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12 更新時間:09-03-01 10:02
蘭曉幫母親把頭發綰好,插上累絲金鳳,簪上碧玉桃心,我同母親一起出去。司徒家世代替玉家女兒畫像,惹的天下女子都以能在及茾時得到司徒家一張畫像為榮。
司徒家當代家主司徒寒潭是個近六十歲的風趣小老頭,我每一次見他都想揪下他兩根白胡子來玩玩,為這不知挨了母親多少訓斥。
司徒寒潭一見母親就跪下叩道:“小老兒向莊主請罪來了!”
他比母親年長許多,母親一向敬重與他,忙上前將他扶起:“老爺子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我在一旁道:“老爺子放心,隻要你給我兩根胡子玩玩,我就幫你向娘求情。”
“連城!”母親喝道,“沒大沒小!”
司徒寒潭苦笑著:“就怕少莊主聽了,要得就不是小老兒的胡子,而是小老兒的腦袋了!”母親一怔,讓他坐下,喚蘭曉奉茶。
母親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老爺子如此著慌?”司徒寒潭長籲短歎了一陣,不時拿眼瞟我一下,欲言又止。母親會意:“連城,先回去吧。”
我盈盈一拜:“老爺子稍坐,連城告退。”
他忙站起身:“少莊主慢走。”我遞了個眼色給蘭曉,出去了。
在雕花亭等了一陣,蘭曉出來,將事情原委給我說了。原來那日司徒家的孫小姐也到了微雨樓,見了我和驚寒互綰頭發回去作了幅畫,不意被司徒家小公子看見,順手牽了去。酒醉後將畫傳丟了,最後竟到了江浙楚家大公子手裏。
這楚大公子是個精明人,多的攬財手段,但為人放蕩,常混跡青樓楚館,見了畫上人,垂涎不已,千方百計打聽到是我與驚寒,竟於酒後放下狂言:“若得連城與驚寒為婦,願以半壁江山換之!”此話被好事者捅了出去,早已傳遍大江南北,我幾日疏於去微雨樓,竟一點風聲也未得知。
蘭曉道:“莊主讓我問少莊主,欲如何處置?”
我沉思,笑道:“隨他去吧,若真與他理論,反倒被人小窺了若耶玉家。”
蘭曉笑道:“莊主也是這個意思。玉家連城,美人如玉,自有人替少莊主出頭去教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浪子!”她告退。
我便聽到驚寒的嗤笑聲,她從假山後躍下,滿目嘲諷:“連城果真大度,如此下作之人也容了去,怎麼偏就容不下自己的妹子?”
我不理會她的譏諷,兀自笑道:“玉軟羅既想回鄉探母,又不願被若耶山莊除名。我遣人送她還鄉又接她回來,豈不一一都成全了她?”
驚寒冷笑:“先將她迫到絕境,逼她自戕,待她撿回一條命後決計不敢再提離莊之事,又噓寒問暖、送她還鄉,好一個恩威並濟!你可知,那匕首再深一寸,她就沒命了!”驚寒就是這樣,自己動不動就拔劍砍人,卻又一直希望我保持菩薩心腸。
“驚寒覺得我會草菅人命?”我掩麵輕笑,“枉大家都讚你冰雪聰明。玉軟羅怎麼會死?她若真一心尋死,大力之下匕首自會收縮,決計要不了她的性命;她若不想死,匕首再鋒利也到不了要害之處。當初有這麼一把匕首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來說我的不是,是不是在花蕪閣住的習慣了?”
驚寒麵色頗不自在,花蕪閣四麵封死,其實就是一座大的牢房,驚寒雖心性孤僻,高傲異常,到底做不到千重那般自囚為奴的境界。
我道:“玉軟羅最近開朗不少,也算因禍得福。”我起身回暖冰閣,驚寒跟著,突然冒出一句:“你恨她?”
我明眸暗轉:“隻是有些怪她罷了。她說的那些話我是渾不在意的,倒是怕傳到娘耳朵裏,娘聽了,心裏一定會不舒坦。所以驚寒,我可以容忍你在我身上下迷香,可你若敢對娘動什麼心思,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我咯咯笑著,探身摘下一朵“唇紅”,名花傾國兩相映,笑吟吟道:“驚寒,我可不是在同你說笑。”
驚寒麵色如常,眸中卻冰森刻骨,她突朝我半福身:“少莊主說笑了,婢子怎麼敢對莊主不敬。”
嘴角笑意更深,掐掐她的臉頰,我道:“記得我是主你是仆就好,幫我戴上。”驚寒默不作聲接了,摘去外圍花瓣,替我簪上。
回到暖冰閣,香草、離離正在刺繡,錦瑟在一旁不時指點一兩句,箏兒原在畫畫,見了我頭上牡丹,跑過來叫嚷著:“小姐,你怎麼又碰花!讓我看看你的手。”
我掐她的臉頰:“不礙事,是驚寒幫我的。”她仍是嘟著嘴,直到我挽起袖子,讓她看清並沒有什麼紅疹,她這才舒了一口氣。錦瑟迎我坐下,端碗蓮子湯,放下後幫我打著扇。
沒一會兒料峭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錦瑟忙倒碗涼茶給她,嗔道:“死丫頭跑哪去了?呀,這怎麼還一身土的,快去換衣裳!”
