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91 更新時間:20-04-09 19:38
山路崎嶇,百姓們叫苦不迭。值此深夜,深山密林之中,恐有豺狼虎豹出沒,因此郭靖不敢讓眾人停下歇息,隻叫軍士們執火把行於兩側,使野獸不敢近前。好容易熬至黎明,才吩咐尋個開闊處休息整頓。
走了一夜,眾人俱是累得狠了,有心大的倒頭便睡,更多的卻是哭哭啼啼,涕泗橫流。前些年韃子在川內大肆屠戮,蜀人橫遭劫難;好容易盼來幾年太平日子,誰料到烽煙又起?有福氣的,扶老攜幼,一家子囫圇兒得了性命,雖是悲苦,好歹攏在一處痛哭一場,便也罷了;那隻身逃出來的,失妻喪子,兩淚漣漣,淒淒慘慘一人獨坐,渾不知餘生有何指望。
何處是國?何以為家?
郭靖雖是內功渾厚,昨夜奮戰到底消耗不小,此刻也有些倦意。見諸事安排妥當,便席地而坐,合了會眼。昏昏沉沉之間忽聞一聲啼哭,頓從淺眠中驚醒。隻見慕容複盤腿坐在自己身側,茫然的睜著雙眼,似乎還沒從夢中清醒過來,不知所措的看著膝頭嚎啕大哭的小娃娃。
“真是個孩子!”郭靖見這副光景,不由搖頭笑道。
慕容複隻道他說懷中這小女娃,揉著眼點點頭:“是呀。許是想吃些東西呢。”他生得高挑英俊,就連方才瞌睡時也是腰杆筆直,隻微微垂著頭,一副穩重模樣;此刻卻露出這副懵懂情態,叫人沒來由生出幾分憐惜。郭靖笑著在他鼻梁上捏一把,起身道:“等著,我去討要些飯食來。”
兩人將討來的半塊胡餅用水泡發,喂過孩子。郭靖見日頭漸升,吩咐啟程。百姓們稍加整頓,行進速度大增。趕在傍晚時分,終於抵達城下。
守軍見這批人軍民混合,戒心大起。原來蒙古人有一戰術,驅民先行,為的是逼敵軍手軟,不能放箭。一旦對方軍心動搖,便以鐵騎精兵攻之,屢試不爽。宋軍在這毒辣計策中吃虧不止一次,自然提防。見隊伍漸進,忙差人上報,同時喊話不許再進。
見城頭架起弓弩,郭靖忙吩咐軍民後撤,而後運起內力對城頭喊話,要見王堅將軍。守城軍士半信半疑,不敢私自做主。
不多時來了一位大將,鐵塔也似身板,端的是條大漢。天色將晚,雙方看不清麵目,便垂了吊籃下來,要為頭者上城答話。
慕容複隨眾人站在城下百步開外,對樓上狀況既看不清也聽不著,隻得耐著性子候著。過了小半個時辰,城上傳下話來,請慕容公子上樓答話。他怠懶坐那竹筐,便將孩子交給歐陽鋒,運起輕功,急速進了幾步,足尖輕點,一翻身輕輕巧巧躍上城頭。那為首的漢子看清他麵目,嗤笑一聲,吩咐引去見大帥。
郭靖早年與王堅結識,多蒙他傳授了些領兵布陣的本事。雖未正式拜師,卻有師徒情分。此刻郭靖答完話出得堂來,見士卒們引著慕容複正要進門,忙攔住他,道:“你這外衣髒了,換我的罷。”他惟願這兩人一見如故,不出任何差錯,因此倒比兩位當事人還要心細。慕容複知他心意,也不推辭,換下外套,清清嗓子,這才端著步子進了廳堂。兩旁將士方才聽郭靖言辭之間對這人大有褒義,此刻齊刷刷轉頭打量。見不過一年輕後生,俱有些不以為然。
為首老將目光炯炯,蒼髯皓首,與郭靖一路上對王堅的描述如出一轍。慕容複心下了然,朝向上座道句參見,行過一禮,不卑不亢垂手而立。
王堅盤問了些昨夜戰況,慕容複一一作答。王堅見他對答如流,毫不心虛,提了嗓門道:“年輕人,你這些花花腸子,不要拿到老夫麵前來。”他板起臉來,失了一開始那兩分慈意,生了些虎老雄心在的威風。
“將軍要問什麼?在下必當知無不言。”
慕容複一臉坦然,王堅見狀,與副將張玨耳語幾句,隨後揮手示意左右回避。張玨沉了臉色,沒好氣的踢開帳門,握著腰間劍柄大步拐了出去。眾人俱隨其後散了。
帳內隻剩兩人,慕容複坦然拱手道:“將軍猜的不錯,青居城確非為蒙古人所破。”
“是武宗昌獻城?”
