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596 更新時間:19-08-20 10:00
昨天說好了的,夫妻倆今早乘第一班車下鄉祭祖,上墳。“隨緣,起床,快起來。”天麻麻亮,妻子杭杭叫醒我,我坐起又迷迷糊躺下睡。要下鄉祭祖,我睡一覺竟然忘了,隨之又睡著了。
“起來!”杭杭一聲喊,那被子早被掀開。
我睜大眼睛見杭杭惱著臉,虎視眈眈,我說:“怕了你。”我起床。女人溫柔時是一隻波斯貓,發怒起來就是一隻母老虎。這會兒我想起了下鄉祭祖。“急什麼,才五點鍾,”我嘟嚕說。
“快快,洗臉口,做準備,給你五分鍾,趕六點班車,”杭杭說。“祭了你爸,下午還要趕回來。”
杭杭的話這會兒是最高指示,要不想吵嘴隻有順她的意思做。這次為清明下鄉祭祖,她昨日花了二百多元,買了紙錢,標花,香燭,鞭炮,況且要拜祭的又不是她的祖宗。
清明祭祖上墳也許有幾千年曆史,可愈演愈烈才是近幾年的事。當官有權開公車祭祖上墳是一種時尚與榮耀;還有發了財的,那修整一座墳墓的錢足可以蓋一幢小樓。光宗耀祖全在那權錢上。百姓也重祖宗的,這輩子完了,可那祖墳不興發跡一下他的子孫後代?不是有風水輪流轉嗎?祭祖上墳就看那個的紙錢燒的多,那個主兒放的鞭炮響了。
近聞某報刊發:省府城市武漢當局清明前幾日,就專為百姓上墳開了九條公汽專線;上墳一天就達三十萬眾。
清明祭祖當然也是表達一種哀思與悼念,誰沒有祖宗,又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孫悟空還是王母娘娘一滴血,滴在花果山石頭上,長出來的呢。
記著祖宗,祖宗在我心裏。
我夫婦倆到底還是擠上了六點開往鄉下的那輛班車,經長江公路大橋過江,跨縣,又轉乘車直奔鄉下。
江上建大橋,飛船上月亮,衛星遊太空上火星,不比哪一個時代發達?可人們學古人向那一座座小土包裏的幾根白骨屈膝叩拜,乞求庇護發跡。不知世人的哪一根神經有毛病,我想。活脫脫一個虔誠小醜,人們還管小醜稱孝子賢孫。
我帶城裏媳婦回鄉上墳祭祖是第一次,不是一件小事,鄉親們這麼看,喜出望外的自然是老母親。她問:“我的卷兒怎麼沒回來?”怎麼高興,她老人家也忘不了她的寶貝孫女兒。
“病了,”杭杭說。“卷兒舅媽問了菩薩,說是我們沒到伢兒他爺爺的墳上燒香,所以就摸了她一下,這不,病了。”杭杭一說就有氣,似乎是死老頭子作祟,是老太婆沒把死老頭子管理好。
“哎……”老母一聲歎。“這死鬼,什麼人不好開玩笑,偏跑到那遠的城裏去惹我孫女兒,燒火做飯。”她對我大弟媳說,又望望我夫婦。“吃了飯去燒把紙,就沒事了。”
“我們現在就去上墳,下午我們還要趕回去,”杭杭說,一雙大幽眼直瞪我,好叫我說服老人家同意我們回去。
我說:“是,卷兒病了又上學,一個人在家不放心,有空我們常回來就是了。”
“那,上墳,回來吃飯走,”老母親肯首。這當兒本家兄弟來邀,說小叔叔一家從鎮上也回來了,要一同上墳和祭祖。
於是二十幾號人的隊伍上了墳山祭墳。墳包一個又一個,有碑無碑的,刻名沒刻名的,七零八落,我全然不知道誰是誰。
我十八九歲離家,回來的次數少,三十年了,一片茫然。我知道的那就是逝者如斯夫,每一個墳包正是生者最後的歸宿,任你有多麼顯赫的一生。
“隨緣,這是你祖母的墳,”三叔叔說,有氣無力,七十多歲的人了,肝硬化腹水有半年了,他是掙紮著起床來上墳的,估計他也沒幾天好活的了。
“慚愧,不知道,”我一把鏟子輪回幾下,砍了雜草,堂弟們幾下子添了土,燒香,焚燒紙錢,放鞭炮,井然有序。三叔首拜,掉下一串渾濁的老淚,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將同祖母在另一個世界相會了。依次是小叔拜叩,再臨我拜祭。
“老人家,對不住,三十年了,第一回拜你,”我雙膝跪地,鄭重其事地一個長拜,說。“晚是晚了些,可你不該在我六歲那年罵我喝了你家四碗稀粥是粥桶。知道嗎,對我一生也是恥辱。”
“有這種事,豈有此理,”杭杭氣呼呼說。“早知道這樣,隻配供四碗清水,何必拿大魚大肉來祭她。”
我笑了,說:“管你什麼事,又沒罵你是粥桶。”
“誰對我丈夫過不去,就是對我過不去,”杭杭說。“不拜了,這種鬼,拜也是白拜了,她不做好事。”
拜祭由近而遠,一座座墳包早叫長途坐車,疲憊不堪的杭杭更加力竭。“咋這麼多墳墓要上?上你爸爸墳吧,不然我們趕不回去了,”杭杭心急火燎,拽著我快走。
我說:“這一座是祖父的墳,拜了再走。”
拜祭祖父墳,深表不滿的是小叔叔,他說:“少放點鞭炮,以往全是萬字頭響,太響把老東西炸蒙了,叫後人一個個倒黴。”
小叔叔是一個單位頭頭,正如算命先生說,叫小人所害,出了經濟問題,賠了三萬元,背了一萬多元的債。他倒黴了,兒女受牽連。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全下崗,他本人每月拿最低生活費還無保障。如今,用他自己的話說,外出打工,人老了,做生意沒有本錢,當和尚無寺廟,回鄉種地吧,又無力氣。世態好淒涼啊,真想一走了之。
