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28 更新時間:21-05-10 12:09
95、壁爐前的大狼狗
午夜,房東爺爺開車到列治文接我,讓我深感慚愧,感到自己不僅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從根子上說,還是個壞孩子。
爺爺一邊開車一邊咳嗽,我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錯誤,縮在後座暗影裏一聲不敢吭。爺爺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下,我趕緊主動說,爺爺,我……喝酒了。
爺爺說:“上車就聞出來了。不過,你已經過18歲,可以喝酒了。”
這句話對於我簡直是莫大的安慰,爺爺沒有責備我,他是那麼善解人意。我討好地對爺爺說,我抓緊去把當地的駕照辦了吧,那樣,我就可以當爺爺的司機了,不讓爺爺再受累。
爺爺回頭對我笑了一下。
其實,我之所以沒有抓緊把駕照辦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壓根沒打算在這裏長待!
車到家,我跑著去攙扶爺爺,跟爺爺認錯,說我下次再不這樣了。
爺爺什麼也沒說,回房休息了。
我懊悔得幾乎要哭出來。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早餐桌上隻見到奶奶,我用手勢問奶奶,爺爺怎麼樣?
奶奶也用手勢告訴我:還在睡。
爺爺的病是不是因為我加重了?昨晚是不是咳了一夜,折騰了一夜?我沒敢問。
知道犯錯就裝乖,凡幼稚者都這德行,從來想不到“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一天,我不敢出一點聲音,也不敢去院子裏打球,連走路都躡著腳,奶奶見我又光腳,說:“會凍得拉肚子的。”我說,怕吵到爺爺。奶奶說正在給我織一雙毛襪,在屋裏穿,織完就不用光腳了。
奶奶一整天都在起居室加緊織毛襪,爺爺一直沒起來,我躲在自己屋裏,想起昨晚的事,心有餘悸,又暗自慶幸。
中午的時候,我給爺爺送茶,見到爺爺還躺在床上,臉色特別差,還時不時咳嗽,心裏難受得要命,手裏的茶盤和杯子顫得叮叮響。
我說,爺爺,都怨我。
爺爺露出一點微笑,寬慰我說:“已經好很多了。”他說,“人老了,總是那麼脆弱,我年輕時候和你一樣……”我不知道爺爺說的“和我一樣”是什麼,是身體棒不輕易得病,還是一樣荒唐,一樣沒心眼,見天喝酒到午夜?抑或是爺爺發現了我別的什麼?
不敢出聲,沒事做,我找出幾天沒洗的衣服到洗衣房洗衣,呆呆地沉思……
“你好——”
我被一聲問候驚醒,雖然聲音不大,但還是被嚇了一跳,抬頭,見進洗衣房的竟然是尤瑟夫。
尤瑟夫穿著隨意,布襯衣,細褲腿的褲子,沒過腳踝的皮靴,金發束在腦後,特別有藝術家的範兒。由於金發不再遮擋臉,五官就成了視線的重點。人說,一個人,再次看,如果同頭一回看見一樣讓人驚豔,那就是名副其實的美了。尤瑟夫就是名副其實的美男。
由於再次為美豔悸動,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特別沒出息地說了句,我,快洗完了……
“不用著急,”尤瑟夫說。“你洗完把我的衣服放進去就行。”
他的英語不怎麼好,口音很重,用詞不準確,但是我能聽懂——以下我和尤瑟夫所有的對話,都是在我理解的基礎上進行了修飾,如果與原意有出入,那都是我的錯。
尤瑟夫把衣服一件件拎起來,抖落一下,放進洗衣筐裏,我看到有貼身的衣服,內褲、襪子……他說:“你沒踢球,今天?”
我說,不是每天都是我把你吵醒的吧?
他笑了一下。
我發現我的回答特別拗口。
“一個月前,房東告訴我,有個男孩要來這裏住,”他停下手裏的活,看著我說,“我以為你多小,結果一看——都長胡子了。”
我下意識摸了摸下巴,幾天沒光臉了,覺得沒必要,是不是顯得很老啊?
他有點幽默,還算善於和人打交道。我神經比較鬆弛起來,
尤瑟夫說:“之前以為亞洲人很少胡子。”
我說,哦不是這樣。不過,確實很少有人長你們托爾斯泰那樣的大胡子。
尤瑟夫夢幻般的藍眼睛閃了一下:“你知道我是俄國人?”