料峭笑得眉眼俱彎:“我剛同三姑娘院裏的翠微她們彈珠子來著,小姐,你看我贏了好多!”她雙袖一抖,竟嘩啦啦滾出小半桌子的珠子,她自顧跑到裏間換衣服。香草離離也湊過來,看清是淚珠之後,撇撇嘴又回去了。
淚珠,珠體圓潤,中有淚滴狀凝結物,因而得名,大重朝初年頗受名門仕女追捧,千金難求。後大量淚珠從南疆湧進,加上玉家三任莊主玉當歌不鹹不淡的一句:“淚珠嘛,不過如此。”而身價大跌。時至今日,外麵雖有買賣,到底不如明珠來的珍貴,在若耶山莊也不過是丫頭們手裏的玩物。
那邊離離忽然說道:“箏兒快幫她收了,小心哪天人家再找她來玩。到時她若輸了,還要拿小姐的珠子抵債不成?”箏兒、錦瑟連聲稱是,取來錦盒收了。
料峭出來,果然第一眼就找她的淚珠,錦瑟道:“扔了!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小心汙了小姐的眼睛!”
料峭登時急了:“扔哪了?我和翠微明日還要玩呢!”她蹬蹬蹬跑出去。
我笑癱在錦瑟身上,幾個小丫頭也笑到肚子痛,都說料峭不知怎麼得罪了錦瑟,才讓錦瑟這麼懲治她。錦瑟直喊冤枉,她不過隨口說說,哪知料峭竟當了真。
三天後,我行及茾禮,先著白色羽衣,頭上插白玉鳳首茾,鳳口銜著一串珠子,垂到額際。司徒家長子司徒儀來為我畫像,揮毫潑墨之間,美人灼若芙蕖出綠波,留下了我至純至美的一張畫像,不出意外,百年之後,湖心小築掛的就是這幅畫像。
之後,換上盛裝,環佩叮當,錦瑟,香草一左一右扶著我,行到湖邊。母親獨自撐船靜候。待我上了船,母親撐船,一路破開荷葉,駛向湖心小築。
停船上了延展木台,我與母親褪下鞋子推門進去,齊齊叩拜:“玉家明雪(連城)給列祖列宗磕頭了。”
母親上前上了三炷香,向我點點頭。我起身,朝母親笑笑,出了小築。穿上鞋子,向左走了幾步,眼前荷池被精心修剪過,一條水路直通對麵,水麵下立著木樁,在粼粼波光下若隱若現。
我要做的便是踩著這些暗樁舞過去,玉家女兒善舞,而我要施展的“荷風”舞尤其精妙絕倫。此舞對舞者要求及其苛刻,需一氣嗬成容不得半點閃失。我深吸一口氣,探腳踏上並排的兩根木樁,前麵的木樁星羅棋布,踩錯一樁,謬之千裏。
我甩袖,踏步,旋身,對麵同時響起“荷風”的曲調,“荷風”一舞最難的就是舞者引導琴音,彈琴者若破了音,舞者也不必舞了。
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跳轉間,水珠敲新荷,衣袖頻甩,不一會便沾染了荷香,沁人心脾。驚寒的琴聲與我的舞步相輔相成,我已舞到湖中央,一個跳躍麵朝陽光,突然一道銀光閃過,我一慌,左腳落樁時踩脫,人向後跌去。
我強定心神,順勢向後一甩袖,萬幸,一隻手托住了我踩脫的腳底,緊接著,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我的腰部。右腳淩空撩起,我身體向後半彎成圓,張嘴咬下一片新荷,虧得驚寒臨危不亂,借用《滄州曲》中的一個轉音跟了上來。
待得右腳慢慢落下,踏實木樁,身體忽地向前彈起,衣裙如散落的花朵,左右翻覆。左腿向背後抬起,身體前傾,將花瓣唾到碧綠荷葉上,驚寒一個轉音又跟上。我立直身,揮袖前行,接下來一路順暢,直到借著最後一個暗樁跳上岸,才感到後怕。
雖是有驚無險地過來了,但發麻雙唇也讓我叫苦不迭。
屏息的眾人長吐了一口氣,麵露笑顏,齊齊跪拜:“恭賀少莊主!”命她們起了,錦瑟,香草忙過來扶著我一路回轉暖冰閣。
卸去繁複飾物,脫去外衫長裙,才發現內裏都濕透了,洗去臉上妝容,我快步走過重重沙帷,隨手丟下扯下的衣裳,直到沉入池中,才閉目長舒了一口氣。錦瑟將我的長發撩起,置在池邊,香草則拿了藥汁塗抹於我的雙唇及麵頰。
緩了一會兒,睜開眼,我叫:“驚寒,你怎麼樣?”
