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35 更新時間：19-10-16 17:20
何生殿的日子暗無天日，世人幾乎忘了使君子這個名字。而回廊鎮圍聚的道士隻道何生殿主吃了太多的人，靈力大漲，隨時會跳出來大肆危害世間。
但，確實還沒跳。
這日的何生殿，與往日也沒有任何不同，隻是罵聲，幾乎聽不到了。
“最近可有發生什麼事麼。”使君子看著太陽光漸漸穿出雲層，若有所思。近日裏，似乎太平靜了些。那些個時常要來討伐一下他這個何生殿主的道人，好像突然偃旗息鼓了。
相繇在啃食牛大骨頭的手頓了一下，“沒有啊。”他道。
小菜在籠子裏東撞西撞，一直啼叫著，羽毛落了好幾片。使君子拿了點小米喂它，也是無用。
“沒有麼？”使君子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些墜墜的，“那我出去轉轉吧。”
使君子說著，就想往殿外走。沒想到相繇扔下骨頭，往他身前一擋：“殿主，今日這日頭都還沒出，而且每回您出去，回來都是個什麼樣子您自己也知道。”
使君子轉頭看他，盯了一會，突然一笑：“相繇，以後記著，要阻止別人做什麼事，一定不要那麼明顯。因為讓一件事最快被實現的方式，就是禁止它。”
使君子一揮袖子，飛躍出去。
他走進一家回廊鎮的茶舍，駐紮在這附近的道人們，總愛在這處交談：
“如今北恒，是大不如前了。”
“嘿，就算是這樣，人家姿態還是擺得高高的，筋骨不佳者不收，會三樣以下武藝者不收，審考嚴得很。也不想想如今還能有多少人要入那荒山？也不知道作給誰看呢。”
“畢竟還是四大山門之一，南陌山門要求還要多呢，欲修道，先修藝？！”
“現今北恒哪裏還能和南陌相比呢。小白君將重平陸吾之怒，是修道界之光啊。”
“天命之人，理當如此啊”
………………
白影又倏忽出茶舍，‘陌白及又要去平陸吾之怒，怎麼平？’
使君子回了何生殿，卻沒有進門，立在門口，立了很久。太陽到中央，再西斜。最終，他閉上眼，歎了長長一口氣，伸手召來佩劍，就要乘劍而去。
“你要走。”相繇閃了出來，叉著手，臉上難得的嚴肅之意。“你問了這許多日，竟然還覺得，這世上之人有的救，配你用命去救？”
使君子看向他，“既然我還沒有得到答案，那就沒法證明，我不去，就是對的。”
相繇挑眉。
“相繇。我去後，別忘了將今日的人都放了。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完成，你答應我的事也到此為止，自此我們無瓜葛了。”使君子道。
“嗬嗬嗬嗬嗬。”相繇盯了他一會，突然大笑。
使君子道：“你笑什麼”
相繇道：“還當你能比你爹娘長進多少，原來也不過如此。”
使君子垂眸，“我爹娘，我如今這般作惡，本就不配和他們相比。”
“作惡？哈哈哈哈哈哈。”相繇笑得更大聲。“真的窮凶極惡之人，往往愛將自己裝得溫良柔善。你這個何生殿主這般張牙舞爪，恨不得將惡字刻在額頭上，你覺得你自己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
使君子頭腦發脹，來不及想那許多，他施起搬運術，相繇就那般看著，居然並未阻攔。
從回廊到南陌，不過一刻。
使君子立在南陌山前，想了一瞬，沒有硬闖，扣響了問客鈴，默默等著。
山門很快來了人，隻是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大白君陌白時。
“陌白及呢？”使君子急急發問，不待陌白時回答，就又接了下句，“就沒有人勸勸他麼。”人不在就是去做陸吾的事了，再平陸吾之怒，要付出的怎麼可能是尋常代價。
陌白時看著使君子，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我雖是師兄，但白及，我從未把他當作晚輩。他有了的主意，旁的人說什麼都沒用。”
使君子其實心裏清楚自己問了一句廢話。
他拔腿就往山上走，一路上的南陌弟子看到他隻是詫異，但並沒有阻攔敵對之意。
