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章節字數:4100  更新時間:19-08-21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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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密林,崎嶇難行。

    男人掙紮著穿過灌木叢,袖口被旁逸斜出的樹杈鉤住,倉皇中,他用力一扯,衣袖裂開半拉,就此成了“斷袖”。

    他腳下一個趔趄,再也支撐不住,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地上,蹭了一臉土。

    這裏是中緬邊境,終年濕熱,夜色像一塊烤焦的橡皮泥,頑固不化地繚繞周遭。男人劇烈地喘息兩下,背靠一株碗口粗的樹幹,艱難地坐直身,一縷細蛇一樣的血痕順著斷裂的右手衣袖淅淅瀝瀝淌落地上,無聲無息滲入泥土。

    一點昏暗的月光從樹葉縫隙中漏下,剛好灑在他臉上,看得出來,這男人輪廓分明,要是把臉拾掇幹淨,應該也頗能見人。不幸的是,他方才那一跤摔倒,不僅蹭了個灰頭土臉,額角還擦破了一片,血水和泥土混成一片,將那張“頗能見人”的臉糊了個異彩紛呈。

    就是親媽在這兒,瞧見他這副模樣,估計也認不出來了。

    這個要命的當口,身後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有人操著聽不懂的口音罵髒話,還有狗吠聲,幾道雪亮的光穿透力極強地越過灌木,摧枯拉朽而至。

    他們追來了!

    男人心頭一凜,連滾帶爬地鑽進灌木深處,險伶伶地和那道要命的追光擦肩而過。這一下牽動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他倒抽一口氣,眼前狠狠一黑,差點一頭厥過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如影隨形地追在身後,在夜色中張開險惡的大嘴,要將他一口吞了。

    男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屋漏偏逢連夜雨,他那一身傷就在這時沸反盈天地鼓噪起來。男人單薄的額角差點被青筋撐破,豆大的汗珠順著發根滑落,恨不能和這身鄙俗的肉體拆夥分家,兜著高尚的靈魂逃之夭夭。

    眨眼間,人聲和狗吠已經到了近前,透過灌木縫隙,他甚至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幾雙沾滿泥土的膠靴在眼前晃來晃去。

    男人陡然摒住了呼吸,心跳幾乎停拍了。

    這樣近的距離,男人拖著一身血跡蜷在那兒,就像一塊巨大的吸鐵石,輕而易舉地把幾條狗鼻子吸引了過來。狼狗咧開大嘴,露出滿口裏出外進的獠牙,興奮地嗷嗷叫個不停。

    手電光旋即犀利地轉過來,不偏不倚地打在男人身上。

    男人歎了口氣,把最後一點僥幸心嚼吧嚼吧,和著到了嘴邊的一口血咽了下去。

    幾分鍾後,滿身是傷的男人被一群人高馬大的打手從灌木叢裏揪出來,惡狠狠地摜在地上。倒地的瞬間,男人下意識地蜷起身體,用左半邊身體硬扛了一下,即便如此,他還是疼得一抽,幾乎失去意識。

    他攤在地上動彈不得,小幅度地往裏倒著氣,好半天才稍稍緩過來一點。

    打手罵了兩句,俯身想把他揪起來,上手才發現不對,這人半邊衣袖全濕了,像是剛從水溝裏撈出來,正往下滴滴答答地落著血湯。

    他眉頭一皺,和同伴低聲說了句什麼——大約是覺得這男人還有用,不想這麼快把他弄死,打手罵罵咧咧地摸出一卷醫用膠帶,將男人淌血的右臂隨便纏了兩道,就當處理過了。

    旋即,打手拎起男人衣領,往前搡了一把,操著蹩腳的普通話道:“老實點,再跑就打斷你的腿!”

    這一下剛好推在男人傷處,他額角青筋猛地一抽,上下兩排牙關死命咬住,好歹把一聲悶哼吞了回去。

    就在他被打手推搡著踉踉蹌蹌時,灌木深處忽然卷來一陣涼颼颼的小風,從樹枝間扒拉開一條道,順著細縫生鑽硬擠過去,擦著脖頸根而過,激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更詭異的是,那風聲到了耳畔,居然奇異地變了調,嗚嗚噎噎,仔細分辨,仿佛夾雜著一個女人悲悲切切的哭聲。

