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孤兒過往(四)

章節字數:3856  更新時間:08-04-26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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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夜,星辰廖落,夜涼如水。

    在夜色中站得久了,胳膊凍得有些麻木,而我沒打算回去。

    他站在一旁,同我一起等待,等待的是什麼,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他敏捷地脫下風衣,輕輕地披在我身上,卻被我擋掉。隻因我知道,他亦需要。

    “乖輕兒,披上。”他說著,繼續剛才的動作。我無奈,任他披上。他的神色很專注,很小心地整了好一會兒,發現衣襟歪了一點,微笑地整好,又整,方才滿意。

    我有些心慌,今夜的他,溫柔的不正常。

    他扳過我的肩,我知道他有話要說。

    他忽然說:“被最親的人拋棄是什麼感覺,輕兒,請告訴我?”

    “……”我猜不到他說這話的意圖。

    “輕兒,我寧願做個孤兒,徹頭徹底的孤兒。“他一頓,”你一定不知道吧,我是有娘親的,為了追逐榮華,把我安在了這裏,我真的好恨。”他的頭已靠在了我的肩上,發出低低的啜泣聲。我第一次見到這樣脆弱的他,禁不住憐惜,我輕輕地拍他的背,“別難過,你還有我。”

    他驀地抬頭看我,明眸亮如璀璨的星辰,美的不可方物。然後他笑了,一改往日的低落情緒。我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哈欠。”我捂住嘴巴,躲開他探尋的目光。

    “感冒了?也好,就當給你的教訓,以後就乖乖聽話了。”他自信滿滿的樣子,“我送你回去吧。”

    “不好。”我果斷答道,“我回不去了。”目光瞟了他一下,“這個時候回去,即使爬窗,也容易被發現。”

    “那你想怎樣?”我玩心大起,道,“上次你生日的許願不是沒幫你實現麼先在就補償給你好了。”

    “現在?你這種狀態?”他打斷她,毫不客氣地說。

    “你很欠扁。”我盯住他。

    “可你有這種機會麼?”

    他的確很欠扁。我恨恨地想。“你看我有沒有?”話逼,我野狼一遍向他撲來,而他竟沒躲開,砰地一聲,他被我重重地壓在地上。我的唇正緊緊貼著他的。他纖長濃密的睫毛猛地顫了一下。

    我臉一紅,怒瞪他,“怎麼不躲?”

    “躲了有個人會失望的,”他嬉皮笑臉地衝我眨眼。

    我欲起身,卻被他拉下,“乖乖躺下,我又不會吃了你。”初吻沒了。我又怨又氣,隻瞪著他。

    他好笑地望我一會,“輕兒,你知道麼?第一次見你時我便有種特別的感覺,我想我們是不是在前世見過。”

    “可你沒有理我。”我有些生氣。第一次?那是第一次麼?當然,他不會知道,永遠都不會。

    “我很害怕,害怕遭你拒絕,你是那麼孤傲的人,又那麼偏執。”

    “你在說你自己吧,秦傷。傷,你娘親怎麼會給你取這麼古怪的名字?”

    “我不知道。也許她認為我會是她的恥辱吧。”他笑得勉強。

    “你應該好好愛自己的,傷,你很優秀。”

    “是麼?可她卻不這麼認為。”他笑得嘲諷。

    我深深望他一眼,他眼角的憂傷,我全看在眼裏。雖然很不喜歡那位不曾謀麵的母親,我還是說,“傷,相信我,她是愛你的。”

    我要給他一個信念,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我相信人活著,隻要有信念,就可以很開心。

    “你不是她,不會知道。”他的眼神漸漸發冷,幾乎結出冰來。

    按道理我是不是該回敬一句“你也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此刻我卻沒了心情。胸口有些堵塞,他的漠然讓我覺得陌生,仿佛我們從來不相幹。

    我有些冷了,起身,緊了緊衣服,頭也不回地說,“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

    剛欲走,被一雙手從背後抱住,那樣蒼白卻異常有力的一雙手啊。我一驚,沒有掙脫,亦沒有動。

    “對不起。”他說,頭靠在我肩上,他不再開口。

    我任他抱著,亦沒有開口。

    黑霧又在蔓延,延伸……終於掩蓋了整片天空。夜,又在一點一點地加深了。

    我們都沒有動,幹立在那裏,仿若一對雕塑。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風漸漸吹冷,我的心中卻有一股溫暖的東西慢慢升騰。

    我終於道,“不打算放開我了麼?”