驚寒輕描淡寫地說道:“沒事,破了兩條口子。”
“過來我看看。”我以少有的命令口吻說道。
驚寒過來,麵無表情地攤開一雙手,指肚都有刮痕,拇指食指被絞開口子,血肉模糊。“荷風”婉轉悠揚,《滄州》曲蒼涼霸道,饒是精通音律又有武功在身的驚寒也抵不過這琴弦之鋒利。
錦瑟驚叫:“呀,怎麼這麼嚴重,不是有護甲嗎?”驚寒默不作聲,香草跑去取了藥,小心地幫驚寒包紮。
“嘶”地一聲呻吟,驚喊竟是怕痛?!
我心下大驚,習武之人難免有損傷,可驚寒如此怕痛,那一身高絕武功又如何習得?香草也有些著慌,緊咬著下唇,眼淚就要落下來。
門口有響動,錦瑟出去看了,小跑著回來,道:“小姐,料峭她們回來了,我讓她們換衣服去了。”我點點頭,這幾個小丫頭這次怕也是嚇壞了。
昨晚離離開玩笑說:“別人在岸上看小姐跳舞,我們到水裏去看。箏兒,料峭?”這三個小丫頭自小在水裏泡大的,又愛玩胡鬧,當下一拍即合衝我一頓撒嬌,我沒多想便允了她們。現在想來,若不是她們小孩心性,今日無意中幫了我一把,我真是難逃跌入湖中之辱。
不一會兒,箏兒過來幫我洗頭,手仍輕輕顫抖,我抓住她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氣方才說道:“小姐,我們看得清楚,那道銀光不時閃現,時強時弱,就像陽光落在成排的刀劍上泛出的光一樣。”
我豁然轉身,頭發從箏兒手中滑落平鋪水麵,驚寒也驟然變色,想不到那日她與我在微雨樓的話竟一語成戳,真有人欲武力犯莊,強硬逼婚。
換好衣服,去母親那裏閑談了一會子,回來後和驚寒直奔微雨樓。攤開圖,驚寒在神箭洛家,長刀沐家的勢力範圍上一指:“當是這兩家之一,連城……”我轉身抱過狩玉城,獵玉城的資料,與驚寒整整研習了三個時辰。
傍晚時分,家宴起。
玉家女兒全部盛裝出席,依禮輪流向我敬酒,中間自少不了歌舞表演花箋酒令之類的助興節目。
夜深,人散。
我命料峭她們自回暖冰閣,悄聲跟在母親身後,蘭曉看見我,低聲叫道:“莊主。”
母親回頭見是我,略詫異:“連城?”
我跑過去抱住母親,叫道:“娘!”
母親笑道:“都行及茾之禮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
一旁蘭曉笑道:“少莊主再大在莊主麵前不也是個孩子嘛,我看少莊主今晚還想跟莊主一起睡呢!”
我歡欣道:“蘭曉當真蕙質蘭心,難怪娘那麼疼你。”
到了母親房裏,蘭曉並幾個丫環伺候我與母親洗漱後退下了。我幫母親散了頭發,換了衣裳。躺在床上,我依偎在母親懷裏,母親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我的肩。母親溫語:“連城你怎麼了?”
我輕聲說:“沒事,就是想跟娘在一塊,靜靜地待著,誰也不理!”對於我孩子氣的話語,母親寵溺地在我額角親了一下,沒再說什麼,靜靜睡了。
我唇上的紅疹尚未消退,母親沒問自是也看見了那天邊忽現的銀光,依母親的曆練自然也猜得出非洛即沐。行過及茾禮後,母親名義上還是莊主,但莊中大小事物皆要由我來過問,這樣棘手的事情,母親倒也相信我。
三日後,五百騎兵陳列若耶山莊腳下,兵士持長刀,打著“沐”字旗。一張拜帖遞到我麵前,落款是齊朔。料峭她們都很是擔憂,又怕擾了我,遠遠望著。我問管家:“明老爺子,您說連城若不讓齊朔進莊,他會不會一怒之下武力犯莊?”
明老爺子滿意地笑笑:“少莊主多慮了,沐家也算名門望族,這點氣量還是有的。”
我笑道:“如此甚好!煩請明老爺子支會他一聲,就說,就說連城方行及茾禮需沐浴戒齋三月以敬先祖,勞煩齊將軍在山下安營紮寨侯上一候。”
明老爺子笑意更深,甚至有一絲狡黠意味:“老奴這就去辦。”他告退。
我自去微雨樓找驚寒,她手上結痂已落,又塗抹我與她鑽研多年的“靈脂膏”,根本看不出半分傷過的痕跡。
驚寒被我看得頗不自在:“你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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