    所有人心髒不由自主地停跳一拍,渾身汗毛爭先恐後地詐了屍,排成整齊的方隊造型。

    幾個打手猛地轉過身,用手電筒掃過去……空無一人。

    打手們麵麵相覷,也不知是疑心生暗鬼,還是產生幻覺聽錯了。

    這還隻是剛開始,沒等他們炸出來的汗毛摁平,那小風居然拐了個彎,從另一個方向刮來,這一回,女人淒淒慘慘的哭音清晰了許多,男人甚至能聽清那是一首荒腔走板的調子——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到大街前……”

    領頭的打手突然掏出一把手槍,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連開了好幾槍。

    突如其來的槍聲響徹密林,無數夜鳥被這幫素質低下的不速之客驚醒,一邊拍著翅膀往高處飛去,一邊發出憤怒的鬼哭狼嚎。淒厲的長嚎裹挾在風聲裏,和那悲切切的女音一唱一和,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

    “……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這群打手不是一般的狗腿子,每個人手上都沾過不止一條人命,按說已經油鹽不進、鬼神不忌,誰知被那不知是鬼哭還是狼嚎的啼哭聲一陣攪和,後背不約而同地竄出一層涼汗。

    領頭的打手掌心裏滑膩膩的,幾乎在槍柄上留下一個手印,大概是為了壯膽,他猛地怒吼一聲:“什麼人,別裝神弄鬼,滾出來!”

    驚怒之下,他連普通話都不說了,直接蹦出母語,嘰裏咕嚕一大通,也不管那“女神”還是“女鬼”過沒過緬語六級。

    不過接下來的事證明,這位“女鬼”同誌專業素養過關,漢語會說,緬語居然也能聽懂,一聽人家讓她“滾出來”,這位也沒玩什麼猶抱琵琶半遮麵,十分善解人意地亮了相——

    一股不自然的陰風直逼打手後頸,好像有誰緊貼著他後背,往他衣領裏輕輕吹了口氣。

    仿佛是身體本能的反應,領頭的打手飛快一扭頭……對上了一雙通紅的眼睛。

    打手:“……”

    那一刻,他心口倏爾一麻,差點心髒病發。

    那是一個白色的人影,看模樣確乎是個女的,留著一把垂腰長發,披散而下,擋住大半張臉,隻在頭發絲的縫隙裏露出一點形跡。那臉色煞白煞白,直如糊了一層慘烈的牆皮,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卻是腥紅如血,點上眼藥水就能化開兩行血淚。

    打手一聲慘叫憋在嗓子眼裏,沒頭蒼蠅似的奪路狂奔,左突右竄尋不到出路,隻能浪打潮頭,把一副精悍的胸膛撞得支離破碎,好懸悶出一口老血。

    那女鬼伸出一隻細伶伶的爪子,五根指甲細長尖利,仿佛隻是漫不經心地一搭,卻似錐子一樣釘穿打手肩頭。

    打手吭都沒吭一聲,甚至來不及動掙紮的念頭,已經仰天翻了個大白眼,毫不拖泥帶水地一頭栽倒。

    他身後的小弟們倏爾變色,受驚蒼蠅似的呼啦散開,十來雙眼睛探照燈一般打在那“女鬼”身上,隻見她一身白色長裙,簡直是日韓恐怖劇裏領銜女主的標配行頭。

    最詭異的是,這不知是女人還是女鬼的嚇人玩意,居然沒有老老實實腳踏實地,長裙罩下,裙擺離地足有一尺,那底下……居然空無一物!

    她的腳呢?

    一時間,周圍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不約而同地停了,遠近隻有夜風的低吟……以及裹挾在風聲中的、悲悲戚戚的調門。

    “……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

    這一幕其實相當粗製濫造,要是放在正經的恐怖片裏,估計會被板磚拍扁。可眼下不是大白天,荒山老林也不是人頭攢動的電影院,“黑燈瞎火”和“人跡罕至”疊加在一起,營造出的恐怖效果不是一般的讚。

    反正身臨其境的打手們是hold不住,腿肚子開始不受控製地發軟,幾個年輕點的哆嗦半天,醞釀許久的慘叫聲終於找到出路,迫不及待地奔湧而出,直衝霄漢。

    這一嗓子不要緊,把剩下幾個年長老成的打手也嚇得不輕,心肝肺一陣亂顫,險些從嗓子裏竄出來。

    這還沒完,那女鬼沒著沒落地吊在半空,就如一張輕飄飄的剪紙人,被夜風一推,晃晃悠悠地,居然往打手那邊飄過去。

    與此同時,她咿咿呀呀地拖著長音,回音穿過密集的樹枝,攪散在夜風中,卷得到處都是——

    “……為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

    這段唱詞捏著京劇腔,文盲打手們聽不聽得懂尚且另說,卻不妨礙他們被那不斷飄近的“女鬼”嚇得半死。離得最近的一個年輕打手冷不防一抬頭,看清她血紅猙獰的眼睛,以及那一叢無風自動的長發,仿佛有生命一樣,扭動著攀了過來。

