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907 更新時間:19-08-18 12:57
說了愛情故事就要說親情的事兒了,下麵就說說關於母親愛管閑事,弟弟鄉下蓋樓房等雜事了。有人問我,寫他們與你的人生有什麼關係呢?我說我是一個鄉下人進城工作的,我就像一個風箏,無論我飛不飛,飛多遠,飛多高或者飛不起來,母親與弟弟們就是那風箏的線索,死死地拽著我。
說實話,我的心沒有一天輕鬆過,但也說真的,我想他們來電話,就是要知道他們好不好;又怕他們來電話,因為我大半輩子也沒有一次聽到過母親說,家裏很好,她身體健康,或者說你不要寄錢回來了。
在母親人生的最後幾年一次我回鄉,問她:老人家,我進城都快40年了,我們家通電話怎麼一次也沒有聽你說過你的身體還好呢?
老母親笑了,說:說我身體好,家裏好,那你還不飛上天了[方言:就是得意忘形,沒人管了]!
那年母親虛歲七十有五,除七八十年代進城一次看我待三天之外,一生末走出方圓10裏。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母親既過了七十三,就有些年頭可活了,”我說。
母親笑了,一臉的陽光,說:“活那麼大歲數還不是懈怠了你?”
我心一個格登,母親大字不識一個,竟也能說“懈怠”這文雅的一個詞兒,叫我不得不多看母親一眼,打量一番。
母親一生嘮叨的也就是油鹽柴菜米,雞豬伢兒,閑侃也是鄰長裏短,我也不曾聽過山裏鄉鄰們文雅一回,何許叫母親學了一詞半句。我所知道的母親,年輕時會繡個花兒朵兒的,且也栩栩如生;還能唱百兒八十的山歌,雖格調兒黃黃,卻也宛轉悠揚。在那個大躍進的年代,山崗上一人唱,田畈地裏眾人和,唱完一首就有人喊:“再來一個。”那會兒,人幹活累也不累就衝這黃黃兒的山歌。
後來“文化大革命”,父親急性甲型肝炎病無錢治療死了,母親從此不唱歌了。那年她才三十五歲,年複年苦惱著臉,拉扯著我和兩個似乎總也吃不飽的弟弟熬日子。後來我長大了,參軍,又進城工作,與母親相處的日子太少太少。
“你幹嗎死盯著老娘看呢?”母親說。“你心在想這個老太太咋就這麼經死呢。”她笑了,有些得意。
我說:“你進城住吧,城市條件好些,何許更長壽。”
母親說:“進城住,你當我不想?可我這髒嘎嘎的老太太,你城裏的杭杭能容我?進門要換鞋,吐痰上廁所,串個門沒人理你,老娘受氣事小,叫我兒難做。算了,老娘死也死在家裏,你有孝心就給個幾百元錢村幹部,我死了,還能土埋,不像城裏人死了非火燒不可。”
母親五十歲時,說她會死,死,她不怕,就怕火燒,急催我為她買一口棺材以備死時用,可買來的棺材也二十歲了,擱在一邊占地方又礙眼,可母親說,看見它心裏踏實,她不怕死,真死了這土埋是一定的了。
母親不怕死嗎?
人年輕時不怕死,大多因為年輕不會死,所以不怕死,人老了,活著一天離死亡之旅就近了一天,也許某一天早晨沒醒過來,就上了黃泉路。
母親老了,還是怕死的。夜裏後山的烏鴉叫也許是貓頭鷹,她也會以為是鬼作祟。她說:“嚇人呢!”
我說:“你死都不怕還怕鬼?進城住吧,那裏沒有烏鴉貓頭鷹。”
母親辯說:“怕鬼與不怕死兩碼事嘛。”可她聲調兒也軟了:“進城就進城,我隻住三天就回家。”
“三天,回家?我那裏不是你的家嗎?”我說。
“是我的家,也是也不是,”母親一聲長歎。“我張羅回你兩個弟媳進家,帶大了他們的兒子,如今老了,還可以喂豬撿柴放牛洗衣裳,去你那兒我能幹什麼?閑人一個,吃閑飯,叫我在你城裏媳婦麵前低聲下氣?我這一輩子大嗓門慣了。”
母親的心裏,在鄉下家裏她是功臣是主宰。人雖然老了,不怎麼能幹了,可她有著功勞簿在,在弟弟,弟媳,兒孫麵前至少還是個人物。孫子大了也有了兒子,弟媳也當婆婆了,他們哪會聽任她這個老太太嘮叨這該怎麼做,那該怎麼的?可也礙著城裏大哥——我的份上,卻奈何不得老太太。可老太太至死也不明白這一點。這叫我憂心。
老母親不僅管家裏事,還管鄰居家的事,哪家牛吃了那家地裏的麥苗;那家豬仔吃了某家的小白菜;村頭家媳婦對婆婆不好,她都仗義執言,論個是非曲直,也就結人怨。
母親說:“她們要怨就怨我吧,人家生氣我不氣得了。”
上次我回鄉下,親眼所見,有一討厭母親的那家人的小孩,一雙髒布鞋丟在路邊,那家孩子的奶奶見了都不撿起來,可母親見了卻撿回來送到那家人大門裏,一句謝字都沒撈到。
我說:“老太太啊,幹嘛呢,一雙踩了狗屎的爛鞋,人家親奶奶都不拿回,偏你管閑事呢?瞧,一個謝字也沒有吧!”