“武將軍已然戰死。”
王堅聞言長歎一聲,閉目不語。半晌,才道:“靖兒撒謊,是你所教。”
“果然瞞不過前輩眼睛。”慕容複微微頷首,麵上波瀾不驚:“在下隻恐亂了軍心,別無他意。萬般無奈出此下策,望將軍莫要放在心上。”
“請坐。”
“謝將軍。”
落座時慕容複習慣性的去理袍角,伸出手去又堪堪止住了。方才郭靖喚他進帳時,見那衣物肮髒,便脫了外套與他換下。這一身短打,沒甚麼好撩,倒有些叫人不習慣。這小動作自是逃不過王堅眼睛。他與郭靖相識多年,見他今日回話不似平日直爽,開口必思慮再三,一眼便能瞧出在說謊。這謊撒得高明,背後斷然有人指導。再見這年青公子能言會道,且兩人好到穿一身外衣,自然起疑,便詐他一詐。不想慕容複毫不隱瞞,王堅倒對這青年生出幾分好感來。
“慕—容—複,對吧?”王堅花了些力氣回想郭靖所言:“家住何方,師承何處?”
“小子姑蘇人,世居燕子塢。”慕容複摸不準這位王將軍脾性,且值此多事之秋,恐多言多錯,便將慕容氏世代風光抹去不提,隻撚了不打緊的說:“家父生前教過幾個字。”
“過謙了,慕容公子。”老將軍撚著胡須,眯著眼打量一番眼前這位標致俊秀的青年男子:“即是靖兒的朋友,老夫也相信你的人品。隻是你想著隱瞞事實以穩固軍心——實不相瞞,此舉徒惹他人起疑罷了。”
“若非有宵小暗中內外勾結,青居城三千勇士,卻不是好糊弄的。即便果真不敵導致失守,又怎會剩下好些軍士來投釣魚城?分明謊話。罷了,你說說昨夜之事。”
“將軍教訓的是,晚輩實不該自作聰明。”慕容複似是有些羞慚,略低了頭答道:“昨夜城破之時,晚輩曾於城門處查看,見拉吊橋所用鐵索俱被砍斷,斷口平滑,分明一擊所致。此人必定有千斤之力。且武將軍背刺而亡,極可能是親信下手。”
王堅沉吟半晌,道:“如此說來,此人未必不在城外。”
“極有可能。將軍是要將城外軍民一一排查麼?”
“依你所見呢?”
“依晚輩所見,此刻排查收效甚小,難以斷定。武將軍的親兵之中,又兼力大無窮,能有幾個?索性佯裝不知,將人放進城來,暗中監視,待其露出破綻,再來個甕中捉鱉——將軍以為如何?”
“小公子,你當我老邁了,任你擺弄?”王堅佯裝嚴肅,話中卻帶笑意:“我知道,你這小子怕我拒收百姓,變著法子撚好的說。也罷,時候不早,去歇息一會吧。我早已命人開了城門啦!你與靖兒好好睡一覺,明日升帳議事,再做詳談。”
慕容複起身告退,卻聽身後又悠悠問道:“慕容公子,可有心從軍麼?”
門戶半開,冷風直往裏灌。慕容複鬆手落上帳門,回身答話:“晚輩自然願為國效力。”他早在路上便想,此刻失了慕容氏世代根基,身旁更無心腹相助,於此亂世中唯有從軍掌權,於兩國間輾轉周旋,方可求得一絲複國之機。此時被問及此事,正中下懷。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強壓住心頭熱切,慕容複上前一步,拱手道:“值此兩國交戰之際,正是男兒建功立業之時。晚輩不才,願聽將軍驅使。”言語之間,已比先前多了幾分殷勤。
“如此甚好。”王堅按按額頭,道:“具體職位,我也不好即刻許你。”他見這青年聰慧,兼昨夜也算立下軍功,有心往高了提拔,又擔心眾人異議。索性這後生願意從軍,不似郭靖等江湖人士般去留隨心,便也不拘這幾日。“先好生歇上幾日,養養元氣罷。”
“晚輩告辭。”慕容複再次告退,出門叫冷風一吹,頓覺凜冽刺骨,右腿尤其難受。一抬頭隻見郭靖在外頭候著,背著手站的筆直。這人身上隨意套了件不大合體的軍服,寒風中顯得煞是單薄。聽見他出門,轉身迎上前來。
“張將軍叫軍士打點了一間屋子,我帶你過去。今晚咱倆要擠一間屋。”
慕容複挑了眉頭,“怎的不加件衣服再來。”說話間在他手上握一把,倒比自己還熱乎,便也不再多言。
郭靖覺著他指尖冰涼,便反握住給他搓了幾搓,道:“我向來不怎麼畏寒。張將軍說了,匆忙之間,有些缺東少西的,請貴公子海涵。”慕容複笑著鬆開手去,道:“他惱著呢,你替他說好話是真。”
兩人說話間已至臥房。歐陽鋒已在床上睡熟了,那孩子躺在床邊,包得嚴嚴實實,一雙眼睛咕嚕嚕轉著。見到有人進來,歡喜的咿咿呀呀直叫喚,扭著身子,差點滾下床來。
郭靖忙上前一步抱起,道:“我叫他們去尋這娃娃的父母親,卻怎麼放在這裏?”便喚了方才接手的軍士們來。原來難民們已擠在臨時帳篷裏歇下,一戶戶問過去時,多半已睡著了,是以一時間也不好尋找。
“放這倒沒什麼,隻恐她爹爹媽媽著急喏。”慕容複捏捏她的小臉,見郭靖兩麵為難,便出主意道:“哎,便留一宿,想也無妨。明早便差人去尋便是。”
郭靖見他渾不在意,也別無他法,張羅著打了地鋪,抖開兩床被褥,正欲把孩子放中間,又想起一件事來:“慕容,你睡覺打鼾麼?”
