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十五章 碧袖闌幹看朱顏

章節字數:4759  更新時間:08-08-09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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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碧袖闌幹看朱顏

    許多年後,當我站在晨風之中,獵獵西風翻卷旌旗,我感覺到的,依舊是他的靈魂,從我身邊,帶走那一絲絲的溫度,和一縷縷的思念。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忘記一切,然而我不後悔。看朱成碧的時候,你依舊在我的生命裏,世軒,希望你的靈魂,聽得見我的靈魂發出的悲鳴。

    不,我不要你聽見,我不要你,再為我擔心。

    你的清兒,會完成她的誓言,請這天地,為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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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佑七年(天和曆726年),仲秋(8月)】

    “娘娘,皇上駕到。”流光一邊打起簾子,一邊向內室通報。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萬福。”依舊是瓔珞敲冰一般清冷優雅的女聲,一襲紫羅蘭色的鏤空輕絲鴛鴦錦月牙裙飄然而出,妝容比從前略淡,但眉飛入鬢,更是妖嬈。她的麵色也比之前更蒼白清臒,身子骨也瘦削得厲害,扶著身邊素色宮裝的侍女,她寬大的衣裙在身上顯得更加飄忽。

    她緩緩地俯下身去,然而禮未畢,一隻修長有力的男子的手已經伸了過去:“顏兒,你身子不好,不必行禮了。”

    “謝皇上。”夕顏順勢緩緩立起。

    “扶你家主子快進去吧,門口風硬,別傷了身子。”

    “皇上先請。”夕顏略一躬身。

    “那好,你讓她們都退下吧,我陪我的顏兒單獨坐坐。”

    “臣妾惶恐。”夕顏低下頭,手卻已經如從前一般搭在了淵世離的手腕上,淵世離一笑,摟住她的肩膀,便邁步入了內堂,身後侍女紛紛依著從前的規矩,退了個幹幹淨淨。

    待在案邊坐定,淵世離自己抬手斟了一杯清茶,而夕顏隻是看著,不動手,仿佛是見慣了這樣的情形。

    “你瘦了不少,顏兒。”

    “卿別賜的都是上好藥材,雖說早產凶險些,可一來當時有你這個真龍天子鎮著,二來這藥材夕顏用了,補得差不多,也沒什麼了。”宮人一退去,二人便依然是從前的稱呼,他們彼此喚彼此的名字,不用那些身份的阻隔推托。

    “那孩子,你起個名字吧。”淵世離摟著她,玩弄著她披散下來的長發。

    “我麼?”夕顏淡淡挑起柳眉。

    “你是太子生母,這種事情,自然歸你。”

    “雲、齊、越、世、擷、敬、流、長……”她念叨著排行用字,“擷,淵擷淩。”

    “這個字有點冷,為什麼?”淵世離略略一蹙眉。

    “‘終剛強兮不可淩’,卿別可知道這出處?”夕顏卻沒打算等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真是屈原屈大夫的《國殤》,好句子呢。”

    “好意境,顏兒,”他也不知是聽懂了沒有,反正他們兩個人經常這個樣子,各講各的,然後不期然地交彙在一起,“顏兒,你是我皇朝的至尊紅顏,因為你才懂我,才懂得如何輔佐君王。”

    至尊紅顏?淵夕顏淡淡挑眉,麵上卻不露分毫——極淡漠地一笑,雖然她比生子之前消瘦、蒼白,也更為冷寂,卻並不顯得容顏憔悴,反而帶出一分紅塵流轉的絕色豔光。

    “朕,要冊封你為皇後。”本該深深迷醉的目光,卻帶了一抹冷冽的刀光,還有那尋常人看不到的深淵裏,深深的絕望與怨恨。

    是啊,中宮皇後。那麼,卿別,你的江皇後怎麼辦?我知道,這個皇後之位對於我,隻是為了提醒我對你所做過的某一個承諾,關於方家的承諾。

    “臣妾有一不情之請。”她跪下,垂下眼簾,“臣妾不敢冒犯故皇後,請求依舊居於碧黎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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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求你,就算我求你。”方啟濟的聲音嘶啞絕望地回蕩在她耳邊,“留下我們方家最後一點血脈,就算她,無法繼承方家,也算方家的女兒。”

    “女子何用?上不得家譜的,又有什麼意義把她留下?”她今日妝容嚴整間帶了妖豔的風姿,說不出的耀眼,說不出的妖異。

    “清煙……不,皇後娘娘……”

    那坐在上首的女子還沒換下朝服,一襲正式的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腰間佩了紫綬金章,和累累的玉器,象征皇後身份的淩雲髻上珠光閃閃,一時竟然要耀花了人眼,配著鳳冠,竟不是金銀,而是純粹的白玉,這張揚之中自有了一份從容淡定的氣度。

    手邊一卷冊封詔書上,遒勁字跡。

    ——今冊封賢妃淵氏夕顏,為中宮之主,與朕讚襄朝政,坐立雙成,同立功德,共享富貴,為後宮之主。

    她神情間有些恍惚,這近乎祈求的語聲裏,她卻好像已經置身事外。

    她一個半月之前,差一點流產,也許是為了安撫,也許是為了隱瞞,如今他終於給她這個名份——中宮。

    “你確實幫本宮保住了這個孩子,但然後呢?你覺得,你可能活得更久?”她抬起頭,紗簾後那張精致的麵容,顯得似乎有些空洞與冷酷的蒼白。

    “皇後娘娘。”

    她一抬手,森然截斷,笑容迷離間,冷若寒冰:“如果你全家的命都攥在我手裏,你又憑什麼跟我講條件,方啟濟,你是不是真的病糊塗了?”

