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927 更新時間：08-11-01 15:39
夜裏做了惡夢，驚醒後發現自己一身冷汗，夜風一吹，身子止不住的顫抖。被子捂在心口，感覺到心髒節奏完全失衡，疼痛、糾結、喘不上氣，一時竟分不清哪種情緒占上風。鬢角的發絲一根一根全都濕溽在臉上，卻連伸手撥去的力氣都沒有。
兩年了，兩年間幾乎每天都在做同樣一個夢。夢中楊泊舟帶著怨恨的目光向我走來，低沉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問著我，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是你舅舅啊，親舅舅！但我知道，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一定不會說這話的，頂多是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不發一言。
是的，我害死了他，更坦白的說是我直接殺了他，殺了這個母親唯一的親人，也是唯一真正長久深愛著母親的人。
當初淩思遠問我究竟準備如何處理新回歸的楊爵爺，我的舅舅，我幾乎是想都沒想就說，把這個自私的男人調到離約意最遠的地方去，永遠不要出現在霧遙麵前！
淩思遠當時看我的表情十分古怪，帶著探究和不解，我卻不想多做解釋。兩百年前他既有膽量利用泊雁來奪取他想要的身份地位，就該有覺悟在兩百年後為霧遙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仁河，富裕是不錯，但要想順利到達，世上除了大祭司的瞬間移動，沒有一個人能辦到。這麼做等於直接宣判他的死刑，可他卻還要麵上感激陛下的恩德。
我憎恨他，無比的憎恨他！當年我親眼看著他和淩思遠戰鬥，幾乎是沒費什麼力氣就將淩思遠擊敗，妄想帶走我的媽媽，代替我的爸爸。憎恨在那時候便生了根，兩百年間瘋草一樣的蔓延，終至無可救藥。
隻是約意人都不知道，這一去將是再不複返，都歡欣鼓舞地為他們英明而神武的爵爺送行。淩思遠親臨，我亦是。
多日不見他竟瘦成這副模樣，眼窩深陷，嶙峋骨立，原本金光閃閃，仿佛神明降臨的耀眼金發竟成了枯槁，憔悴得不堪一擊，高大的身影即使包裹在華美的服飾裏也掩飾不了他的疲態。見著他這副模樣我竟生出了不忍，但再多的不忍也不足以磨滅我心頭的憎恨。
對，新愁加舊恨！
我知道，不論是泊雁還是霧遙，他都深深愛著，雖然他現在掩飾的很好，不如當初那般張狂，但我還是知道。大祭司和他之間應該有著某種不為外人道的協議，所以他才會狠下心來拒絕霧遙對他的好。
隻是大概心裏很難受吧！如今這模樣，哪裏像是一個英姿勃發的爵爺，縱是最平凡的人類也比他好上很多。
但這緣由我想大家都不必說。沉浸在悲哀中的人們好容易有了一個舉國歡慶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
西山的雲霧終年繚繞，傳說中的約意守護神便是在此得道。山崖上的他遙望著聞暮，滿目的不舍與愛戀，卻不是為聞暮，而是為了我的媽媽，那個已經死去的人。難以割舍的最是情字，我知道。
長長的索道就在他眼前搖晃，半明半掩於雲霧，深黑色的橋板看上去脆弱異常，大有一踩就落空的趨勢，他卻視而不見。過了這便再也回不來了，隻是他與霧遙這麼多年的感情豈是一道細細的繩索可以割斷的。
在做出放逐他這個決定前，我冷笑一聲，一道繩索割不斷那就兩道、三道、無數道，可如今想讓我笑，我卻再也笑不出來了。失而複得的心情是難以言表的，但得了再失的心情更是痛苦不堪，我和他都明白。無數道的繩索都隔不斷的深思愛戀卻因生死而再無法連接。
霧遙，隻要輕輕念上這個名字就能暈過去，痛到極至卻流不出一滴眼淚，這算不算悲哀？他是不是也會和我有著同樣的感受？
我回過頭看了眼身後的淩思遠，他閉著眼，麵朝著山崖，不知在想什麼。眼光掃過，愕然發現他鬢角竟然白了一塊。
霧遙死後我曾有一次笑著調侃他，最近怎麼沒找女人，瞧你滿臉懊喪樣。
淩思遠隻是淡淡地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了三個字，滾出去。
他知道了，知道我最後一次和霧遙見麵說了怎麼，是寒香告訴他的。那個總是一臉無所謂表情的表哥。
我知道我說得過分了，傷透了霧遙的心，她就像一朵外表高貴異常的花，內裏卻已衰敗不堪。傷得太深有時候不一定得表現在臉上，越是藏得深越是傷得重，這個道理我也是剛懂，隻是卻再也沒有機會告訴她。
此時我不想去打擾淩思遠，他已經被霧遙的死壓得喘不上氣。
山崖頂峰的楊泊舟忽然笑了，淡淡地，卻仿佛冰血初融般帶著神奇安撫人心的力量，卻又帶著看破一切的輕鬆和著異常的決絕。
我有不好的預感。
那個一直悶在屋裏子發呆的表哥終於出了人群。其實我早已看到了他，清雅淡泊的他立在人群中有著不可忽視的高潔風韻，任誰都無法掩蓋，就像他爸爸的雍容氣度。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淩思遠，在他爸爸的眼皮底下對淩思遠恭敬地行禮，不帶一絲的焦躁與浮華，進退有禮，淡定從容，寵辱不驚。
我聽著他優雅的聲音，有一瞬的恍惚。他和霧遙相處久了，竟如她一般，有溫玉的光華。
他說，陛下，請允許我同父親一同離開，前去仁河。
淩思遠一直緊閉著的雙眼睜開，露出一雙淡銀色的眼眸，“理由。”