慕容複正寬衣解帶,倒叫這一句問住了:“這……我卻不知。”他難得與人共寢,因此也從沒人提起過這些私事。
“我睡熟了有些鼾聲,怕吵醒這孩子。”郭靖想了想:“算了,還是隨我睡一頭。你看著可不大會照顧。”便將繈褓放在枕邊,輕輕拍打著,哄她入睡。那孩子本也倦了,沒一會兒便合了眼。郭靖越瞧她越可愛,又想起家裏兩個男孩來。
此處條件簡陋,慕容複見木架上放了麵盆杯具等物,便出去打了些水,隨意洗漱一番。扭頭見這鐵血漢子照顧起孩子來這般輕巧,不由打趣道:“郭兄於此道上這般熟練,想必是兒女繞膝,常享天倫的了?”
郭靖聞言轉過臉來,昏沉燭火之下麵容仿佛更柔和了些,不似平日裏的方正線條、濃眉俊眼,倒更像個小心翼翼嗬護兒女的父親。慕容複見狀一怔,心道:“這位郭兄膝下若真有位千金,定是護得周全無比。”他自幼雖是錦衣玉食,然於父母麵前卻從未見過這般神色,此刻竟有些生了羨意,隻不自知。
“不錯。”郭靖憶起孩子,眼角眉梢俱是溫柔愛憐。聽對麵半晌不語,抬眼望去。卻見慕容複解了發冠,脫了外衣,孤孤清清站在暗處,定定的望著自己。光線黯淡,略有些看不清麵目,那雙眼眸卻似兩汪泉水般清亮明晰,似喜似憂,甚是動人。郭靖一時看得癡了。半晌回過神來,心道:“七公曾說過,世間好劍,以“飄渺深邃,清瀝如泉”者為上上品,觀之如臨深淵。又說劍氣與人同。我向來不知何意,今日好像有些想通了似的。”又想起昨夜城頭所見,心道:“他是把開了鞘的,鋒利得很。”
兩人各懷心事,怔忡之間,郭靖懷中掉下一個包裹來,卻是十餘年前於鐵掌峰上取得的武穆遺書。他將此書看得極重,一路上貼身放在護心軟甲內,此時衣甲半解,徑自滾落在地,唬得他忙雙手去捧。此次將書帶到,本欲獻與王堅,但見麵時卻犯了踟躕:“值此國難關頭,人心難測。瞧著個個都是朋友兄弟,卻不知人家背後的勾當。武穆遺書事關重大,還是遲些再交出來。王老前輩雖是忠肝義膽,然今夜他身邊人多眼雜,難保被有心人瞧見了,偷去在蒙古人麵前獻寶,叫他們學了這武功陣法,卻苦了我大宋兒郎!”因此一時並未獻上。此刻想起歐陽鋒也曾打過這書主意,連忙拾起書壓在枕下。
慕容複見他動作迅敏,似乎不願叫人瞧見此物,便挪開雙眼,整整衣袖道:“郭兄,我打了水在架子上,擦一擦手臉再睡罷。”
郭靖倒並未想過防他,隻想著明日避開歐陽鋒再給他看不遲。兩人洗漱完畢,分頭躺下。郭靖向來心大,不裝事,倒頭便睡。慕容複想著這兩日見聞,又憶起從前那些家國之思,望著窗外明月,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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