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49 更新時間:19-07-30 12:10
死是什麼感覺?
是眼前一黑,便頓入黑暗,從此再無知覺。
還是在劇痛後,可以見到彼岸的花開,聽到黑白無常用鎖鏈捆魂的聲響。
再或許是遊蕩在天地間,以靈體的形式存在,沐風沐雨,看遍山川河流,然而卻無人問津。
但不論是什麼感覺,都不過人已亡,斷前生罷了。
而他,則早已亡故。
也不知是一年、兩年,還是三年、四年。
北地的隆冬逐漸逼近,灰天黃地,好不蕭瑟淒哀;寒鴉的翅上染了霜色,嘶啞的鳴叫響徹雲霄,嘔啞嘲哳,難以為聽。
天上的雲在風的怒吼下波譎異變,飄柔纖美變成了張牙舞爪,層層疊疊直上九天,深灰淺灰漫延至天際,遮住紅日的最後一束光——整個天,暗了下來。
幹枝枯葉,都是慘淡的死寂,其形彎曲纏繞,相互交錯,端是一副百鬼索命的詭異圖景。
荒原上此時再無他人的身影,天色昏暗,遠處是幽幽的綠光飄過,此起彼伏的狼嚎如浪潮久久不息。
風吹過,卻刮不動他披下的長發。
他看見了那人的屍體。
在記憶裏,那人總是高高在上,衣著華貴,從頭到腳,乃至一根頭發絲都享有無上的悉心照顧,縱使年曾少習武,也從未狼狽於人前;那一針一線的衣物是最好的繡娘用金絲縫製,那玉藻垂旒的冕冠是稀世寶玉分解打磨綴成,渾身貴氣天成,讓人不敢抬眸。
曾幾何時,那人也身坐尊位,酣享海晏河清,昂首為天、腳踏北地,劍指蒼穹、無畏疏狂。
穿最好的衣、喝最香的酒、抱最美的女人……
而今,過去的雍容蕩然無存,他看著屍體發呆,看著這具屍體平息自己心底莫名的不忿。
貴為天下至尊的那人現在狼狽的緊。
黑色金邊的龍紋戰袍被利刃割的滿是裂痕,血肉寸寸外翻,深可見骨的傷口上沾染著泥土的顆粒;原本黑亮順滑的長發變得幹枯焦黃,長短參差不齊,還有著負隅頑抗的火星在努力掙紮,妄想點燃整個平野。
過去它也長及腰側,現在隻是堪堪到肩,這是敵軍所為,這是一種對貴族的羞辱——在北地,割發若不是出家,便是淪為人人可以宰割的奴隸,就好比印在臉上的奴印,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家畜”,將失去自主的資格、失去做人的機會,從古至今,製度森嚴,除非有貴族相救、官家赦令,但這幾乎是微乎其微。
那人的臉上被刀劍劃的麵目全非,血肉模糊到看不分明鼻子嘴唇的界限,本該或睜或閉的眼眸處,卻是兩個嬰兒碗口大的窟窿,黝黑深沉難以見底,是一種空洞到了極點的絕望。
一部分幹涸的血跡發黑發臭,形成一塊塊斑點汙漬點綴在染血的大地上,蜿蜒盤行,拖出一片紅褐色的軌跡,仿若一條涓涓的小溪,還冒著人體內鮮血的熱氣,蒸騰在冷風裏,形成幾道白霧。
熱騰騰的血液漫延一片,卻原來那人的頭顱與身體早已分居兩地。
這肮髒與血腥混雜勾勒,變成一副難忘的圖景,死死地刻在了他的眼裏。
似是可悲,似是無謂。
地上的塵土被漸寒的北風吹散,那人的一雙手掌被齊齊切斷,白骨陰森,指節淩亂的撒在周圍;隻是懷中依然有什麼東西讓他堅守著,有力的臂膀不曾鬆動過分毫,即使被斬斷手掌,胳膊也不曾下垂——那時有敵軍想要硬掰斷、斬盡這些桎梏,但被敵帥阻止了,他似乎虛偽又悲天憫人地說,要給敗者最後一點尊嚴吧。
然後,他踩著金屬碰撞響起的軍靴,踏碎了一顆滾落在他腳邊的眼珠。
那眼珠烏黑到沒有一絲光亮,血絲滿布,即使離開了軀體,也依然執著倔強的望著灰色的蒼天,直到被踩碎的那一刻,令人膽顫的聲音響起,待人們走光,隻留下地上的一片碎肉,血跡斑駁。
他是看著一切發生的,他看著那人被活生生的折磨,被砍骨割肉,被劃臉剜眼,被羞辱謾罵,被折去指節,被切斷手掌……他也看著那人從始至終護著懷中的東西,那是一塊被罕見的黑金厚布所包裹著的、一把不該存於世間的劍器。
他就以一種奇異的姿態旁觀——無法觸摸,無法阻止,仿佛觀看一場與自己毫無幹係的殘忍鬧劇,隻是心底莫名的波動讓人無法釋懷。
他覺得,他恨他。
但似乎,也並不盡然。
沒有人看得見他的存在,而他對這些人也如陰陽相隔一般,半透明的手指無數次穿過他人的盔甲衣衫,但就是驚不出一絲漣漪。
他輕如煙塵,可以飄到高空,同時也可挨地行走卻腳不觸地;當他的手指碰到一切有生命的物體時會隔空穿過,然而對於和無生命物體的碰觸,卻是夾著一層輕薄的柔紗,無法細細體會指尖的軟硬。
他邁著縹緲的步子,行至這顆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頭顱前,血印縱橫,說他慘不忍睹也不為過。
那人過去是風靡許久的淩雲榜上一員,位居榜首,即使性格難測,卻也是萬千未出閣女子的渴望、是已嫁婦人的神往,現今兩廂對比,簡直諷刺至極。
過去的過去輝煌風華,而今卻已如昨日黃花,枯敗到一絲不剩。
若是那人此時能夠醒來,怕是要暴躁如雷、浮屍百萬了。
北地的風聲越來越大,刮得天地間恍惚一片,蒼灰的大地被星星點點的白雪覆蓋,風如刀刃,陣陣割過南蠻人豎起的狼頭旗幟,那鮮紅的顏色在天空中呼響招搖,引得寒鴉為其打轉盤旋、嘶鳴四方。
遠處的蒼狼漸漸逼近,濃鬱的血腥是它們興奮的源頭。
若是無人前來收屍,恐怕這人將葬於狼腹,不見天日。
曾經有人問他:“鹿生,你孤勇如此,殺孽眾多,就不會恐懼麼?就不怕有天會身死魂消麼?”