我點頭。那一下我又被閃到。
他再次交待我洗完把他的衣服放洗衣機裏,然後打算離開,走上台階,用手比了一下下顎,說:“弧線很好看。”我理解他說的是我的“下顎線”或者“須際線”,可他好像不會說這個詞,於是用“arc”代替,並輔以手勢。
我怔怔望著他。
…………
我把尤瑟夫的衣服放進洗衣機後,回到自己屋,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腦瀏覽,什麼也沒看進去,滿腦子都是尤瑟夫的身影,還有那總也是迷蒙蒙的藍眼睛。
那電視機真小,在中國早淘汰了。
……他的微笑很淺,很淡,每次都是嘴角微微一抽,很快斂住,特別高傲,特別酷。我不由自主地學著抽了抽嘴,心想,這才是成熟男人的表情,不會像孩子那樣,想笑了就咧開嘴,笑容凝滯很久,兩邊的虎牙一直露著,很呆萌。
還有,把他衣服放進洗衣機的那會兒,我再次聞到了一股植物般好聞的味道,就跟他屋子裏的氣味一模一樣,那麼奇怪,那麼經久,以致都過去了大半個時辰,還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當時,倘若把衣服湊近鼻子,反複聞了幾下,我也許就能辨別出這是什麼氣味。但我不願意這麼做,這是非常猥瑣的行為,即使在私底下,不擔心被人瞧見,我也不可以這麼做。把衣服放進洗衣機的那會兒,內心還是跟做了小偷似的。
我坐不住了,興衝衝走出房間,可我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幹嗎,應該沒什麼明確的目的。當我無意中選擇返回洗衣房,看到尤瑟夫麵對洗衣機的背影時,突然意識到,內心原來是有一番盤算的——我想這會兒衣服洗得差不多了,尤瑟夫該來取他的衣服了。
尤瑟夫回過臉。標誌性的微笑。似乎在問“怎麼了”?
我愣住了,半天才想到要為自己冒冒失失的返回來做解釋,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該洗完了,來……看看。
果真已經洗完了,尤瑟夫正把衣服從洗衣機裏取出來,我站在兩米遠的地方都能感覺到那股烘熱和蓬鬆。經過加熱,衣服上那股植物的味道更加濃烈。我吸了下鼻子。
“你昨天去列治文了?”尤瑟夫一邊把衣服折起來,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我說,嗯。
起初,我沒覺出這裏頭有什麼不對,心不在焉,再是認為他一定有聽房東奶奶說,否則怎麼會曉得?
“昨天,你在VOVO前徘徊了很久。”他雙手扶著疊好的一摞衣服,盯著我看:“你為什麼不進去?”
這一下,我真被嚇到,他怎麼知道?
我一直感覺上帝躲在灌木叢裏監視我,難道他就是,化身為一個金發男?要不,尤瑟夫是上帝派來的,他本人還不是上帝?反正我覺得這事挺妖怪的,讓我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
看見我瞪大眼睛的吃驚樣子,尤瑟夫說:“我在列治文一家酒吧上班。昨天我在那裏看見你了。”
我說,VOVO?
“哦,不是,Fouseel,你見過嗎?”
我搖頭,可奶奶說你在食品加工廠做搬運工,她還擔心你幹不了那裏的重活。
“奶奶?哪個奶奶?哦,你說的是房東太太吧?我早不在食品廠工作了。”尤瑟夫說,“你為什麼想進去又不進去呢,昨天?”他還是把話題扯到原點,看來不想放過我。他真想知道。
我很勉強也很賴皮地笑著,這笑容企圖告訴你,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就是知道怎麼回答你也不回答你!
“知道VOVO是個個性酒吧?”
我點頭。
“嗯,很激情,很好玩。有跳舞,有爵士樂,重金屬的那種。”
我說,招貼上是這麼寫著。
“既然喜歡,那為什麼不進去看一看呢?”
我不知道該不該進……那地方,是不是屬於我。
尤瑟夫把衣服捧起來:“我從前工作的舞團,有不少人有你同樣的信仰,他們每到一個城市表演,都去那裏的個性酒吧喝一杯,享受一下和莫斯科、彼得堡許多俄羅斯城市不一樣的氣氛。他們都是一些好孩子,舞台上的表演很棒。我們對他們的個人信仰很接納。”
雷到!我們?他們?他就這樣把我歸入了“他們”的行列,蓋的行列?還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不是蓋,附帶著闡述了他“能接納”的主張。這事就這麼輕而易舉的挑明了?哦靠,我的臉朝哪兒擱,我怎麼回複他?接下來我怎麼接他的話茬?蛋痛!