    “皇後娘娘,臣知道,有一件事情,足夠交換。”他忽然腰杆一挺,咬了咬牙,聲音也驀然間恢複了正常。

    “如果,你說的是我身子裏那點毒的話,你可以省省了……”她驀然抬手,動作極小卻再清楚不過地打了一個手勢,隨即柳眉一沉,“秦懷月妄圖謀害皇嗣,有目共睹,方先生不需要再拉什麼人來趟這趟渾水。”

    確實,這是一場渾水,方二爺。我們都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從這樣的亂局裏抽身,我本以為我可以避免方家的浩劫,可是……

    也許,有人會說,這就是天意。

    對,天意,不是上天之意,而是,天子之意。

    既然他淵世離打定主意要讓無事化小,小事化大,那我們也許隻能在一個有限的範圍裏做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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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一年之後,一個平凡的午後。

    依舊是二人對坐,而身邊並無侍女。

    “淩兒要周歲了吧。”淵世離手中執一枚黑玉的棋子,輕敲著棋盤。

    “嗯,貌似是快了。”對麵那做了一年皇後的女子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性子,隻是加了些閑散的勁頭。

    “顏兒,你可跟這孩子不親。”淵世離的眼光轉到夕顏修長的指間所扣的白玉棋子,口中卻問著這樣的問題。

    “是麼?”夕顏似乎對此漫不經心,隻是盯著棋局,終於落下一子,於是又拈起一枚棋子來,在指尖輕輕旋轉。

    “顏兒,我現在說的可是你的兒子。”

    “也是你的皇長子。”夕顏接口倒快。

    “顏兒,你當年為了生下這孩子,可差點丟了這條命!你怎麼會跟他這麼不親近?”淵世離的口氣淡淡的,夕顏卻已經分明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的氣氛。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吧,”夕顏毫不避諱,“再說,有你要斬首那方家的十族的冤魂在,我留一口氣就不錯了。”略一正色,她抬頭的時候,眼神依舊望向他的眼眸深處,“‘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夕顏自顧尚且不暇,不敢,不,是也不能,渡這天下……”

    “顏兒,是我連累了你,也許是人家說的,‘命克嫡妻’,這罪過,注定連累了你。”淵世離將棋子放下。

    “這又如何。”她隻是恍惚地歎息,“也許,我隻是想行為世範,叫人看一看一個深宮女子當如何防止外戚專權。”

    “外戚?”淵世離似乎有些忍俊不禁了,“柳雲閣?”

    “用不著那樣子,我哪能不知道你心裏頭冷笑著呢?”夕顏蹙眉看那棋局,再抬頭看麵前的帝王,“卿別,你明察秋毫,自然明白我當年請皇上賜死柳雲閣的用意。”臉色一肅,淵夕顏已經挺直了腰板。

    “你說吧。”

    “我不希望,淩兒會利用我的不舍,變成一個隻會躲在母親裙子後麵,躲避一切責任的無能的儲君。”

    她的麵容在那一刻忽然變得冷峻而嚴厲,如同千年的寒冰,掃盡了柔和的線條。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他攬起她的腰,靜靜地望著那雙藍紫色的鳳眼。

    ——“秦懷月對皇嗣圖謀不軌,意圖毒害未成,則行巫蠱之事,詛咒皇嗣,鴻佑七年仲夏望日,賜鴆酒自盡,玉牒除名。”

    “東州覽郡方家,久有不臣之心,借入宮之際,勾結後宮,犯上謀圖毒害皇後淵氏,以致皇嗣早產,皇後命懸一線,蒙皇天保佑,方得轉危為安。鴻佑八年仲夏,將方門十族入獄,秋後處斬。”

    秘密的刑場上,方家,這個顯赫的杏林名門的鮮血,染透了他們腳下的土地。

    “東州朗郡東方氏,其家百年以來,教書育人,聲名顯赫於東州,上達於天聽;東方氏越然,於此次告發逆賊,居功至偉,數功並賞之,著破格加封從三品開國靖寧侯。”

    ——賞賞罰罰,有來頭的,沒來頭的,皇帝的旨意之下,在那個時候,我親眼所見那每一個字。而後來,在這個問題的後續上,在史書上留下的關於這一場巨大的變故的記載,卻已經和這個事實有太多的區別。

    沒換的人,換了的事由和事件,一切成了一團亂麻,沒人再追究真相。

    當然,這都是太久以後的事情,而並不是很久以後,我恍惚地想起,他那一日緊緊扣住我的手腕時候所說過的話:“不臣者,人神共棄。”