    他當即發出一聲響徹雲天的慘叫,一口氣上不來,就地厥了過去。

    在這種能客串恐怖片拍攝現場的地方,一驚一乍的豬隊友簡直是恐懼情緒的最佳催化劑,有了榜樣力量的加持,“窮凶極惡”也好,“殺人如麻”也罷,都成了碎成一地的渣渣,撿都撿不起來。

    關鍵時刻,打手之間的所謂“兄弟情誼”就是浮雲,還能直立著的打手們不用人招呼,拔腿就往反方向狂奔而去,那地動山搖的陣仗活像一群受驚尥蹶子的野驢,兩隻腳丫子恨不能不用沾地,連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同伴也顧不上。

    不過一眨眼,林子裏烏泱泱的人群散了個幹淨,隻有一個白衣“女鬼”孤零零地吊在半空,和枝頭一隻歪著腦袋的貓頭鷹大眼瞪小眼。

    貓頭鷹無辜且茫然的:“……嘎?”

    白衣女鬼板著一臉冷豔高貴的麵無表情,就著那個淩空上吊的造型,晃晃悠悠地轉過身,長發被夜風揉亂,糊了她滿臉,她就這麼腳不沾地地慢慢飄到近前……和地上傷痕累累的男人看了個對眼。

    男人:“……”

    可能是傷勢太重、失血過多,實在支撐不住上竄下跳的心髒律動,也可能是這位女鬼妹子的造型太驚悚,超出了他的心理預期,這位一口氣嗆在氣道裏,上下兩難、進退維穀,隻能憋憋屈屈地暈厥過去。

    對了,他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還格外注意了下形象,幾乎使出吃奶的力氣,沒讓自己翻出白眼,也沒像根傻大憨的木樁一樣直挺挺地倒地,而是十分嬌弱地一閉眼,猶如玉山傾倒般往一邊側去。

    ……儀態萬方地落了地。

    貓頭鷹和“女鬼”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瞬。

    懸在半空的女鬼猶如不受地心引力一般,以某種不緊不慢的勻速運動落了地,一雙穿著白色運動鞋的小腿旋即從裙擺中伸出,穩穩當當地踩在泥地上。

    她將嚇唬人的假發一把揪下,又摳出血淋淋的美瞳,一提裙角,半蹲下身,仔細觀察了一下那位“嬌弱”的男士,還把手指放在他鼻子底下探了探,確認這貨沒斷氣,隻是昏了過去,才鬆了口氣。

    “……沒看過恐怖片嗎?這麼容易就嚇暈了,不會是想碰瓷吧?”

    這位不知是“女鬼”還是“妹子”的不明生物體,臉上糊了起碼有二兩白粉,五官都被抹平了一層,別說昏過去的那位男士,就算熟人站在這兒也隻有被嚇一跳的份。她眼角輕輕一挑,臉上的白粉就劈裏啪啦往下掉,活像一塊掉渣的白皮燒餅。

    這位性別疑似為“女”的不明生物體就著這個掉渣的表情,歪頭瞧了瞧暈在地上的這位,而後,她似乎嫌棄地“嘖”了一聲,拽過他那條完好的胳膊往肩上一甩,毫不吃力地將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大男人背了起來,腳步輕快地朝著密林深處飛奔而去。

    大概是失血過多,這一路上男人都沒醒過來,半暈半醒中,他仿佛騰雲駕霧一般,隱約聽到夜風從密集的樹梢間呼嘯而過,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繚繞在鼻端,變著花樣地勾挑他的五官六感。

    “什麼味道……好像是香水,怎麼還有梨香?哪個牌子的香水品味這麼小眾?”

    他隻迷迷糊糊地冒出這麼一個念頭,就難以為繼,腦袋一歪,徹徹底底地栽入黑暗。

    所有知覺退潮般消散,唯有那股特立獨行的香味化作一道青煙,無孔不入地糾纏在潛意識中,陪伴他度過了人生中最狼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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