小叔叔沒說出一個“死”字,堂弟明光卻在拜祖父墳時說:“老人家,我活得好累,我今日拜你,不知我明年還活在世否?”此言一出可氣壞了三嬸,她說:“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哈巴狗亂吠。”
明光是個從海南島退伍回鄉的軍人,老實巴交種田地。他夫婦生有一雙兒女,女兒娜娜在他服兵役期間一場高燒,治不及時,患了小兒麻痹症。事後花了他一兩萬元還是治不好,如今女兒要人喂飯,活脫一個活死人。他早被娜娜整治得窮困潦倒,他也不能弄死她,他的生活,看不到一絲兒希望,要解脫,真去死,他一點也不畏懼。
人活著固然不容易,可死,如今也是不好死的,沒萬兒八千元錢辦不成喪事,死了入了土,人們還叫你不安寧。
“祖父對你可好?”杭杭問我,她拿出祭祖父的紙錢,多祖母的紙錢好幾倍。
好什麼好,我想,向他要四分錢買一斤菜瓜,討二分錢買一支鉛筆,沒一回願意給我。我十四歲上,祖父死,到死他也沒給我一分錢的除夕壓歲錢。我怎麼回答杭杭?說了又是一部心靈創傷史。
鄉言:祖父隻疼頭孫子,爸媽最愛斷腸兒。我是長孫,卻未能得到祖父母半點疼愛。為什麼,這其中的奧秘連同祖父一起葬在墳墓裏。
見我不語,杭杭說:“到底好不好?”
好不好,如今又有什麼意義呢,我隻把紙錢燒。已經沒有時間耗在不相幹的墳包上,那怕一點點兒的敷衍。杭杭拽著我撇下眾人直奔我父親的墳包。
“老人家,兒子兒媳大老遠趕來拜你了,”杭杭說,十二分的虔誠。“從前,清明沒來,我可是朝這個方向燒了紙錢的,沒收到?這回錢多,五個億,給你買房買汽車,你保佑你孫女兒病好,還要保佑他以後上大學呢。”
“錢乃身外之物,不是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嗎?”我說。“五個億,隻怕把死老頭子又駭死一回,就活過來了,老頭子快從墓地蹦出來了。”直說得杭杭毛骨悚然。
“多嘴,”杭杭惱了,說。“要不是你不信這一套,咱們卷兒哪會病?快拜噢,心誠則靈,不記得了,卷兒小時發燒住醫院,那醫生也說,燒燒紙也好,精神作用嘛。”
我那能再說什麼,鄭重地拜了三拜,就地一跪,又磕三個響頭。父親養育我十七年容易嗎?供我讀書又值三年自然災害,賣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隻剩下徒有四壁的兩間土巴屋。他的死就因為急性黃膽肝炎無錢治療,拖死了。死前他要吃一點肉的願望也沒能實現。如今死去三十年,隻圖後人燒一把紙錢,一點小小的要求難道過分?
父親的墳,正處《犁頭尖》上,墓碑向東方。
《犁頭尖》是父親生前看中的地方,說是風水寶地,葬一口棺材可使後人發跡。說這話時,我及鄉鄰在場。鄉鄰隻當他說的是一句渾話。父親死後,按其願望就葬在此地。他是一個惟一沒有葬在祖墳山的人。第二年,我當兵,後進城工作,也算是飛出山窩,跳出了農門,正巧應驗了父親墓地風水發跡論了。人們在那一刻才知道,木訥,憨厚的父親也有過人之處,甚至英明偉大。
誰不希望福至子孫?父親稱得上英年早逝,當然,也是窩囊一生,可死後卻顯得偉大起來。在這山旮旯,要是有一個人能在城裏做事也是極其不容易的。
我拜祭畢,小叔叔與眾堂弟一大幫子趕來了,每人燒了一把紙錢,陪杭杭拜祭,他們看著城裏來的媳婦那份虔誠與孝心,自然生出一番感慨來。
清明祭祖上墳,總能將血緣親情凝聚起來。生者可以輕於鴻毛,死者不能不重於泰山,不可不敬。拜祭完,杭杭要往城裏的家裏趕,山旮旯當然不算是她的家。
“拜了祖人,再走,”三嬸說。“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中秋,”我回答。就去祭祖。
“祖人”就是一塊一尺多長的木板牌子,供在三嬸家大廳的牆上。燒香,拜,照例老一套。拜一塊木牌子遠不及拜墳包,那至少有幾根白骨吧。
拜祖祭墳一趟花去我月薪三分之一。中國有兩三億家庭,清明每家以花100元計算,就花掉300億元,可修建幾座長江公路大橋,可資助多少失學兒童?
死人是鬼,死人是神,自有人類以來死了多少人?那鬼神豈不是把我們活人密匝匝地包圍起來了,叫我們連氣都喘不出來了?
真有鬼神的話,那鬼神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裏。看吧,回來的路上,杭杭眉飛色舞,祭了祖,上了墳,她就像完成了一樁神聖的使命一樣,她相信祖宗們一定會保佑她的孩子不再生病,並且以後也一定會上大學。
說來也巧,自從這一次回鄉祭祖後,我們的卷子還真的極少生病,幾年以後她還真考上了大學,而且離大學畢業還差半年時,就被一家大公司選中,去工作了,這都是後話,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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