    我最終不臣,卻也是被你所逼——卿別,這本來就不是旁人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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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佑八年(天和曆727年),仲秋(8月)】

    “娘娘,皇後娘娘來了。”儀寧宮中平日便早些熄滅燈火,如今正準備熄燈,那門外的侍女驀然間看見那輦上的女子,惶然下跪,連通報的聲音都發了抖。

    “素錦姐姐,我是夕顏。”從鳳輦上下來的女子站在門口,卻跪了下來。

    “娘娘不可!”慌慌張張,那看門的侍女竟然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隻是一個勁地重複著這一句。

    “別驚動你們家皇後主子,叫個主事的出來,我問幾句話就是。”夕顏站起身來,一口一個“皇後”,縱使是江皇後沒有被廢黜之前,也少有人用如此敬意。

    “奴婢清秋,見過皇後娘娘。”一個服飾上品秩高些的宮女出了門來,恭恭敬敬地給淵夕顏行禮。

    “清秋姑姑請起。”淵夕顏虛扶一把,“姑姑看哪裏方便,我問幾句話就走。”

    “奴婢惶恐,”清秋又跪了下去,淵夕顏卻語氣寥落地歎了口氣:“說什麼呢,在夕顏心裏頭,隻有你們這位主子,夕顏托大,稱一聲素錦姐姐的,隻有你們這位主子才是真正的皇後娘娘。”

    “娘娘的恩德,奴婢替主子謝過了。”清秋被淵夕顏扶住,一時沒法子再下跪行禮,隻得作罷。

    “夕顏未入宮闈之前,姑姑大概是知道的,流落在外所以學過醫術,你們家娘娘是個什麼情狀,說與我聽聽,若是能救,我自當盡力。”

    “娘娘,我們家主子近來想來能好些,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總是擔心。”

    “皇後娘娘,”一個小宮女匆匆下拜,“我們家主子說是請皇後娘娘進去呢。”

    淵夕顏歎了一口氣,走進了儀寧宮。

    燈影幢幢間,她不看殿內陳設,不看那簾後女子,隻是在羅床邊坐下,右手三指探出,扣在那一隻蒼白消瘦的女子的橈動脈上。

    “素錦姐姐,夕顏鬥膽,問一句您近況如何。”淵夕顏凝神切脈,是做郎中的嫻熟手法,低低地問那簾後女子,也正是合了“問診”的要義。

    “我們家主子隻是偶爾有些咳嗽罷了,倒沒有什麼大的不適,這麼些年主子一向這個樣子……”清秋在一旁道。

    “請娘娘自己說吧,我們姐妹都是女子,沒什麼忌諱的。”淵夕顏淡淡抬眼。

    “不錯,”那聲音有些虛弱,夾雜著幾聲斷斷續續的咳嗽,“我這麼些年咳嗽的頑症也習慣了,隻是近來月事不準,而且冷汗淋漓夜裏睡得也不踏實,醒過來就四肢酸軟、體力不支,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狀況,想來隻是……”

    “是,姐姐說的不錯,您隻是心思鬱結,多寬寬心就好了。”淵夕顏的手已經收了回來,神色平靜地安慰道,“妹妹也不給姐姐開方子,不然這擅用藥物就麻煩了,姐姐好好休養就是。”

    起身,她的身影有些蕭索的意味,但沒有人問出口,秘密,隻在一個人的心裏。

    “聽說,你方才去了儀寧宮,為什麼不開方子?”站在她自己的宮殿之前的男子,對那夜色下走來的女子伸出手來。

    “夕顏對素錦姐姐說了,姐姐隻是心思鬱悶,沒什麼大礙。”她低下頭去,“卿別,咱們進去。”

    有些事情,我知道也就罷了,何必讓你知道。

    江綺霞的脈象很怪,兩寸部短澀,兩關部弦,兩尺部洪滑。①關部對的是肝膽,關脈弦,肝火旺盛,而如今仲秋,秋屬金,肝屬木,金能克木是眾所周知,所以按著常理,這秋季不該有如此亢盛的弦脈,這肝火受著克製還如此旺盛,如此一來,必然損耗陰液;再看那尺部脈,對的是腎,尺脈洪滑,則腎中元陰虧耗,元陽偏亢;最後是那寸部脈象,對的是心、肺,寸脈短澀,肺本是水之上源,如此精氣虧損,如何滋養腎中的元陰?

    邪火旺盛而真陰耗竭啊。

    這咳嗽的病症不同於從前,乃是真陰衰竭的征兆,所謂“陰虛則病,陰絕則死”,這無藥可醫的狀況,縱然我淵夕顏曾經讀多少醫書,也隻能知道來年二月春時,木旺,則她定然會病情加重而死。

    這就是無奈,醫者的無奈,也是我初遇方吟風的時候,他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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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 這是世傳明朝名醫錢一奎診過的一個病例,據說是一個青樓女子的脈象,在這裏我借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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