    見他沒反應,我輕輕推他一下。然後有個人重重向後倒去。我慌了,撐起他,他仍沒有動彈。下意識裏伸手摸了摸他的額,火焰般滾燙。我迅速抽回手,攬過他,扶住他的肩膀,吃力地往前走,他全身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我的肩上,不出幾步,汗已涔涔而下。我苦歎一聲,繼續這艱辛的路途。從這片草地到宿舍也不過幾百米,此刻顯得望塵莫及。遠處一人影將近,我慌亂地帶他躲進草叢,狐疑地到處看。身影四處望了望,撓了撓頭,走了。鬆了口氣,好笑自己無聊的舉動。摸了摸他的額,比方才更燙了,借著月光,他的麵頰泛著縷縷紅暈,醉酒般嫣紅。他的眉微微皺起,我不自主地伸手去扶平,被他抓個正著,欲掙脫,換來更緊的握住,“不要走。”他喃喃道。我俯下身去聽下文,他卻不再吐一字。很想知道這樣的人昏迷後會吐出怎樣的真言,當然最後無法實現。他這病已拖不得了。

    結果,他還是被發現了。無法言喻心中的感受,空蕩蕩的不似真實。隻記得他的身體被人抬上了擔架,救護車雪亮的白漆刺痛了我的眼,腦中真空什麼也剩不下。不知道我們相握的手是怎樣被分開的,無神地看著遠去的救護車,追了幾步,重重跌在地上,忘了要爬起來。呆呆看著自己紅腫的右手,那是他剛才握過的,奮力維護過的。

    迷糊中看到一個孩子躺在牆角,衣裳破破爛爛的,小小的臉上是病態的蒼白,女孩迷路了,她一直等,希望有個人能帶她回家,那個算不上家的家。走道經過一男孩,女孩很開心的撲上去拉住褲腳,“求你……”男孩看也沒看女孩,極度的厭煩。男還沒讓女孩有機會把話說完,女孩被踹飛了,剛好落到方才爬起的牆角。女孩的眼眶頓時紅了,牙緊緊咬住,終於沒讓淚落下。

    男孩不會知道女孩的名字,女孩卻打聽到男孩叫秦傷,很霸道很虛偽的男孩子,女孩憤憤地想。疼痛的過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記起,隻覺得諷刺,剛剛那一跌,值得麼?

    人最愛的似乎隻是自己,如他的放手,又如我的自私。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看到他,一點也沒有。王子的落魄永遠備受同情,何需我去礙眼。

    一切都變了,當我看到小春麵色慘白地倒在我麵前。

    小春,這是你最後的爭鬥麼,代價竟是自己的性命麼?

    聽不清醫生的話,隻知道需要錢,錢成了最後的解藥。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衝出去的,平身第一次開始“乞討”。宣傳單發了又發,直到布滿了街頭,在幾條街上轉了很久,用紅紙包起來的募捐箱裏終於有了些錢,當然遠遠不夠。天已經昏黃了,我倔強地走下去,這條昏黃的街,沒有人幫助,我還是走下去,走了很久很久也不肯停,我知道我一停將意味著什麼。腦袋不自覺地昏沉,我咬著牙,繼續走下去,募捐箱在手中搖搖擺擺,眼看著要掉落。最終,它沒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一雙手穩穩扶住。很書生氣的一雙手,腕骨纖細,指骨修長。接著是一捆鈔票投入箱子引起的劇烈響聲,分量很重啊。扯上一抹笑容欲道謝時,男人已遠遠離去,我甚至沒看清他的臉,隻記得,男人的身影,仙子般飄逸。

