態,我和少羽安頓好他,打馬返回。
一路上,默默無語。回憶的餘傷在我心裏如回瀾拍岸,久久無法褪去。
“虞姬,”少羽輕輕喚我,欲言又止。
“少羽,別再說了,我們不可能的。長期以來,你的心中填滿了國仇家恨,而我正是你滅國仇人的女兒,你的心裏,怎會沒有芥蒂?況且我的心,早已沉在地宮深處,隨雲棲一起,成俑成石。再和暖的春風,吹融了冰雪,卻無法讓石頭開花,你說對嗎?”我笑了笑,轉身離開。
隨後的幾天,打理醫館之餘,我便去探望小治,他就像我最心愛的弟弟,可以毫無顧忌的吐訴心事。
“原來,大哥真的愛上了你,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還記得我說過,如果你能當我的大嫂該有多好!”
“傻孩子,即使不做你的大嫂,我也會像姐姐一樣陪在你身邊,失去了母親,失去了雲棲,在我心裏,你就是我最親的人!所以,我一定要讓你好起來,你要相信我!我還要等你為我種花滿園,做好多有趣的小玩意兒呢!”小治望著我,眼中有新陽熠熠。
深夜裏,我遍覽醫書,查閱雲棲的筆記,甚至研究了大夫們為小治開的方子,卻沒有一絲頭緒。難道真的是不治之症?我該怎麼辦?
少羽一直沒有來過醫館,不經意瞥過他曾靜坐的角落,心上閃過莫名的失落。
一日黃昏,我正在看書,忽聞馬嘶,少羽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神色慌亂,“快隨我去,治兒怕不行了…”我大駭,手中的茶杯應聲而落。
小治躺在床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身上裹了重重棉被。“怎麼會這樣?”我叫道。
“回虞姑娘,少爺今早兒起就一直喊冷,也不進食,能蓋的都給他蓋在身上了。”
“藥呢?”
“好容易吃進去些又都吐了出來。”
“你不是說會治好他嗎!”少羽搖晃著我的雙肩,重瞳幾欲噴出火來。
“大哥,姐姐…”床上的小治微微呼喚。
“小治,你感覺怎麼樣?”
“我想我不行了,能有你們陪在身邊,小治已經很滿足了…”
“小治,快別瞎想,你一定會好的!”我看著他,淚水簌簌而下。少羽在屋裏來回踱步,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小治的聲音已細不可聞,“砰”的一聲,少羽一拳打在牆上,“枉我自稱霸王,卻救不了血脈相連的兄弟!”
血!靈光一閃。“少羽,把你的匕首給我!”我卷起了衣袖。
“你要做什麼?”我不語,咬咬牙,刀鋒劃向小臂內側。血汩汩湧出,滴在小治唇上,“喝下去!”我命令道。恍惚中,小治吸吮著我的傷口。
一處血盡,我便又劃開一個口子,雙臂交換了幾次,小治的臉上現出紅潤,身體漸漸溫暖,呼吸勻停,沉沉睡去。我跌坐在椅子上,才發現自己的雙臂已經慘不忍睹,疼痛難當,伴著失血的陣陣暈眩。
“快去拿金瘡藥!”少羽急呼,“虞姬,你真傻,真傻…”
看著他鎖眉心痛的樣子,我強打精神,“我這個傻大夫,隻能想出這麼個傻辦法,我服食了長生之藥,青春永駐,隻要能將這股生機輸入到小治體內,他的病便能治愈。”
“所以,你就將自己的血喂給他!”少羽邊說邊給我上藥,親自為我包紮傷口。“你這麼傻,隻會讓我更愛惜,更放不下…”
清涼的藥粉緩解了疼痛,我稍稍振作些,見少羽動作熟練,忍不住打趣,“想不到你包紮的這麼好,將來不做大王可以到醫館來。”
“那你可願收留我?”少羽望定我,眸中的滾燙之意灼的我有些慌亂,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我垂頭不語,暗怪自己出言莽撞。
“仙女姐姐,我想聽你唱歌…”小治在夢中囈語。
“這孩子常念叨你,說你是從月亮裏來的神仙,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讓我們兩兄弟如此著迷!”
我沒有作答,吹熄了燭火,推開窗,月光如水,霎時漾滿了整個房間。花木芳香襲人,夜風徐徐拂麵,我輕輕哼唱了起來: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複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歌聲柔柔嫋嫋,幽然如夢,階下寸草,庭前落花,都似含了一段心事。年複一年,歲華流逝,有的是今春不減前春的恨。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任它春色年年,我卻芳心依舊,可是那個知我解我的人卻不複回還了…無盡衷腸曲意在靜夜裏迂回婉轉,縈縈繞繞,流連在人世的濃春深處。
少羽竟自癡了。我何時走的,他都無所覺。
小治的身體有了明顯的好轉,隻是對著我時,清秀的麵龐籠上了一層愁雲。“歌姐姐,你是我最喜歡最想保護的人,可是我竟然這樣傷害你!”他撫著我的傷口,“用你的血治病,我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傻孩子,不是說過嗎,你就像我的親人,如今,我的血在你的體內,我們不就成了真正的血親!隻要能治好你,區區一點血算得了什麼!”