在南陌的存禮堂，碰到了正往外走的陌九說。
“陌白及這些天，都在幹什麼？”使君子一把拉住陌九說，大力得鉗住他的肩膀。
陌九說看到這個風一樣閃出來的人，有些愣怔：“使前輩？”
使君子放緩了口氣，“快告訴我，九說。”他眼神裏迫切讓陌九說又一頓。
陌九說道：“二師兄，他經常出山，也不知道去到哪裏，在山門的時候，也就是看書。”
使君子道：“看書，看什麼書？書在哪？帶我去！”
陌九說有些為難：“師兄說不可以讓……”
“九說，陸吾這件事，本來就該我和陌白及一起承擔，或者說到現在這個地步，我絕不該被摘出來，也不能。”使君子語氣懇切，眉頭緊蹙，一雙眼睛緊緊盯著陌九說。
陌九說低下頭，並沒有猶豫多久：“君子哥哥你跟我來。”
陌九說領著他去了陌白及的居室。
一推開門，“草”，使君子就忍不住罵出了聲。
書，全都是書。地上堆了大概有幾百卷。鋪滿一地，高度到了使君子的膝蓋，屋內幾乎無法落腳。且那些書卷全都放得整整齊齊，疊的高度都一樣，完全看不出哪本曾被翻看過。
‘這人是故意的。’使君子深吸了一口氣，抬腳踩了進去。“東舜近來有沒有什麼異動？”使君子尋了一處空地坐下，撿起一卷書，邊飛速翻著，邊問道。
“沒聽說有什麼，隻東舜門主明日請了數十家門主參宴，師兄說就他去。”陌九說道。
“明日，參宴？”使君子眉頭緊皺，這他媽真是一點餘地也沒有。
陌九說隨使君子蹲在一旁，看著使君子在書堆裏風馳電掣，一目十行。不禁問道：“君子哥哥，你是要把這些書看完麼。”
“看不完。”使君子頭來不及抬起，“但是，我不能。”
陌九說並不明白其中深意，隻得靜靜出去，帶上門。
使君子深深呼出一口氣，平心靜氣，再睜開眼，眸子裏隻剩鎮定和決然。他好好端坐下，略一思索，隻撿起每一摞書冊的最上麵兩本看。看字的速度是他生平的十倍，百倍。
蠟燈燃盡。
天空泛白。
等第一縷日光終於穿透雲層，使君子霍得站起，“果然，他果然是，夠狠。”使君子捏著一款書冊，通紅的眼睛裏看不清閃著痛心還是怒意。
他奪門而出，顧不上愣坐在門前的陌九說，召出配劍就要騰躍而去。
“君子哥哥，你還會回來麼。”陌九說追出喊道。
使君子停下腳步，轉頭，嘴角勉強勾起一抹笑：“小蘑菇，能不能再見，那要看我們緣分深不深了。”
陌九說雖然天真但心思細膩，小白君和使君子相繼這一番作為，他心裏也明白了大概，眼裏微微泛起了淚光，目送著使君子白衣翩躚，絕塵而去。當那人影幾乎消失不見時，陌九說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又追去幾步大喊道：“我師兄說他會回來的，君子哥哥你也要回來啊。”
空中再無回音。
………………
使君子結陣直奔律金山。律金山下，鎮守了幾乎除了南陌、北恒的全部山門弟子。浩浩蕩蕩，足足有幾千人。
“果然。”使君子穩穩落地，無視了那一眾見他出現而大驚失色的道人們，直直就要往山上闖。
“使君子，你居然還敢來，你毀一次封印還不夠，竟然還要來破壞小白君的安神大典？”東舜的大弟子，攔在最前麵。
“我今日不是來破壞的，你們讓我進去。”使君子壓著性子，盡量讓語氣平和。
“攔住他。”為首的東舜子弟頓時站出一排，拔劍就衝了上來。
‘哎，就知道好好說沒用。’使君子一個側步橫踢，掃開了飛撲來的東舜弟子。
這一下，又有幾十人衝了上來，使君子後退一步拉開架勢，準備速戰速決得打一場。
沒想到，還沒等使君子與人纏鬥成一團，東舜門主舜虞突然結陣而來，見這混戰之勢，竟是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他這一跪，東舜門人不敢再站，登時也跪倒了一片。
“使君子，我們與你何怨何仇？今日的安神大典本已與你無尤，你為何非要阻撓？你亦知道修道多年清苦，修為來之不易，你是不是定要看著大家元氣大傷，才肯罷休啊！”舜虞滿麵悲苦，連帶所有子弟，看向使君子的臉都苦大仇深。
使君子心中無奈，扶額道，“真不必這麼大陣仗，你們放我進去，我是來獻魂的。”
此言一出，大家皆一愣。
