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950 更新時間：09-02-17 01:42
呈現在兩人眼前的不是修羅地獄亦算不得人間仙境，不過另人發自肺腑地感歎的，是它簡直就如同那石門上所描繪傳奇之作的立體真實版：鬱鬱蔥蔥的果園中，無數姿態各異的鳥群盤旋亂舞，或嬉戲，或徜徉，或捕風捉影，無論怎樣，它們的舉動卻始終被一個陰影所抑製，完全以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馬首是瞻，仿佛一切的絢麗與隆重隻為依附、襯托它的高貴而存在。
那是……鳳凰麼？玲瓏懷疑地揉了揉眼睛：如果，額，鳳凰長成這副模樣也夠寒酸淒慘的了：那傲立於樹冠之上，被百鳥頂禮膜拜的是一隻半獸半鳥的古怪動物。一眼望去，它一身火紅的羽毛，隻在翎毛與尾羽處略染淡金色光芒，腹部一片一片竟是細小堅硬的七彩鱗片。最最異樣的是，它一雙羽翼之下，居然比旁的鳥兒多生出一雙人類才擁有的細小臂膀，而銜接臂膀的不是手掌，卻是宛如鷹爪一般的三指蠟黃包皮骨骼。如今正捧著一顆色鮮味美的果實挑剔地啄食著，一副不盡人意的表情。
這大小不過雛貓，又生得如此另類的小東西居然顯出一股子‘唯我獨尊’的模樣，滑稽可愛，讓玲瓏一時間趣味盎然，不由分說閃身上去，伸手就想要去抓過來逗著玩兒。哪知道它雖生得稀奇古怪，可這‘百鳥之王’的稱謂卻並非浪得虛名，隻見它快若閃電般嘶鳴一聲，飛躍起來，毫不客氣地在玲瓏細嫩白皙的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而後一揮羽翼，手下那不計其數的鳥群們仿佛收到女王陛下下達的口諭，一隻隻呲牙怒目，霎時間在天空中密集了黑壓壓的一片，一股腦兒往玲瓏身上不由分說地俯衝過來。
玲瓏‘哎喲’一聲，縮手跳了回來，舉目一瞥，隻見眼前鋪天蓋地盡是亂舞昏鴉，心下詫異，不由得愣了一愣，就在她微微愣忡的瞬間，百鳥已呼嘯而至。來不及運馭靈光護體的少女下意識地微顰秀眉，咬緊牙關，伸出雙手攔在身前，就在那電光火石的刹那，斑斕禦起一蓬寒光激射而出，在玲瓏身前形成一道碩大的冰淩屏障，瘋狂的鳥群一擁而上，以群體力量擊破斑斕不甚牢固的阻礙。
然而它們雖是衝破了冰淩的屏障，行動卻稍稍滯了一滯，斑斕似乎算準自己瞬間凝結的寒光禁不起諸多怨憤的力道，早已雙手於胸前結印，念動口訣，再次禦起一抹赤紅的火焰淩空激射，霎時間在半天轟然爆炸，於是烤熟的小鳥落了下來，發出一股子烤肉的香味……
玲瓏借機往旁邊躍出三丈，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伸手取出‘光之魂魄’，正想大顯神威，卻清晰地聽見斑斕叫了一聲：“玲瓏，別！”
“啊？！”少女正待丟出武器的手高舉半空頓了一下，轉過頭一臉疑惑地望著斑斕，隻見他三步並作兩步躍至玲瓏身前，好似保護雛鳥般向左右斜伸出雙手，望著那樹冠上稀奇古怪的始作俑者大吼一聲：“笨鳥，你鬧夠了沒有！”
天空中飛翔的手下們不約而同地停下攻勢，一束束詢問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它們的頭領，而那看上去單純呆滯的‘笨鳥’依舊安穩地立在樹冠之上，抱著手上一顆啃了一半的果實，此刻正迷惘地衝大家眨了眨眼睛，騰出一隻纖細的手臂撓了撓腦袋，考慮半天，終於白癡地搖了搖頭。
“……”斑斕精靈般淡漠的麵龐上轉瞬間掠過一抹殺意，一閃而逝，續而覺得沒必要和這白癡較真，於是不知從哪掏出幾顆閃閃發光的玻璃水鑽，伸出手掌，邪邪誘惑道：“要麼？”