我說,我……隻是好奇。我說得期期艾艾。
尤瑟夫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哪天,我領你去,那一帶的酒吧我很熟。”
洗衣房裏,一旦洗衣機不轉,就出奇地安靜。這種安靜太容易讓人產生無窮的聯想。在這個避人耳目又特別安靜的場所,光線不是那麼敞亮,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都可以做,說私密話,親昵,吸食大麻,乃至做愛、殺人……這場所,這周遭的氛圍太詭異了,簡直是滋生罪惡的溫床。當尤瑟夫把手搭在我肩膀時,足足有十幾秒,我們雙方都在感受這種別樣的安靜,測試著對方到底有沒有狎念?即使有,又升溫多少?十幾秒鍾之後,尤瑟夫的手從我肩上挪開,嗵嗵嗵,走上木樓梯,他的皮靴好沉,腳步好響……間或,他回過身,衝我眨了下眼睛。
我不知道這是心領神會的暗示,還是隻是一種俏皮的道別方式。反正,那一刻,我已經懵了,離發傻僅一步之遙。
自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尤瑟夫,很多天。
在沒見到尤瑟夫的那些日子裏,有件事,我始終縈繞於胸,不能釋懷,那就是:尤瑟夫自我表白說自己不是蓋,憑我的直覺,憑我這幾年和各式各樣的蓋打交道,我不能全信。當然也不能不信。
我恍恍意識到,當時尤瑟夫把手擱在我肩膀上時,他的兩眼並沒直視我臉,而是嫵媚地垂著。他垂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在關注我的胸。當時,我不敢順著他的目光,看他的視線究竟停留在哪裏,等他離開後,我看了下自己,哦靠,由於剛從屋裏出來,我的襯衣穿得特別爛,紐子大多開著,不僅能看到我明顯的胸廓,稍有存心,或者說稍有歹意,還能窺見我藏在襯衣裏頭的一切。直到他離開後,我才想到去拉領口。什麼樣的男人會借著跟你說話,偷眼朝你這地方多看兩眼?這點我想我是知道的。
然而,尤瑟夫終是沒出現。這不能不讓我對自己的揣測又懷疑起來。沒準,他就是想證實一下,這個男孩是不是如他猜測,是個小蓋。
眼看當年的聖誕就要到了,寒冷在加劇,平時我們很少戶外活動,爺爺自打那次感冒後,也很少去院子裏伺弄花草,偶爾,在溫暖的午後,爺爺由我陪著在附近林子裏散步,看著樹葉由綠變黃,在太陽下泛出亮閃閃的金色……後來,金色就全在腳下了,每走一步都稀裏嘩啦。之間相隔沒幾天。
傍晚,起居室需要生火,這是我比較快樂的時刻,因為在壁爐裏燒火是件很好玩的事。我特別麻利地從院子裏搬來劈柴,在爺爺的指點下燃起火,這是我從小到大從沒幹過的活。
火,總是能給人帶來暖融融的浪漫,一個心存柔軟的人,能從搖曳的火苗中看到許多幻影。
壁爐點起來後,我就坐在離壁爐不遠的地上看書,脫掉毛衣和奶奶給我織的毛襪,讓身體像夏天一樣不受拘束。間或,用鐵鉤撥一撥沒燒著的木柴,那一刻,火勢突地躥起來,把整個屋子照得紅紅的,暗影倍加濃重、誇張,像被群魔魅影包圍。
撥木柴的手勢大些,木柴噼裏啪啦一陣響,隨之有黑色灰燼飛起來,帶著星星點點的火星子,亮橙色,像妖冶的蟲虻,恣意飛舞……書讀累了,便就地躺下,對著千變萬化的火影,胡思亂想一番。遐想中,困頓就來了,於是,愜意地睡去,書卻還攥在手中。
睡中,依然能感覺到壁爐在升溫度,都有點燙人了,但我懶得挪窩,翻一個身,背對熱浪滾滾的壁爐,把明顯感到燙的部位蜷縮起來。房東奶奶老是在我好睡的時候來逗我,躬下身子,拍拍我的臉,說都燒成一隻紅蘋果了。我微笑不語,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醒著。
倘若,這時候奶奶歇下來織毛衣,坐沙發上,我就蜷縮在她腳下,像隻小貓。嗬嗬,形容自己偌大的身軀“像隻小貓”似乎忒不恰當,怎麼說我也是條大狼狗啊,牧羊犬什麼,即便是苟成一團。但奶奶說我像貓。她對我說:“去戶外打球吧,小懶貓!”沒說我像大狼狗。
想是奶奶也看出我太無聊了。
那個冬天,奶奶經常給我做黑豆肉湯,說這東西營養好。我不知道這東西到底營養好不好,憑我的經驗,可口的東西營養都差不到哪兒去。通常,我把米飯或者麵包泡在肉湯裏,吃得稀裏嘩啦,倍兒香。喂下這些東西,眼看身上肌肉一天比一天飽,都圓了。
自從身體複原後,我開始有發胖的趨勢,更要命的是,攝入大量蛋白質的後果是體內的欲望也在發泡,兩腿間老是倔倔的,一天裏多半時間屬於不睡覺的不安分狀態。這是讓我倍感痛苦的事兒。
於是,我開始做鍛煉,舉啞鈴,去附近林子裏跑步,借以消耗自己。有時天氣不那麼好,就在冷風和雨裏跑。跑過森林邊的小木屋,我會情不自禁地放慢腳步,但是,每一次都聽不到尤瑟夫的動靜。有次,我索性在木屋外拍球,存心吵他,想把他吵出來。但是,依然沒有看到的身影。
尤瑟夫似乎是失蹤了。我很納悶。
打那次洗衣房邂逅,這個上帝的“特使”好像被召了回去,不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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