“別放他，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諸人不欲信他。
“如何你們才能放我去。”使君子問道。
“你如何才能放過我們？”舜虞問道。
“我？我要若水倒流、昆侖山崩、六界天尊去做小倌，你們行嗎？”他忍不住地諷刺道。他何曾不放過旁人？
眾人一愣。
使君子長歎一口氣，“罷了。”他收起劍，像沒看到麵前一眾拿著劍指著他的人一般，直直向前走。圍繞著他的人見狀本能後退，卻是快不過他，使君子猛得一撞，那幾柄劍尖頓時沒入血肉，在他胸口捅出幾個口子。
使君子接著向前走，那些人卻是慌了，不知所措地棄劍而退。
“這樣能證明麼，能讓我進去了麼。”使君子拔出胸前的幾把劍，隨意棄在地上，問道。
………………
使君子終是上了山。如柱的血流從他胸口漫溢，一身白衣，半身血色。
“陌白及你給我聽著，你要是敢一個人裂魂散魄，我定要讓……”
使君子走得跌跌撞撞，叫囂之言還未喊完，就見那幽境之上，突然靈光大振，靈光之上懸著一個人影，雙目緊閉，容顏生動，但是卻沒有一絲生氣。
陌白及居室的那書冊上寫道：
祭靈，雖然死無全屍，境況慘烈非常，但靈魂無礙，不損輪回。
獻魂，雖然屍骨無損，容顏生動如初，但魂飛魄散，永不臨世。
使君子看著封印處繞著四散的魂魄，在引力的衝擊下，一瞬就被卷進幽境裏，手來不及伸出，碎片就都消散了。律金山好靜，靜得可怕，靜到使君子聽到全身的經脈一寸一寸得炸裂開來，眼前發黑，耳朵嗡嗡作響，一口血猛地湧了出來。他摸了摸胸口，那些血洞剛剛明明一點不疼，現在卻突然疼了起來。疼得那般強烈。疼到他支撐不住，跪伏於地。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
夠了，我知道了，該死的是我。就是因為我沒死，所以我的爹娘要死，就是因為我沒有祭靈，所以我的師兄師弟要替我灰飛煙滅。就是因為我沒有以命祭蒼生，所以你，要在我麵前魂飛魄散。
哈哈哈哈哈。為什麼，為什麼，你告訴我，這一世，還是上一世，我做了什麼孽，我欠了你們什麼。”
使君子躍上空中一拽，將陌白及的身體猛地摔在地上，他躬身看那張傾國傾城的臉，胸口的血一滴滴落下，染紅了地上霜雪般的眉目。使君子揚起手，想狠狠得給地上之人一巴掌…良久，他的手慢慢垂下，輕顫的手指伸去擦陌白及臉上的血跡，但卻是越擦越多。
“陌白及，你當你媽的救世主呢……
陌白及，這麼大的功勞，你一個人占著，你好意思嗎？
陌白及，我可，從來不欠人情的。”
麵前之人黑發披散，眉若遠山，鼻挺如玉，隻是皎月之目緊閉，本就沒什麼情緒的臉如一個易碎的寶物一般，雖貴無靈。
使君子看了一會，卻是漸漸平靜。他將一卷書冊攤在地上，人跪立在陌白及身旁，手依著圖樣，一點一點在身上劃出道道詭譎的咒術。
“陌白及，散魂裂魄是麼，我補給你好了。
陌白及，生生離魂，真他媽疼啊。
你又要可憐我了吧，就和你可憐蒼生那般。
從此，隻有明月，沒有君子了。哦不，其實皎皎明月是你，絢爛日光也是你。
君子，我不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啊。”使君子驚醒，忍不住痛呼出聲。
這是他百年來第一次憶起那一天，他雖刻意壓製，但還是束不住夢境。時間雖遠，但再曆那一幕，還是徹骨的疼，漫身彌漫的絕望讓他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絞得他喉頭一甜，再默默咽下。
使君子慢慢睜眼，眼前的人影漸漸清明。西靈島的土牢裏，陌九說、陶陶、冬榮都圍在一旁，陌白及跪立在他的身前，姿態就如同百年前他跪立在陌白及身前一樣。
使君子就那樣躺著，他雖回神，但一點都不想動。身上的傷藥促動著他的血液，一點一點沸熱他的身體。
但他，還是好冷啊。
良久，使君子輕歎一聲，唇邊若有若無地笑，“陌白及，你幾時學會的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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