那笨鳥似乎與斑斕早已熟識，並且對亮晶晶、光燦燦的小玩意特別敏感喜好，見了之後愛不釋手，‘咕咕’叫喚兩聲，立刻不假思索地飛撲過去，停在斑斕手腕上伸出蠟黃的小手將那一顆顆廉價晶體拾起來放入腹中的口袋裏麵。玲瓏好奇地湊上前去，這才注意到它遍布鱗甲的腹部上居然隱藏著一隻小小的百寶袋。隻是奇怪的是，那三粒水鑽雖廉價嬌小，以它的體態來說也必然是一種累贅，被它放入口袋之後居然看不出一點端倪，心下疑惑，於是一時孩子性起，不懷好意地‘嘿嘿’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它三寸長短的腿爪，倒提起來，不顧它撲騰著翅膀‘呱呱’亂叫，更無視斑斕看猴戲似的促狹表情，使勁往下胡亂抖了起來。
這不抖還好，一抖就全露餡了。那百寶袋似乎深不見底，裏麵竟然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就這麼抖了抖，便‘嘩啦啦’地掉了一地——什麼玻璃球啊，珠花啊，貝殼啊，耳環首飾啊……等等等等，稀奇古怪，琳琅滿目，品類繁多，簡直讓人瞠目結舌。
“啊？！”玲瓏也大大出乎意外，瞪著腳下一堆體積比這呆瓜本身還大出許多的稀奇玩意兒，一時驚異非常。突然她眼睛一亮，隨手將笨鳥丟還給斑斕，彎腰拾起一條小小的項墜，端詳許久，轉過臉挑眉瞪眼，理直氣壯地宣布道：“這不是我出門時隨身帶來的項墜麼？就前兩天練習舞蹈的時候拿出來戴了一會，怎麼會到它這裏來了？！”
斑斕看玲瓏那架勢，心底暗道天邊山雨欲來，自知承受不起，於是知趣地聳聳肩膀，低調道：“這個你得問它。”
玲瓏果然順利轉移目標，一雙杏仁般的美目毫無避諱地直視這隻呆瓜，而那笨蛋則有恃無恐地站在斑斕肩上，居然理直氣壯地撇過腦袋，直接用雙翼捂住耳朵，一副‘我啥都不知道，啥都沒有聽見’的姿態，氣得玲瓏牙齒癢癢，也懶得詢問其中曲直，直接逮過來又抓又擰又拔毛，好一頓蹂躪，弄得那笨鳥對著斑斕委屈地‘呱呱’慘叫，可惜斑斕亦懼怕正在發威的母老虎，隻好對其報以同情的一瞥，實在愛莫能助。
好不容易發泄夠了，弄得那笨鳥渾身羽毛亂七八糟，玲瓏這才滿意地拍了拍手，將那項墜放進兜裏收好，恢複她平素仿佛伶俐可愛的模樣。見她大氣已消，斑斕幹咳兩聲，盡可能地撿平緩扼要的方式解釋道：“紅綃有看見閃閃發光的東西便情不自禁喜歡收集的嗜好……”
“看得出來。“玲瓏望了一眼地上那堆金燦燦、光閃閃的玩意兒，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瞪了一眼那好不容易掙脫自己鉗製逃到老遠的樹冠上偷偷抹眼淚的小東西：“它也就這麼點出息。”
斑斕笑笑，猶豫片刻，依然堅持地說道：“紅綃……那隻笨鳥，我重傷那幾天，出不得房間，無聊時向侍女討了些材料製作糕點，被它發現了，便偷偷摸進來偷吃得一幹二淨。”他頓了頓，看見玲瓏一臉聚精會神的表情，遂繼續道：“斑斕原本隻樂於製作，對食用毫無興趣，見它喜歡，索性全予它了。數日下來，倒也熟絡，傷勢漸愈後，它帶我來這裏，複報以果實，食用後清熱祛火，消炎止痛，對惡性詛咒似乎亦有療效，你看。”斑斕攏高左臂衣袖，手臂上那原本過敏般紅成一片的疹子竟然隱隱消散，止剩下黯淡的一抹微色。
玲瓏複見此毒咒，不過數日竟然已趨痊愈，暗自吃了一驚。正想開口稱讚其療效顯著雲雲，忽聽斑斕淡然道：“果實雖好，斑斕卻恐其為以毒攻毒。”
玲瓏心下一驚，惶恐地抬眼望向斑斕：“真的麼？！”
