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62 更新時間：19-11-17 16:52
林世最後一次見小然，是去林世去H市念大學前最後一個待在南街鎮的暑假最後一天，本來有一整個暑假可以和總是滿臉崇拜的小跟班一起玩，也知道小然大概率會很開心，但還是忙著和女朋友小蝶一起逛東逛西，和同期的朋友們一起打遊戲胡混過日，最後朋友們差不多一個個也去各自的大學報道了，林世終於捱到了頭，想起來去和小然小同學鄭重道個別，順別可以好好以身作則一番，也想好了說辭為什麼前些陣子沒能想起去看他，是因為和朋友們也要最後好好告別，留下的時間也不多，天知道是為了掩藏自己一考上大學就鬆懈，吃吃喝喝不務正業的心虛。
最後一次見麵，他沒有帶女朋友，小蝶先一步去了H市，倒是帶了很多爺爺店裏的零食，他事實上並不太清楚小然喜歡吃什麼，總是他塞給他什麼“這個你肯定喜歡吃”，小然就一副非常乖巧伶俐的樣子，露出感恩又欣喜的神色，福利院名字聽著挺好聽，難道連一點零食的福利都沒有嗎？林世總是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但他也不會把心裏話說出口，當小然甜甜的喊一口，“謝謝你，小世哥真是大好人”的時候，就會渾身舒坦起來，覺得一切都值了。
如果那個時候對小然再好一點就好了，林世總是想，因為那一次就是最後一見他，即使是最後一次見他，也是那麼的倉促又充滿了被虛榮包裹的假仁義。
他為什麼會注意起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孩子呢？當然不是因為那個孩子清秀和天生麗質（那是之後才慢慢發現的），是因為爺爺和他說在店裏看到一群大小孩指使一個瘦瘦的小小孩偷東西，小小孩沒偷，躲在角落裏哭，被大小孩們又掐又捏的，直到爺爺發現，並趕走了那些大小孩，爺爺怕那些大小孩會暗地裏包袱這個善良的小孩子，就讓當時剛到南街鎮的小林世去暗地裏保護他。
林世那點年紀的時候，父母跑到國外調研去了，拋下他一個本來在大城市裏嬌生慣養的留下和鄉下爺爺在一起，內心何止一萬個不願意，自然也不怎麼與其他同學往來，看到“善良”的小小孩，又有點新奇，又有點鄙夷，一開始隻是冷眼看這個小孩挨打，可是第三次他就算心是石頭做的，也該軟了，他跑到小小孩麵前，遞給他一塊自己用來擦汗的毛巾，“你怎麼這麼傻呀，他們讓你偷就偷唄，打的痛不痛？”
小小孩吃驚的抬頭看這這個主動與自己搭話的男孩，仿佛看到了什麼外星人，然後堅定的抹了抹眼淚，“媽媽說，好孩子不能偷東西，如果偷東西，她就不再要我了。”
“媽媽？”
小小孩哭得更傷心了，抽噎著說：“媽媽她……不要小然了。”
敢情是也是一個被家長遺棄的小孩，而且從他瘦小的形體來看，過的比自己更不如意，自己的媽媽雖然丟下了他，隔三差五也會打個電話互相通通聲兒，林世頓時從心底升騰起一股優越感和微弱的同情心，腦袋一熱便豪情壯誌的說：“別哭別哭，以後他們不敢打你的，我來保護你好了。”
林世雖然那個時候年紀也才十五六，可對於自己說過的話還是很能認理的，一方麵是打著爺爺維護正義的旗號，一方麵，他覺得和孱弱的小然在一起，自己被父母拋下丟在這窮鄉僻壤的失落感可以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通過找到一個比自己過的更不好的。
悠長的假日本來就無所事事，於是他給爺爺打工，賺來的錢可以買零食與小然一起享用，碎碎冰和各種冰磚，雖然大部分都還是進了林世的嘴巴。
林世從小在父親的教導下，數學稟賦異常，在信息相對滯後的南街村仿佛鶴立雞群一般的存在，剛好又是教過他父親的數學老師教習他的課程，更是視為重點培養的苗子，林世雖然不屑，但是出於對數學的天然喜愛，而且深知在這個地方如果還是想考上重點大學，學習眼前教材上的要求完全不夠，還是花了大量的精力在學習上，他學習的時候，小然就懵懵懂懂的跟在後麵，安安靜靜的翻看扔給他的童話書（林世圖書館借的），後來的女朋友小蝶還是因為常常在童話書後麵看到林世的名字對他這個人起了好奇心。
總之他們的友誼在神奇的靜默歲月中瑣碎成了胡椒粉一樣的存在，如果沒有屁顛顛跟在後麵的小然，沒有那個會把他拿了滿分的卷子舉高高一臉稚氣的說著小世哥哥好厲害鴨的小然，沒有那個就算一個暑假沒有去看他，依然笑吟吟的歡迎他的小然，想必林世的童年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心酸留戀和值得甜蜜回憶的載體。