“可是…”
“沒什麼可是,隻要我定期輸一些血到你體內,你很快就會痊愈。到時,我們就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那該多好!不過你要答應我,在此之前,一定要變得強壯一些!”小治被我的熱情感染,使勁兒點了點頭。
“其實,該說謝謝的是我。雲棲舍命救我,我心底總覺的不甘,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值得,我看不到我人生的價值。直到昨夜救你,我忽然覺得,也許真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不光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
小治握著我的手,“歌姐姐,如果我是雲棲哥哥,也會救你,你承載了我們生命中的全部美好,就像這春天,溫暖光耀著人間。”
“小治!”我抱緊他,心中充滿了感動。
“對了,有個人我想讓你見見…”
“憶容,到姑姑這來!”
憶容在院裏和抱雪欺霜玩的正憨,聽到我的呼喚,連蹦帶跳的進來,小臉紅撲撲的,像一隻剛摘下的蘋果。
“來,這是你小治叔叔,”
“小治叔叔!”聲如黃鶯出穀,憶容轉動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著小治。
後者亦微笑著回視著她,烏黑的發辮,水綠的衣裳,他摸著憶容的小腦袋,“你清新明亮的像一棵春天的小草!”
憶容甜甜的一笑,“那你喜歡我嗎?”突如其來的直白嚇了我一跳。
“憶容這麼可愛,叔叔怎麼會不喜歡!”小治不由自主的笑著,顯然對叔叔這個稱謂甚感新奇。
憶容爬到小治腿上,舒舒服服的坐在那裏,小治把玩著她的發辮,兩人儼然一對親密玩伴。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憶容如此親近一個男子。細看小治,深邃而略帶憂鬱的眼睛,挺秀的鼻梁,嘴角彎成美好的弧度,整張臉柔和而細致,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我的小治真的長大了。
少羽依舊不曾出現,隻是醫館裏開始收到各種別出心裁的禮物,破曉初綻的鮮花,葦葉編織的蚱蜢,泥塑的玩偶,繡工精美的手絹…我和憶容愛不釋手,每一天都充滿了期待。
這次的禮物卻有些不同,一條雪白的冰綾長裙,觸手柔軟絲滑,如水漾過肌膚,裙擺繡著銀色的蝴蝶,纖巧生動,翩躚如幻。我忍不住穿在身上。鏡中人長裙曳地,膚白發烏,清純靈秀如空山新雨後的一枝梨花,俏皮的轉個身,衣袂飄飄,和風而舞。
“看樣子我的禮物還不錯!”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陶醉。少羽立在門邊,饒有興致的望著我。
我有些發窘,“為什麼要送我這麼多禮物?感謝我救了小治?”
“這是其一,”
“那其二呢?”
“沒有其二,我隻是想,想送你禮物,想令你開心。”我看著他,重瞳澄淨剔透。
“既然打扮停當,就隨我來吧”,說著不由分說的拉起我。
傍晚,楚軍大帳燈火明亮,熱鬧異常。眾將圍坐帳中,麵前均擺滿了好酒好菜。少羽高高舉杯,“今天我宴請眾兄弟,一來是為了慶祝治兒身體好轉,二來,是為了感謝虞姬,若非她妙手回春,治兒恐怕已不在我身邊”,說罷,舉起杯來,一飲而盡。眾將紛紛道喜,觥籌交錯,賓主甚歡。
“今天,能得最心愛的人左右相伴,少羽實在開心,欲高歌一曲,以贈佳人,大家以為如何?”眾將紛紛叫好,早有人把琴架好。少羽略一沉吟,按弦而歌:
“相遇是緣,相思漸纏,相見卻難。山高路遠,惟有千裏共嬋娟。因不滿,鴛夢成空泛,故攝形相,托鴻雁,快捎傳。喜開封,捧玉照,細端詳,但見櫻唇紅,柳眉黛,星眸水汪汪,情深意更長。無限愛慕怎生訴?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
歌聲漸歇,少羽凝視著我,重瞳似醉非醉,意味幽長。手指仍撥動著琴弦,美妙的音韻從他指端不斷的流瀉出來,如雲出岫,如雨敲窗,如珠在盤,琳琳然,琅琅然,說不出的動人。我覺得自己好像醉了,輕飄飄的似身在雲端。
“雪夫人到!”一個尖銳的聲音劃破了流淌的琴音。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大家這麼高興!”雪姬含笑而入,依舊是淡紫煙羅,眉目含情,顧盼生輝,人比以前更加豐盈秀潤。
看到我,笑容僵硬在臉上,平安符自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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