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10 更新時間:19-09-28 20:23
日落時分,煙霞村。
嫋嫋直飲煙,晚霞盡滿天。垂髫童子,騎著呆憨的牯牛,輕晃著手中的小牛鞭,唱著清亮的牧歌,悠哉悠哉從村口歸來。阡陌間,三五成群的雞鴨,循著村婦“咯咯嘎嘎”的呼嗬聲,朝著各家的籠舍而去。
村口的老槐樹下,七八個漢子趁著等晚飯的時光,圍著大石墩子下著“三英棋”。三英棋,煙霞村特有之棋種。棋盤五五成行,一方一十五子,為卒兵,一方三子,為“三英”。卒兵一步一困,三英兩步一殺。困死一方或殺盡一方勝出。此棋衍生於大民王朝某開國戰神麾下三員勇將血戰沙場的傳奇。
相傳,在大民朝與古北蠻族定國之戰中,三員勇將在古北大軍殺得七進七出,於萬軍之中取古北王首級,古北大軍作鳥獸散,最終大下大統。後來大民軍中一幕僚閑極無事,將其編成一種簡單棋局。按理此棋如此背景,即使不風靡天下,在民間也會廣為流傳,不該是出了煙霞村無人知曉的境況。也或許是煙霞村的人們對幾十年前那段風雲歲月的向往,而自編自誤的一段故事而已。
執棋雙方的漢子聚精會神地行棋布子,外圍觀戰者,有邊打著蒲扇邊支招兒,有大聲叫好的,一天的忙碌之後,似乎要把這最後的一絲精力宣泄一空後,才能完完全全的鬆馳下來。稍後回家,再吃上自家婆姨拾掇的熱騰騰的幾碗小菜,咪一壺小酒,這日子才算是達到了顛峰。一群稚童圍著叔伯們的戰場,嘻打鬧著,更遠外兩三個老者蹲在田頭,吧嗒旱煙,瞅著剛打苞的稻穗,已經看到了又一個豐收年。
稍遠處,一個身著錦衣上下圓滾的小胖子,手裏拿著一顆凍梨,啃光了外麵的皮,小口口的吸溜著梨肉,朝著嘻鬧的稚童們喊道:“你們若拜我為大將軍,我讓你們每人舔一口梨。”稚童中不知道高喊道:“魏乘鯤,大石輥,一滾滾到稻田埂,稻田埂,稀牛糞,滿身裹糞魏乘鯤……”一時間,所有稚童跟著哄唱起來。
魏乘鯤就是小胖子,煙霞村首富魏世積的獨子。村子裏唯一的一間雜貨鋪,便是魏他家開的。大家日常所需的針頭線腦之類的雜貨都是出自他的世積雜貨鋪,那裏也是村裏人用銀錢交易最多的地方,故相比村裏絕大多數人家,他家是富裕的。初夏時節,能吃上梨的人家,而且是凍梨的人家,方圓百裏之內,除了魏家恐怕也沒有第二家了。
鄰裏間有嫉富如仇的婦人大膽估摸著,魏家祖上非江洋大盜即山匪巨梟,攜搜刮而來的不義之財退隱於此間,否則,一間開在一個小村的雜貨鋪能賺幾文錢?估計還沒有村東頭那間小酒坊掙得多。這也僅是婦人之見,自給自足的煙霞村人還沒有眼紅到,做出聞風報官的勾當。
魏世積其人,為人處事圓滑周到,無久富滋惡,鄉裏間素有仁德之舉。村口至官道的路、璃水河上的石橋、璃水河畔灌溉的水車都是他出資請匠人們修建的。他還為村裏供奉兩位先生,龍老先生和莫小先生。龍老先生是教村裏娃娃們識字的蒙學先生,莫小先先是給村裏人看病的杏林先生。這對村裏人來說,才是莫大的功德。那年魏世積無故得一怪病,黃泉路上走一遭,命懸一線,莫以恒施以妙手,將他從鬼門關拽了回來。魏世積為報莫以恒救命之恩,許了一大筆銀錢。莫以恒堅辭不受。魏世積隻好退而求其次,軟磨硬泡之下,莫以恒答應了讓他承辦生活用度,讓莫以恒無後顧之憂全心為村裏人看病。莫以恒也不是白白接受他的周濟,經常會采一些莫藥讓他代出去販賣。一來換此,村裏沒有的草藥;二來讓一些利給魏世積。雙方求個心安,中個你辭我讓或許也是一筆糊塗賬。
魏世積唯獨在寵溺孩子這件事情上做得過了些許。獨子魏乘鯤要星摘星,要月攬月,以至於與村裏同齡稚童格格不入,極不招待見。