為了表現自己的誠意，他提前和福利院打了電話，把小然接回了爺爺家，有一年過春節他也大著膽子這麼幹過，爺爺也可了，他記得從福利院走爺爺家那段路，小然蹦蹦跳跳的，歡脫的像隻去采蘿卜的小白兔，可是這一次小然走的很慢，好像有什麼心事，林世不得不好幾次停下來等他。
“你上車我載你回家好不好？”
小然先是慌亂的搖搖頭，看了眼林世的自行車，又猶豫的點點頭，林世一勾手，小然就自動走到車前。
林世讓他把書包摘下來放在車兜裏，然後讓小然坐到後座上，其實就小然那個瘦小的樣子，坐在前麵的橫檔上也綽綽有餘，林世還是擔心磕到他，讓他坐在後座，告訴他如果坐不穩的話可以抱住自己的要，小然隻是小心的揪住林世的襯衣，剛搖搖晃晃上路的時候，小然一聲驚呼，連帶著襯衣吧林世也扯了個急刹車，第二次上路的時候，小然就好像一隻無尾熊一樣抱住林世腰了（那個時候的林世有沒有腰還是另當別論），時不時有一鼻子挨在背上的，像一隻迷糊的小動物在背後蹭啊蹭的，有點癢，又莫名讓人安心。
也不知道是怎麼到的家，似乎回想起來那條路也不長，穿過一片田埂，沿著河騎一段，過了橋，在轉幾個街角就可以了，可以對於隻會步行的小然而言，算得上是一段長途旅行，自從被送往福利院，就很少有機會回到這裏，雖然林世嘴上說的輕描淡寫的要去遠方的城市讀大學，當小然看到滿屋子壘起來打包好的卷子和習題冊教輔書的時候，心狠狠的疼了一下，幾乎要哭出來，一整個暑假都在巴巴的等小世哥的出現，好不容易等到了，緊接的又是漫長的離別。
到了林家小賣部門口，黃底紅字的招牌燈箱裏麵不知道落了什麼黑黢黢的，看起來像是發了黴，更讓他難過起來。
小世哥終究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終於要離開這裏了，小然突然領悟了這個事實，於是滿桌子的可口飯菜，和爺爺親切的模樣都不能對他產生什麼吸引力了，他客客氣氣的坐在桌子的一隅，慢吞吞吃著被小世哥夾到自己碗裏的菜，禮貌的回複爺爺關於他學業啦，同學啦之類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爺爺在小然眼裏像是一個年紀略大的大朋友，看到爺爺和林世聊天，林世也總是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好像兩人是相識很久的老友，但是小然也很清楚的發現，林世和自己學校裏福利院裏的朋友們不一樣，他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就算什麼話也不說，隻是看著他和爺爺聊聊天或是吃飯，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比如他每次想到母親就哭哭啼啼的時候，林世就會說，別哭啦，就算哭，你媽媽也不會突然回來找你呀，如果不報什麼希望的話，突然有一天媽媽真的出現了，就會非常開心。又或者，別人吃東西總會嫌棄這個丟掉那個，林世總會在一開始就說清楚自己不愛吃什麼，但是如果在碗裏有，或是爺爺告訴他這是時令蔬菜，林世還是會捏著鼻子吃下去，吃完又很稚氣的重申自己的觀點，諸如這個東西太軟軟的像一隻毛毛蟲，這個吃著味大，像是吃了一口洗潔精之類的，小然喜歡林世拒收投足不按常理出牌，又一副很老成明白自己要什麼的自信樣子，因為他自己從來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尾巴，不管是在原生家庭中，還是在福利院裏，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麼人真正需要自己，即使是林世，一個暑假也隻在最後一天想到來找自己玩，因為沒有被任何人期待過，也沒有任何人需要他，讓小然更加向往能成為林世這樣的人。
他最喜歡當他每次向爺爺和林世彙報自己在班裏的成績在全班數一數二的林世總會很開心的摸摸他的頭，好好鼓勵他一番，諸如小然果然很聰明呢，隻是以前被耽誤了，好樣的。這樣的話，小然以前從來沒有在父母那裏得到過，哪怕可以有一次，他都會非常珍惜的把林世說的話連帶他那個讚許的眼神美化一番記到心裏。
飯後，爺爺去燒洗澡的熱水，林世則留下來輔導小然做功課。
“徐小然，302班，原來你全名叫這個呀。”林世拿過一本數學習題冊，翻開封麵，笑了起來。雖然是加減乘除，一筆一筆很認真又稚氣的字跡讓林世好奇的讀了幾頁，發現對勾也挺多的，滿意的點點頭，“很認真嘛。”
小然一開始還擔心林世笑話他，後來也不理他，隨他去翻看，自顧自做起題目來，但不一會兒心思就飛到存在感很強的林世身上。
林世見他好幾次都瞅自己，便湊過腦袋去，有什麼不懂的題目，可以問我呀。