他說:“怎會?我隻怕自己再也見不到在意之人。”
沉默了半晌,他又道:“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從接受了王父予我的期望,我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隻是心中多少有些不甘罷了;而能支持我走到現在,隻是因為不想他們失望而已。”
他們啊,是至親之人,是他所堅守這一切的源頭。
隻是最後的最後,都成了笑話。
曾經還年少輕狂時,他內心也有過叛逆,但敵不過對自己族人的在意。
他怕死,但家族的重任在他的肩上。
他不甘,為什麼這些魍魎惡事要他背負。
他想反抗,可王父的悉心教導和伯父臨終前的遺願,讓他不得不繼續背負。
後來有一天他真的累了,過去無數次夢見他劍下的亡魂踏血而來,無數次夢醒時分,孤坐窗下,看著被青雲遮擋的月亮,他人在國都祁家,心卻早已飛到了天涯海角。
無數次的殺人,那滾燙的血液讓他既興奮又厭惡,披著冠冕堂皇的外殼,好似為民除害,實際上幹的還是和殺人越貨無異的勾當。
真是讓人覺著虛偽惡心。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厭惡自己所造成的殺戮。
他記得很清楚,他曾問過那人:“若你功成,而我未亡,可否放我離京,縱劍四方?”
那人沉吟許久,終是應了。
他以為一切將順遂如此,那人會加冕成帝、叱吒天下,自己會放下負擔,身退江湖,縱遊四方。
可是就一夜的時間。
一夜裏,他的心願湮滅,他的信念崩塌。
他麵聖,未知的異域香料讓他無力。
他逃亡,族人的出賣令他陷於囫圇之地。
他反抗,架在阿姊頸上的尖刀讓他放棄反抗。
那人深知他的弱點,便用這弱點深深扼住他的咽喉。
鐵鏈加身,雙手緊縛,無法妄動一絲一毫。
黑暗的牢籠讓他如墜深淵。
那人背棄了約定,族人放棄了他。
曾經為了族人的妥協保護,仿佛笑話一般,諷刺至極。
他死了,死在阿姊的手中,那一杯摻了鴆毒的酒,是她親手斟上的。
聽著自己一直奉為至親之人不停訴說抱怨,原來多年來的情意隻是虛與委蛇的蟄伏,難掩的嫉妒和深深的不甘,此時一一出現在女人的臉上,猙獰醜陋,令人惡心,可那曾是他的阿姊……
本該撕裂般的劇痛,奇跡的讓他感受不深,思緒意識漸漸遠離的同時,他感到自己嘴角止不住的溢出了鮮血。
一個人的血能有多少?
或許可以流出許多,斷斷續續地滲透到藏青色的石磚,直到那地麵也染上了妖豔,如同淌過盛開著的彼岸花旁的忘川河道。
毒素深入五髒六腑之內,讓他終於闔上了雙眼。
隻是恍惚間,仿佛又看到曾經的那人似少年時期一樣,奔跑而來……
那滴落在唇邊的淚水,卻是無邊的苦澀腥鹹,讓人為之厭惡。
思緒回歸寂靜。
天地間恍然間隻剩他一般。
半透明的靈體在月光的滋潤下,蒼白而晶瑩,如玉石般通透,給人一種上好寶玉的質感,價值連城;紋絲不動黑色長發蓋過腿根,堪堪遮住他不著絲縷的身體——無人能看見自己,便也忘了袒露的羞恥。
他望著空茫的遠方,聽著漸漸接近的狼嚎聲,緩步走到旁邊血跡漫延的地方,那裏還孤零零躺著一顆眼珠,是那人僅剩的右眼,而左眼早已被踩碎。
他蹲下,黑色的發絲蜿蜒於雪地,形成一道道軌跡,蒼白的指尖嚐試著碰觸那眼珠——還是種被隔離的感覺,仿佛被排斥在世間萬物之外,無法觸摸、無法感受,孤寂無奈。
心中不在平靜,似是有了年少時的不甘與執著,再一次嚐試,隻是不同於之前,他心中的執念加深,整個人也更加的沉著,全神貫注,畢竟他不希望那人走的如此不堪,連屍體都是殘缺的……
月光瑩瑩,揮灑在他的指尖,一股奇異的冷清感從指尖奔出,依舊無法觸摸,但那顆染著灰塵的眼珠卻緩緩升起,按著他心中的想法飄到了那人的頭顱旁邊,忽然失力下墜,砸在淩亂糙雜的發絲之間。
他倏的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氣,不可控製地跌坐在雪地上,依舊感受不到雪花的冰冷,但他的身體卻愈發透明了幾分,顯得更加蒼白無力、單薄可欺。
或許,這就是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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