魏乘鯤看一眼手中被嘬得稀瀝瀝的梨,再瞅一眼田壟上的牛糞,心底一陣惡心,撒手就把梨扔得老遠,還不忘在衣擺上猛蹭幾下手,稚童們見此情景,“哦哦”爆發一陳哄笑。
“麵筋兒,你們又欺負乘鯤了?”一個背著一個藥筐的青年,緩緩自村口歸來。
青年年方十六七,身材頎長,睛如點漆,深邃而不失澄淨,一頭油黑的長發束成馬尾,幹淨利落,一絲青草斜依發稍間,也不顯雜亂,倒是有幾分俏皮。一襲長袍漿得微白,袍裾斜掖在腰間,左手握著一根樹枝作拐杖,右手提著一柄鶴嘴鋤,略有幾分疲憊,原來是一個晚歸采藥人。
“小先生,我們沒有欺負他。”個兒最高的被喚作麵筋的稚童,帶著小夥伴兒們把青年圍住,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小先生,今兒有烏芽子嗎?小先生,有露水果子嗎?小先生,你昨兒說今兒有草蓬子的,有沒有?……”
“都有的,莫急莫急。”青年人是這村裏唯一的一位郎中莫以恒,莫小先生。
莫以恒放下藥筐,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大堆野果子。紫如黑曜石的是烏芽子,圓潤如玉的是露水果子,紅色欲滴的是草蓬子。他一邊把野果分給稚童們,嘴裏還一邊唸叨著:“烏芽子甜中帶酸不要吃太多,不然牙齒會酸得晚上吃不了飯,露水果子青色的千萬不要吃,不然肚子會痛……”
小胖墩魏乘鯤立在圈外,眼巴巴地望著這邊。莫以恒微笑著向他招招手,小胖墩搖擺著蹭過來。莫以恒從藥框中抓出一大把野果子,塞到他手中。
魏乘鯤丟一顆嘴裏一咂巴,沒有凍梨甜,可是很開心,因為和小夥伴們吃一樣的東西,才覺得和大家玩到一塊兒了,心裏美。孩子們三五成群的蹲在一塊兒分享品評著莫以恒帶回的野果,小臉兒上洋溢著滿足的笑意,
“小先生回來了,晚上到我家吃你嬸子烙的韮菜餅子。”
“小先生晚上到我家咱爺兒倆整兩盅桃花釀……”
“劉老三,小先生不善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存心給小先先下藥兒吧?小先生,晚上到我家喝劉婆婆燉的雞湯。”
……
下棋的漢子們見莫以恒回來,忙熱情的招呼著。
三年前,莫以恒的的爺爺莫潤普仙逝後,他便繼承了爺爺的衣缽,為村裏人看病施藥,經常分文不取。村裏人怕他一人生活難以自給,經常給他送些吃穿用度的物什,也被他一一婉拒。此後,不管哪家做了些好點的吃食都要盛情邀一下莫以恒,以示對他的感激之情。雖然,莫以恒從來都沒有應邀,但是大家還是始終如一的堅持著。
“下次,下次,一定來。今夜天涼風小番薑柳桂要拿出來晾一晾了。”莫以恒有些盛情難卻,背上藥筐落荒似的往家趕。
“小先生哦,一點都不直白。哈哈……”老槐樹下傳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小先生,明兒還有烏芽子嗎?小先生,明兒還有露水果子嗎?小先生,明兒還有草蓬子嗎?……”孩子們看著莫以恒漸去的背影,才從野果子的酸甜中回過味兒來。
“有的,有的。”莫以恒也不回頭,笑笑向後揮揮手。
“小先生,小先生?”小胖子魏乘鯤離了孩子群,追了上來。
莫以恒回過頭微笑看著魏乘鯤,攤了攤手。“乘鯤,今兒野果子都分完了呀,明兒,明兒多給你分些哈。”
“小,小先生,我不是要野果子。我爹讓我在村口等你,告訴你這兩天不要進山采藥了。我叔回來了。”魏乘鯤步子有些小,趕上來有些氣喘了。
莫以恒被這小胖子的話弄得有點不摸不著頭腦,皺了皺眉。“為什麼呀?”
