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79 更新時間:19-11-06 08:23
潁水之畔,冬日裏的寒風將兩岸枯黃的蘆葦吹得獵獵作響,天上陰雲遍布,數日來不見一絲陽光,冷風刺骨,天公又不作美地下起了淅淅小雨,狂虐的寒風如餓狼一般低聲咆哮著、怒吼著。與之交雜著的,還有回蕩在蘆葦蕩中綿綿不絕的殺戮聲。
“父帥!咱們先撤吧!等回到潁州城內,我們再從長計議!”白明一手斬殺下一名晉兵的頭顱,轉過身來對白苒道。
“不可!”白苒衝他大吼一聲,又怒聲對周圍的將士喊道:“私自入城者,立斬無赦!”他喊完這句,立刻從馬上一躍而起,一劍便刺穿一晉兵的喉嚨,霎時便濺起三尺高的血霧。
右副將鄧穩滿臉鮮血,也高喊道:“兄弟們!再堅持一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若是不能守住潁州,那我們又拿什麼來回報朝廷!”
“誓守潁州,驅除晉賊!”陳唐一方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緊接著,餘下的將士也跟著喊道:“誓守潁州,驅除晉賊!”一時節,陳唐的士氣徒然高增,加之白苒身披數多傷口也毫不退縮畏懼,更讓將士們熱血沸騰。
那日在城牆上,白苒收到了一封讓他親啟的書信,信中所置之物竟然都是白昭賣官受賄、占奪土地、欺壓百姓的證據。一時間,他隻覺得腦子空白一片,冷汗瞬間就遍布了全身。
白苒在子輩的教管一事上,皆是以祖訓習武為主為首,是以在詩書禮儀以及人情往來等事情上,便稍稍管得少了些。白昭背地裏做的那些事情,他以為最多就是流連煙花,豢養戲伶,卻不料其竟然如此膽大,還讓人拿捏住了全部的把柄。
北晉既然特地將這些證據給他,那便證明他們定然還有白昭犯事的其他證據。他雖然暫時不知北晉想以此來要挾他什麼,但是與其坐以待斃任人宰割,不如搶得先機,將他們先殺個措手不及,同時救出白昭。等解了北地的燃眉之急後,再帶著白昭主動向唐帝請罪,說不定還能從輕處置。
於是才有了夜襲淮陽這一令人費解的決策,隻要再撐上幾天,就能等到朝廷的援軍了。而他相信,比起攻打駐紮著三萬白家軍的亳州,北晉一定更願意調轉大部分兵力來對付人少馬稀的潁州。在他將北晉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引到自己這邊時,白家軍正好攻擊北晉的主營睢陽,力爭救出白昭。
白明起初在得知他這一決斷時,問道:“父帥怎知大哥一定就在睢陽主營?萬一北晉那幫賊子將他藏在了別處呢?”
白苒沉默了很久,半晌才歎氣道:“若是這樣,那也隻能說是天意了。”
白明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問道:“父帥的意思是,要舍棄大哥不顧了嗎?他可是您的親生子,您怎可對他如此狠心?”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他話語中的質疑與不滿瞬間讓白苒怒從心起,“你怎麼不去問問你那好大哥都做了什麼好事?你自己先看了再說!”白苒一肚子怒火正沒處發,此時直接將那封信甩在白明臉上,吼道:“你自己看!”
白明忐忑地取出信封中的物什,看完過後也是驚呆了,搖頭不敢相信:“不可能!這定然是有人要構陷他!”
“構陷怎樣?不構陷又怎樣?如今再談論這個還有用嗎?”白苒心中怒火難平,道:“你二叔現在不知怎樣了,白家上下如今也全係在我一人手中,這些年與白家有關的閑言碎語還少嗎?此仗若是不勝,你認為陛下會怎樣?你想想你母親,想想白家上下百餘口人,如今若不主動出擊,難道要等著當魚肉嗎?”