母親說:“空口一個謝謝對我何用,我耳聾,我做人求個心正;還有啊,隻有你敢大聲對我嚷嚷,是老娘打小沒有把你教育好,你看你倆弟弟對我就從不敢翻蹺,(即抗拒,反對)。”
我說:“你耳背,不大點聲你能聽清?”
母親說:“講我好話,嚷就嚷唄,誰說我的不是,再小聲我也知道。”
“你是真聾還是假聾?”我說。
母親笑了,說:“總之我的兒子們不可對我不敬。”
我說:“咋不敬了?”
母親繼而板臉,說:“我這一生容易嗎,你每次打一個電話回來也是吼吼聲,叫我的心髒都咚咚的,說你不是,這倒好,兩個月不給我打電話,還煩老娘打電話問候你,我這大一把年紀就怎麼死不了呢?”直說得我的心裏酸溜溜的,母親自己還一把傷心淚。
母親把胃當心,胃脹,氣不順,她電話裏就說心髒不好,喘氣都難,我買了治心髒病的藥回來,卻見她正吃醫生開處方的“沉香露白露”(治胃理氣的),她說這藥特效。
我說:“我不是買了藥嗎?”
母親說:“你花幾百元買一堆藥幹嗎?我這吃的藥才花三五元,你有幾百元幹嗎不買一對金耳環給我呢?村裏的老太太好幾個都有呢。”
我說:“老太太吊個金耳環,像啥呢,你孫女都說她媽媽什麼歲數了,還穿金戴銀,如今年輕人都不興這個了;人老了,有飯吃,穿得暖和就行了;一句話,少管別人閑事,莫遭人怨恨,多活幾年吧。”
母親惱了,說:“不買就不買唄,可人老了就不是人了?說我遭人恨,誰恨我?咱村裏人都說我好,就你說我不好!看吧,你的小弟媳婦也向你學了,也敢大嗓門對我吼吼了。”
我說:“還不是你好管她的閑事。”
母親說:“我叫她把一塊地種上花生錯了嗎,她那吃飯的碗泡在鍋裏一天不洗,出去玩對嗎?”
我說:“你又不同她一個鍋裏吃飯,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不關你事,你不說她不行?你要知道自己老了,已沒有人願聽你嘮叨了,哪個年輕人願聽老人的?你的孫女就不聽我的,所以我不管她的事,對與錯都是她的;你想想啊,假如某一天你不在了,難道他們就不能過日子?”
母親說:“也是。”
晚餐時,從深圳回來的三嬸,聞訊我在家,前來見我,聊了好一會兒說她在深圳的軼聞趣事。三嬸走後,母親說:“看她那個得意勁,眉飛色舞,多有用似的,不就到深圳住了兩三個月?你說說,她女婿在深圳搞舊貨回收,她也好意思去添麻煩,又不是兒子的家,還去閑住。”
小弟媳就見不得老太太嘮叨別人閑話,反詰母親說:“三嬸就是有用,不僅女婿好,兒子還是一所小學的校長。”
母親麵呈慍色,急了,說:“我怎麼就沒用?一個兒子在城市工作,一個兒子是種田地的能手,一個兒子在外打工,你看見誰說過我沒用了?”
小弟媳嘟嚕說:“哼,好像你兒子當了縣長似的。”
母親說:“縣長未必能種好莊稼,全國人都來當縣長做官,看你吃什麼,喝西北風?你不就嫌我管你的事?我再不管了;你還不走?你的豬仔還沒喂食呢。”
我說:“你才說不管又管,那豬賣了錢又不是你的。”
母親站起身說:“算了,說她不聽,我去替她喂,那豬仔兒在嗷嗷地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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