“我爹沒說,他就讓給你講這一句。哦,對了,還有切記切記。”魏乘鯤想一下,兩條小眉毛促成了疙瘩,一臉的慎重的。那表情與口吻儼然就是學他爹。
“好吧。回去告訴你爹,說我知道了。”莫以恒輕輕地拍了一下魏乘鯤的後腦勺。
魏乘鯤的叔魏世勳一直在古北邊軍任職,三年五載才回一次家,莫以恒並不熟稔。魏世勳回家對莫以恒有什麼牽扯,就是九竿子也打不著的事兒,更不要說與他進山采藥有何關聯了。
小胖子說得煞有介事的,讓莫以恒一陣莫名其妙。
“小先生,快到月半(中元節)了,晚上讓得把門關好。”
韓繼衝坐在自家的鐵匠鋪前石階上,叭嗒著旱煙。煙霧縈繞在古銅色的麵龐上,顯得格外的凝重。
“韓大伯,我曉得的。”這位年逾五旬的長者因長年打鐵還顯得特別健壯。說來好笑,莫以恒每次路過鐵匠鋪子時,看一眼這位長者就有一陣沒來由的踏實。
“莫大哥,我爹說月半鬼門開,陰間的亡魂們這幾天會回來省親。嗬嗬。”鐵匠裏走出一位手捧食缽正在用飯的墩實少年,。
少年名叫韓治平,是韓繼衝的獨子。他平日裏鋪子裏沒活兒就陪莫以恒進山采藥,因此,他不稱莫以恒為小先生,覺著叫大哥更親近。
說來也巧,這煙霞村有好些家戶都是獨子或獨女。村西獵戶潘家,趕車的劉家,村南的木匠舒家,村北莊戶的明家等皆是如此。更巧的是這些家男人都像約好了似的,都是到過了而立之年才有的子女。魏世積更是過了不惑之年才喜得麟兒魏乘鯤,也不怪他特別寵愛了。
“小伢子,胡咧咧啥。”
韓繼衝把煙鍋子往石階重重地磕了一下,回頭瞪了一眼韓治平。韓治平把頭埋進食缽裏,大大的扒了一口飯。
“小先生,莫聽平子胡咧。月半嘛,就是這麼回事。頭頂三尺有神明,有點敬畏之心也沒啥不對的,是吧?”韓繼衝雲山霧照地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韓大伯說得是。我記住了。”
龍老先生從桃花酒坊出來,拈一壺桃花釀,往學塾踱去,一路走來一路醉,老眼漸迷,步履漸輕。可他並沒有微醺的輕飄感,反倒心弦緊繃,路過莫以恒的兩進小院,瞟了一眼關著的大門,輕撚了一下花的的胡須,將酒壺別在腰間,一手摘下綰發的白玉簪,一手接著落下的白玉冠,花白的頭發順勢披肩而下,幾分儒雅,幾分狂,餘幾分名士風流。見他雙手一振,玉簪如光芒破曉,悄無聲釘入門楣,滴水入海,融入其中。玉冠似流星趕月,劃過小院的上空,稍微一頓化作一團不易察覺的白光,四麵潑泄,正像那蒼穹倒扣,將整個小院罩在其中,又刹那間隱去,與暮色渾然一體。瞬息之間,此地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不管爾等何方神聖,此地的規矩還是要講的。”
一些潛形於暗處的身影們,神魂一震,心頭如遭雷擊,了了兩句的斥責,將他們蠢蠢欲動的心思熨得平平整整,不得不靜靜的蟄伏下來。好霸道的龍喻!
“龍呆子的龍喻是突破八境了麼?”
村子裏的一些熟人們感受到了一種熟悉而強大的威壓,心中略略寬慰。
龍老先生解下腰間的酒壺,一口豪飲,一聲輕歎“山雨欲來風滿樓”,一眼回望桃花坊。
“桃夭夭切莫耍心機,這趟渾水你還趟不起。”這一句並非龍喻,而是普通的傳音入密之法。
桃夭夭,桃花坊老板娘,正值雙十邵華,身條嫋嫋婷婷,凹凸有致,俏臀蜂腰,目含春水,身著粗布衣裙,頭束蘭發巾,竟也遮不住那天生慵懶魅惑顛倒眾生之相。此時,她正斜依在櫃台之後,望著門外怔怔出神,一絲密音傳入心間,心思被勘破,一陣懊惱,臉色變得極不自然,想到身負重托,也不去理那老書生的警告。
“老家夥,老娘是被嚇大的嗎?誰手裏還沒一張王牌?”
“姐姐,以恒哥哥還沒回來嗎?”
櫃台旁的花布簾掀開,從裏蹦跳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
那少女身著霓裳,一雙潔淨的明眸如明星璀璨,清澈見底,膚如凝脂,似吹彈可破,麵如桃花,些許憔悴,憑添幾分我見猶憐的嬌態,一雙小酒窩若隱若現,俏皮的小虎牙又增了幾分出人意料活潑之美。少女正是桃夭夭小的妹,桃悠悠。
“悠悠,姐幫你看著對門呢。你以恒哥哥回來我叫你。”
桃夭夭看桃悠悠的眼神很是柔和,並不像姐姐,更像是一位溫和慈愛的母親。
“你餓了就先去吃飯。”
“不嘛,我要等以恒哥哥回來了一起吃。以恒哥哥餓得,悠悠也餓得。”
桃悠悠站在門口跳著腳,張望暮色,尋覓著那熟悉的身影,有些焦急了。
作者閑話:
這夜注定是平靜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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