白明頓時啞口無言,好半天後才又問道:“難道就真的沒有兩全之策了嗎?真的要拿大哥的性命做賭注嗎?”
白苒此時已經平靜了幾分,道:“舍一人而保百人,換做是你,當如何選擇?”
白明靜默不語,無從回答。白苒似乎也料定了他的反應,不欲追問,隻淡淡地吩咐他:“三日後,朝廷的援軍就在路上了,我們隻需要堅持下去,待援軍一到,潁州便能守住了,還能將北晉趕離淮陽,亳州那邊亦能大破北晉主營睢陽,若是你大哥就在睢陽,還能一並救下。這已經是如今最好的決策了。”
“是。”麵對白苒的決策,白明已經找不出任何反駁的地方,隻能順從地同意,不敢再露出任何不滿。
從夜襲淮陽那晚起,至今日已經過了四天,白苒後來將鎮守潁州城其他三處城門的守將又調回了自己身邊,帶著這兩千多人,與晉軍對抗了四天。如今又是日暮黃昏,他身邊所餘的將士隻剩下不到五百。
即便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可讓白苒始料未及的是,潁水之畔這一役的第四天,從早到晚,整整一天,他都未能見到朝廷的任何援軍。關山千裏,他也並不知道江寧如今已經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巨變,更不曾料及白昭如今並不在睢陽,而是已經身處江寧天牢。
夕照晚斜,可當蒼天總算願意露出這一縷陽光時,他們身後隻餘一座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城,那座城中,尚有數萬無辜的百姓在等著他們凱旋,等著他們將敵軍趕出家國。然而如今,他們誓死守衛的那座孤城,從始至終都是城門緊閉,未曾見到一星半點的援軍。
“父帥,已是第四天了,援軍按理該到了。”白明身上多處負傷,此時已是筋疲力盡,他滿眼警惕地望著暫時退守到潁水另一端的晉軍,心中既急且亂。
一將士道:“將軍,不如再派人加急求援一次吧。”
白苒道:“已經加急過兩次了,再派也是無用。”
“調兵呢?”白明道,“我們可以去皋城或者州來調兵啊!”
白苒搖頭:“跨城調兵需有兵符。”
右副將鄧穩道:“不如去亳州調咱們自己的兵吧,一去一來,最多一日。”
如此境況,這也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白苒撕下一截白色的裏衣衣角,以指和血,書成一幅血令,鄭重地交給鄧穩:“潁州存亡與否,便係在你一人身上了。”
鄧穩將血令收好,一躍翻上馬背,一騎塵土揚天飛起,過後隻餘一個遙遠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
“先吃點幹糧吧。”鄧穩走後,白苒率先從懷中掏出一張又幹又硬的大餅,餘下將士見了,也紛紛掏出幹糧來啃。白明挨個翻過戰死將士的屍身,又搜出不少大餅來,送到餘下的將士跟前,道:“好好休整,我們會等來援軍的。”
幸存的將士們望著他手中這疊略略染了鮮血的大餅,有的已經紅了眼眶,問白苒道:“將軍,若是我們等不到援軍怎麼辦?”