“隻因他是我的父親。”他微笑著抬起頭來，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山尖上的楊泊舟微微皺眉，顯然是聽到了他的回答。
“我記得你一直不想認他的，如今怎麼又想和他走呢？莫不是因為泊雁離開了，你便無了依靠？”
他的眼中有一瞬閃過哀痛，卻快速恢複如常，依舊不緊不慢地答道，“陛下既然知道霧遙是我的全部，就該知道她的離去對於我意味著什麼。雖然我父親曾經傷害過霧遙，但我卻知道那是不得已的，霧遙也十分想和他和好如初，隻是如今這願望……”他稍稍別過臉去，輪廓分明的臉龐隱在淡金色的發裏，聲音黯淡了下來，“我想替她達成，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淩思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最終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你果然是個好孩子，去吧……”順帶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緩緩轉過頭去。
我有點想哭。
我知道，我從小就沒人管教，性格乖張，私生活混亂，做事常常任性而為，但在處理大事上毫不含糊，從未出過錯，隻是到如今唯一的一件錯事竟是出在了我最愛的人身上。
寒香對淩思遠微微一笑，轉身想走，卻猶豫了下又回過頭來，走到我麵前，那張一層不變的臉上竟有了明顯的惱怒，他舉手就打了我一巴掌，我甚至呆滯著回不過神來。
隻聽得他冷笑一聲，道，“你是這世界上最可惡的兒子！生生糟蹋了霧遙兒子這個身份！如果有可能，我最希望死去的這個人便是你！”
我輕笑一聲抹過嘴角的鮮血，衝他幽幽一笑，“我也這麼希望。”
他一楞，許久沒反應過來，而後又皺起了眉頭，“在這世上，霧遙最愛的人就是你，最舍不得傷害的人也是你，每每她傷了心和我說話，總是在提到你時講心裏終於好受多了，幸好還有她出色的兒子，可你卻說了什麼？！你知道你那些話對當時幾乎完全崩潰的霧遙來說是多大的打擊嗎？！是你活活滅了她生存的希望！縱使你死上一萬次也抵不過你的罪孽！如果約意子民知道，他們敬愛的皇後竟然是被她的好兒子逼死的，你猜會怎樣？”
我楞住了，淩思遠闊步走了出去，頭也沒回。
“敬愛的殿下，剛才抱歉，打了你尊貴的身子，隻是我也要走了，應該會如你的願，和我爸爸一起死在路上，還請你替你善良的媽媽著想，好好保護你金貴的身體！”他冷笑一聲，一甩淡金色的長發，狠狠地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竟然霧遙死後第一次哭了出來。看著落在泥土裏最終消失了痕跡的淚珠想，我怎麼就不能也一樣消失了痕跡，死得幹淨點？
眼下出現了一雙短靴，黑色，肅穆得揪心，抬起淚痕遍布的臉，我捂著心口看著他，不說話。
“擦擦臉吧！”他隻是遞過來一條帕子，微笑道。
我看著他手中的那條素色帕子，不動也不說話。帕子上繡了一個珍珠，透明的模樣，殼身裏卻睡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安然地眯著眼睛，堇色的長發包裹住玉色的身體，僅是一團堇色，便使整個帕子顯得要燃燒起來。
仿佛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楊泊舟說道，“這是你媽媽小時候用的，以後就請你替我保管吧！大概我也用不上了……”
他說這話時依舊麵帶笑容，似乎現在什麼也卸不了他的愉悅。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我問。
“難道就該像你一樣哭嗎？”他伸手抹上我的臉，卻被我歪頭躲過。
他也不惱，“知道這帕子上的小人兒是誰嗎？”
“霧遙。”我想都沒想就說了出來，卻感到心口驀地一痛，竟是要立即暈過去。
“不錯，是她。”他望著山間那條瀑布，“那是她小時候的樣子，調皮頑劣，一點都不像女孩子，卻偏偏有和怪異的毛病，一定要睡午覺，而且要睡滿兩個小時，誰打擾她就跟誰急。”
“我怎麼不知道？”我奇怪地問。
“後來她有了你，每天都纏著她，鬧她，所以後來即使她再累也會堅持好脾氣的陪著你。”他轉過臉來，衝我輕鬆一笑，我頓時有種心口被壓上千斤大石般喘不過氣的感覺。
他繼續說道，“我從懂感情起就愛著泊雁，深深深深地愛著，愛到我自己都無法想象。我們相依為命，不曾依賴過誰，為了泊雁能夠快樂地生活，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即使是假裝背叛她也再所不惜，隻要她能得到她想要的，恨我又如何？可如今她卻先我死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反讓我為了曾經的傷害痛不欲生。”
“我還是第一次聽你懺悔呢，隻不過已經沒用了，她聽不到。”我冷冷地說，手中卻捏緊了帕子，生怕我一鬆便失去了說這種傷人的話的勇氣。
“叫我一聲舅舅吧，換一個關於泊雁的秘密。”他朝我一眨眼，憔悴的臉上明顯地帶著調皮，讓他看起來竟像是個青蔥少年。
“什麼秘密？”我忽略他前麵的話，直接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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