小然雖然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就算別人揍狠了他，也不改口的脾氣，這時候卻厚著臉皮起來，把預習的時候遇到不懂的問題全一股腦的倒出來，林世教人也和他教授父親學，並不直接把答案告訴他，而是耐心的告訴他解題思路，讓小然自己算答案，算好了一件，還從習題庫裏挑幾道讓他自己演算，如果答對了，就循序漸進往後推，學生又是很認真，老師教的也很開心，直到爺爺來催他們先一個去衝涼。
“小世哥好厲害。”小然看著刷刷被翻過去的半本教材，對林世這尊菩薩的崇敬又更深了一層，甚至忘記了這個晚上還有其他的語文和自然科學的作業，好在明天是周末，倒也不急。他前一秒還在自我安慰之中，下一秒林世卻潑了一盆涼水：“我明天下午的火車，今天得早點休息，以後有機會還可以教你的。”
林世先去衝涼，小然的換洗衣服還是用林世的舊衣服代替的，校服爺爺給洗了。
小然洗完澡，上樓的時候，看到爺爺還在院子躺椅上乘涼，便走過去，糯糯的喊了聲爺爺。
爺爺喊他在一邊的竹椅上坐下，然後笑眯眯的給他倒了一杯茶，“小世要走了，你是不是不開心呀，吃飯的時候都沒見你笑。這次走，下次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喲。”
小然點點頭，接過杯子，那茶水莫名的好聞，便喝了一口，卻忙不迭叫苦，這那裏是茶，分明是熱辣辣的燒酒，可是還沒來的及反應，那一口卻是已經熱乎乎的下肚了。
回憶中，似乎隱約又聽爺爺講：“要和小世好好道別呀。”之類的雲雲，一開始還好，越是後來走路都快飄起來，冥冥中被那句話驅使著摸著黑上了樓。那樓梯似乎特別的悠長，像彩色旋渦一樣會轉起來，時不時倒個個，再轉回去。
——
“誒。”林世夢見了趴在胸口的小然，觸感太過真實，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然後發現是白苒的腦袋枕著自己的胸口睡的香甜，一手還冰冰的搭在自己腰上，頓時了了。窗外這時候還是一片沒玩沒了稀裏嘩啦的雨聲，透過玻璃映得天花板上水光瀲灩，愈發顯得發生在這屋裏的情形不太真實。
“小苒。”林世很沒有情調的拍了拍白苒的手臂，希望讓他換一個能讓彼此睡的更舒服一點的姿勢，白苒似乎睡的很沉，感覺到搖晃也隻是把腦袋換了個角度又繼續睡，還津津有味的吧唧吧唧嘴，絲毫不顧及早已習慣了獨自一人入睡的同伴。
白苒的挨蹭雖然親昵，可是林世倒也不討厭，隻是覺得胸口被壓得有點氣悶，唯一能觀察白苒的角度也是微微抬頭可以看到白苒的一頭毛茸茸卷發的腦袋，像極了一隻大狗。
他想起來小然好像怕狗，就裝大狗汪汪叫了兩聲，這下可好，白苒蜷起身子來，攬在腰上的那手倒是收的越發緊了，好似一隻長了口袋的光皮兒的樹袋熊（白苒還裹著一層薄毯）巴在林世身上。林世隻能是苦笑，認命似得閉了眼，期待窗外的雨聲可以催個眠，最後那個晚上，他記得當時小然身上有一股爺爺常喝的酒的味道，仿佛在暗夜裏盛開的彼岸花，小然的行為也怪異的出奇，平時怎麼說話怎麼聽，那天就和牛皮糖似乎黏在自己被子外麵，林世喜歡一個人睡，把大床留給他，小然就跑下來拉著他的被子沾著他，林世怕他著涼，就去小床上睡，還把被子分他一半才算消停下來。想到那個輾轉又不得的晚上，林世還是有些氣悶，現在曆史又在一次重演了，而且還是大號的麻煩。
正在他天人交戰要不要把白苒推開的時候，聽到後者嗚咽了一句什麼，再聽，卻沒有了，空氣裏隻剩下兩人的呼吸和清晰可聞的自己的心跳聲，剛眯上眼，心裏卻記著要聽白苒說了什麼，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沒多久，終於聽到那個音原來是個“冷”字。
林世腦袋裏的高牆瞬間轟然倒塌，歎了口氣，早秋這夜裏天氣轉涼，感情這孩子是把自己當暖爐使了，他把原來搭在肚子上的那塊被子抽出來，使勁抖開了，蓋到白苒的身上，弄一些把光溜溜的腿也蓋上了，腳上的實在夠不到，就拿腳蹬了蹬，好歹算是將整個白苒蓋全了。安靜的過了一會，勒著自己身上那手慢慢鬆開了，被窩裏好歹活泛了些溫暖的氣息，不再像剛剛有冰袋傍身一般，林世也就此舒坦了些，終於在黎明快要到來之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作者閑話：
突然進入回憶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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