少年不語，飛身掠過樹梢，伸手隨意摘下一顆，舞動修長柔韌的手指輕巧地削皮，撇下一半分予玲瓏：“你看，它果肉新綠，剔透晶瑩，甚是誘人，其間異香彌漫，繚繞不散，果肉中心處複帶暗紅，這分明是隱藏劇毒征兆。”
“……”玲瓏接過，心中千萬般揣度，百味翻騰，沉默不語。
“不僅果實，我甚至懷疑連紅綃亦是體內暗含劇毒的異靈怪鳥。”斑斕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向彼方樹冠之上，悠然道：“玲瓏你看它雙眼琉璃，全身遍覆嫣紅之羽，四爪（算上比旁的同類多出的兩隻）焦黃，其聲如泣如訴，且能抑馭百鳥，很難相信它是沒有一點本事的……額，玲瓏你，你你你——你這是幹嘛？！”
“什麼幹嘛，吃東西啊！”少女不疾不徐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實，露出醉人的酒窩，笑眯眯地稱讚道：“好甜，好好吃。”說完抱著繼續啃。
“有毒……”斑斕汗顏，突然覺得自己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斑斕——”玲瓏突然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望著他：“玲瓏方才被那惡靈狠啄一口，眼見就要毒發攻心死於非命，你就讓我試試以毒攻毒吧！”說完不由分說搶過少年手中殘餘一半，喃喃道：“真好吃，這半也給我。”於是找了顆陰涼的大樹旁坐下來，左右開弓，吃得津津有味。
“……”斑斕微微一愣，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現在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末了，隻好暗歎口氣，複又采摘一捧，走上前去蹲在玲瓏身畔，一邊漫不經心地挑出一顆懶懶地剝削著果皮，一邊好奇地試探道：“你怎麼知道的？”
“什麼什麼？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啊！”玲瓏詭異地笑笑，說完還神秘兮兮地看了斑斕一眼：“你手上的詛咒差不多已經痊愈，回頭我弄雪融果替你敷衍，可別再吃這東西了，不小心中毒可就麻煩了！”
斑斕悶笑一聲，無言以對，隻好低下頭沉默地繼續剝削著果皮。
果實並不碩大，玲瓏很快吃完一顆，複又接過斑斕替她精心削剝好的一顆繼續吃。
少年依然默默地削著皮，一臉柔和地望著少女可愛的吃相，毫無怨言。
吃著吃著，玲瓏突然愣愣發呆，兩眼迷茫地望向遙遠的彼方，癡了半晌，黯然流下兩行清淚。
斑斕大吃一驚，急忙伸手搖醒她，“怎麼了？玲瓏，你這是幹嘛？”言畢掏出手絹替她抹去臉龐上的淚痕，舉手投足間皆是疼惜與不舍。
玲瓏搖搖頭，接過少年遞來的手絹揉拭泛紅的雙眼，幽幽凝睇斑斕一眼：“兒時曾聽師父講述過一個寓言故事，大致說，一間破敗的寺廟裏麵住著出家師徒四人，生活清貧，唯門前種著一棵茂密的梨樹。往年不知怎地皆不曾開花結果，恰逢一年風調雨順，桃花漫樹，果實殷厚，三個徒弟早已對那一樹的鴨梨垂涎三尺，隻是此樹為師父親手栽種澆灌，甚是喜愛，遂不敢擅自偷吃。
恰逢此間師父有事必須離開數日，恐其回歸之日漫樹香甜的鴨梨皆空，於是告誡三個徒弟道：‘這樹上的香梨皆有劇毒，食之必亡，爾等千萬不可嚐試。’言畢，師父去矣。
待其數日後歸來，漫樹鴨梨早已不知所蹤，師父正待大發脾氣，忽聞走廊上三個徒弟嚎啕大哭，詢問之，答曰：‘徒兒不小心摔破師父心愛的珍貴瓷壇，無以恕罪，唯食毒梨以求已死謝罪，可惜此梨毒性太弱，我等具食之皆不可殆，故而嚎啕大哭。’師父聞言，啞口無言，真真是百口莫辯。