    走出醫院,心仿佛瞬間老去了。白布遮蓋下小春慘白的麵容在眼前飄蕩,還是失敗了麼?小春,為什麼你等不及我回來?還是你根本不想再見到我了。

    “怎麼回事?她還好麼?”男孩詢問,略帶焦急。

    我避開他的話題,神情癡癡的,空洞的,迷茫的。“秦傷你知道麼?小春從前是特別單純特別執著的女孩,一旦認定某個人就不會變,可惜,可惜那個人是你。”我笑得淒楚。

    “小春的事我有責任,”他扳過我的肩,逼我看向他的眼睛,“要我去她身邊麼?”

    “不,你不是貨物,而且,她也不需要了。”

    “輕兒,我……”怕他說出什麼來,我打斷他,“別說了,你回去。”

    驚訝於我強硬的口氣,他不再說什麼,靜靜地走開。在他跨出門口時我忍不住喚住他,抑製不住身體的顫抖,扶著牆,一字一頓地說,“她死了!”身後是灑了一地的錢,紅彤彤的紙張漫天飛舞。還有很多零零碎碎的硬幣,紙幣,來不及了,再多的錢已是枉然。“我要走了。”他說。

    “我知道。”我淡笑以祝賀他,他母親果然放不下他,他會有個新家,可以拾回遺失的親情,真幸運啊。

    “你不挽留幾句?”

    “不必了。留與不留結局都是一樣的。”天快亮了,夢,也該醒了。

    “那麼,走之前,有些東西是不是該算清?”他落寞一笑,“我曾要求你為我歌唱,現在我還給你。”

    歌聲很快流動在空氣裏,豪不遲疑。是黃閱的《折子戲》。你穿上鳳冠霞衣,

    我將眉目掩去。

    大紅的幔布扯開了,

    一出折子戲。

    你演得的不是自己,

    我卻投入情緒,

    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別生離。

    折子戲,不過是全局的幾分之一。

    通常不會上演開始和結局,

    正是多了一種殘缺不全的魅力,

    才沒有那麼多含恨不如意。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戲,

    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別人生命裏。

    如果人間失去脂粉的豔麗,

    還會不會有動情的演繹。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戲,

    在劇中盡情釋放自己的歡樂悲喜。

    如果人間失去多彩的麵具,

    是不是也會有人去留戀去惋惜。

    你脫下鳳冠霞衣,

    我將油彩檫去,

    大紅的幔布閉上了,

    這出折子戲。“好聽麼?這是我第一次為人歌唱。”他的嗓音有些嘶啞。

    我聽到自己的心在一點點撕裂,“原來你明白的。”

    “你我之間隻是一出折子戲,我早該明白的。”他望進我的眼睛,眼色複雜,“畫呢?”

    “在宿舍。”我向後退了一步。

    “去拿。”他逼近一步。

    “你確定?”

    “確定。”

    “好。我會的。”

    很快跑回來了,因為怕被懷疑。把畫遞上去,顫抖地。他接過,看也不看,兩手比齊,一扯,畫已成了漫天的“小蝴蝶”。他擺擺手,“償清了。”

    “我那幅呢?”他不會天真地以為我會就此罷手吧。

    他麵色青了一下,“好。”他說。

    他沒有讓我多等,畫一到手,遭了同樣的際遇。

    “小蝴蝶們”越飛越遠,他怔了一會。

    我們以為有些東西毀掉了,某些感情可以一起死去,隻是我們還沒有那個決心。我給他的畫是贗品,隨手拿的,他不會知道。

    天明了,他,也該走了。

    很多孩子給他送行,他,找不到我。我躲在牆後麵,他不會看到。出發時間到了,他沒有走,怔怔地望著我躲藏的方向,我在,隻是他知道麼?

    他的腳步漸漸遠去,我想喚住他,話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不敢出來,怕眼淚藏不住。望著他離去的身影發怔,直到再也望不到。軟弱地跪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來。

    什麼都沒變,仿佛他的消存隻是一場夢,而夢,終究無法改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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