白苒看著麵前一個個染血的麵龐,心中亦是辛酸一陣,道:“我十二歲從軍,十四封副尉,十五封校尉,十七封郎將,二十一封副將,直到三十二歲因父帥過世才正式承襲了主帥一職,到如今不惑之年又過三載,已經在這北地守了三十一年了。從武職,本就不該貪生怕死,若真要死,也該堂堂正正戰死在沙場上,才不算辱沒了門楣,蒙羞了先祖。”
這番話惹得不少將士雙眼朦朧,熱淚盈眶,他們擦擦眼,異口同聲對白苒道:“我等誓死效忠將軍,誓死守衛潁州疆土。”
白苒欣然一笑,又啃了一口堅硬無比的大餅,卻止不住心中酸苦,不覺中潸然淚下。白明看著他這張飽經風霜的蒼老臉龐,心中頗感武將難為,從軍戎馬保家衛國數十年,卻不及帝王身邊的近臣巧言善辯。
“將軍!將軍!”一探路的將士急急跑來,道:“晉軍又來了。”
白苒當即將大餅包好,重新塞入懷中,提了劍便起身。眾將士也隨之跟上,隔得老遠就看到已經落船登岸的晉軍。
略略估量一番,白明眉頭一皺:“這少說怕是也有兩千人吧。”
白苒卻笑了一聲:“兩千又怎樣?就算是來了兩萬,也是照殺不誤。”說著便迎麵而視,豁然拉開一張巨弓,搭上五支箭羽,“刷”地一聲全力射出,氣力之大,直接刺穿了對麵晉軍的身體,餘力不減,繼續穿透身後之人。連番幾次下來後,晉軍才漸漸生了忌諱,不敢再盲目強攻了。
然而戰場之上,風雲萬變隻在一瞬間,不待白苒多做休整,對麵便傳來了一陣“刷刷刷”的異動聲,白苒當機立斷:“掩護!”
迎麵而來的,正是密密麻麻的一片片箭雨,不少來不及反應的將士就此身中數箭,當場而亡。潁水之畔皆是一望無邊的平原,何來隱蔽之處可尋?在一輪接一輪的冷箭下,白明體力不支,再也躲擋不住,一支流箭就此射入他的胸膛,白苒痛喊一聲:“明兒!”
他當即就朝白明而來,手中的劍揮舞得飛快,替白明擋下好幾支直麵而來的箭矢。看著他滿臉血汙的氣竭模樣,白苒心中隻餘悲慟,“你撐著點,再撐一下,爹帶你回家,我們一定能回家!”
白明搖搖頭,虛弱地笑笑:“您……保重……”話音剛落,他便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將白苒往身後一推,以自己的後背作盾,替他擋下這連連不斷的流矢。
“明兒!”白苒對天長嘯一聲,落下淚來,刀鋒血雨下,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背上插滿箭羽,任那鮮血染遍鎧甲,就此戰死。
他的周圍,已是屍橫遍野,一個士兵倒在地上,直勾勾地看著他,掙紮道:“將……將軍,當心……”
一支冷箭來得極快,倏地一下直入他右肩的肩窩。白苒左臂扶著已經氣絕的白明,吃痛地抬起執劍的右手,繼續抵擋著萬千箭矢。
兩千守城將士,如今隻剩他一人了。
白苒最後一次回望西城門的方向,依舊是風過無痕,不聞戎馬。廣袤的潁州平原上,寒風悠悠而過,似在與他作最後的告別。
他緩緩回身,靜靜地看著北方遙遠的亳州,心中忽然寂靜一片,慢慢地停下揮舞著長劍的手臂。箭雨依舊,穿過鎧甲刺入身體時,他卻渾然不覺。暮色已至,他眼中最後的光亮也逐漸泯滅,隻隱隱看到前方出現了一片流螢般星星點點的光芒,在這寂寥的夜幕中,有如點點繁星照亮世間。
又是一支流箭襲來,直入他的胸膛心口,白苒再也站立不住,左臂一軟,白明的屍體沉沉地倒在地上。他伸直了胳膊想去拉一把,卻隻能以劍支撐,半跪在地,再也動不得半分了。
懷中的大餅就此滾落出來,白苒盯著那餅上的殷殷血斑,驀然想起自己這短暫又倥傯的一生,淒慘一笑,漸漸地合上眼眸。
潁州西城門外十七裏,陳唐名將白苒長眠此處,終年四十三歲。
陳唐延平六年元月十二,新年第十二天,潁州失守。
作者閑話:
參引了幾個城市的古稱嘿嘿
潁州——阜陽,州來——淮南,皋城——六安,睢陽——商丘,淮陽——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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