這個故事，大致可以用來形容斑斕你方才那蹩腳的騙術罷。”
斑斕眼中閃過一道莫名驚訝的光彩，愣了愣，雙唇緊閉，苦笑一聲，垂首默認。
“斑斕撒謊的時候，眼神總是遊移不定的，你心中虛偽，故而不肯直視對方。”玲瓏嬉笑著數落道：“你騙得過師父，可騙不過我。你可承認了？”
“原來如此。”
“我方才想起小時候的這個寓言故事，順帶又想起，有一次你我趁師父不在家，一味胡鬧不肯練功，玩笑間我無意推倒你，接連跌碎師父的酒壇，連那隻他素來喜愛的煙鬥也一同被跌破。當時我嚇壞了，手足無措，你卻無所謂地站起來收拾殘局，並且告訴我：‘沒關係，玲瓏你回去吧，這事責任在我。’
那時候我年紀尚幼，也未曾考慮更多，便徑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複來之時，看見你一身單衣垂首跪在門外，輕薄的衣衫早已被清晨濃密的露水浸得濕透。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師父的懲罰不是打罵，而是讓你在屋外跪了整整一夜……而那一夜，我卻相安無事地睡在溫暖舒適的床上，可是，那原本是該由玲瓏承受的處罰啊。”說著說著，女孩眼圈漸漸又開始泛紅。
“也未必。”斑斕笑著搖搖頭：“你總愛記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哪裏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啊？”玲瓏皺起眉，繼續回憶道：“後來師父盛怒未消，還不肯饒你，我在旁邊一直陪你跪到午後，方才獲許可以起來。那次，玲瓏跪了不過二、三個時辰，便已經渾身麻木，動彈不得。卻是斑斕你咬緊牙關不顧一切掙紮著挽服玲瓏站起來，自己卻支撐不住昏厥過去。此後高燒整整三天，讓師父懊悔不已。”
斑斕的表情在那一刻變得複雜起來，許許多多早已埋藏於心底的往事又再次湧上心間，思緒如沸水般翻騰不息，悲喜交加，猶豫半晌，卻黯然別過臉，道：“是麼？斑斕早已忘記了。”——語氣雲淡風輕。
斑斕原本就是淡漠隱晦的，玲瓏兀自沉浸在回憶的深淵之中，雙手支撐著腦袋緩緩道：“有一次師父問我們長大之後想做什麼？我說，我要成為楓影大陸上第一位了不起的女強盜首領，率領千軍萬馬竊福濟貧，成為萬眾景仰的傳奇人物，過著逍遙快活，無拘無束的生活。師父聽後雖深知玲瓏不過是童言無忌，卻亦微微一笑不複多言。
而斑斕你卻望著年僅九歲的我，沉默數秒，笑著說：‘我願意為你手刃這霸業上一切獻祭的蟲沙。’短短十八個字，讓師父甚是不喜，說你羽翼尚未豐滿便如此嗜血，且七尺男兒不欲獨自闖蕩一番事業，莫不是一種恥辱。
從此，斑斕雖然無論文韜武略才華遠勝與我，師父卻單單偏心獨愛玲瓏了。”少女歎息口氣，抬眼望進少年的雙眸：“後悔麼？”
“不。”回答很幹脆，斑斕一雙深邃的眼眸深處一片波瀾不驚：“即使師父現在問我，斑斕依舊是這個回答。”
“別說了。”玲瓏於心不忍，伸手輕捂住他的唇：“這般癡傻的回答不適合你。”
斑斕依言沉默，嘴角蕩漾開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舉目遠眺，神情堅韌從容。
花瓣雨續續飄落，那讓人迷醉的異香更加深沉濃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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