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殺手詩酒風流:給酒酒的一封情書

章節字數:13652  更新時間:08-07-09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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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答、的答……”,隨州大洪山下的官道上,一位錦袍玉帶、腰懸長劍的青年騎著一匹白馬正自緩緩而行。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鼻直口方,劍眉鳳眼,生得極是俊秀,其形容衣飾,宛似一位冶遊踏青的貴介公子。時當南宋紹興二十五年三月,正是江南雜花生樹,草長鶯飛之時。隨州雖地處江北,但去長江已是不遠,兼之四麵多山,又有溳水流經,風物氣候,約略已有江南氣象。官道兩旁,碧草如茵,山花遍野,花香草氣,襲人鼻端。那少年斜坐在馬上,身子略略後傾,雙目微閉,神情閑逸,似已沉醉在這這一派草色山光之中。

    白馬又向前行了一陣,少年忽地睜開雙眼,微微側首,似乎聽到什麼,繼而雙腿一夾馬腹,策馬向前奔去。

    那白馬是漠北良駒,腳力甚健,隻片刻工夫,已轉過一處彎道,奔出裏許,隻見前麵不遠,有數騎立於道中,又有兩人在馬前相鬥。那少年待得奔近,輕輕勒住白馬,立在一旁,凝神觀鬥。

    但見其中一人是個十五、六歲的白衣少女,肌膚勝雪,眉目若畫,雖正與人相鬥,行止之間,仍是說不出的清婉秀麗,少年一見之下,心裏不禁“怦”的一跳。再看另一人,卻是個紫色麵皮的壯漢。壯漢身後,又有三騎,居中是位長須老者,身材瘦削,腰後插著一雙板斧,左首一人,手持長槍,也是紫色麵皮,容貌與那壯漢相似,身形略瘦,右首則是一個黑衣少年,麵目倒也清秀,隻是額上有一道長長血痕,雖已上了金創藥,仍隱隱有鮮血滲出,瞧來是被人剛劃了一劍。三人看得甚是專注,雖見有人近前,俱隻略瞟了一眼,均不在意,仍自回頭觀戰。

    那白衣少女手中所持,正是一柄長劍,紫麵壯漢所使,正是當時流傳最廣的高家六合槍法。這套槍法源自唐代名將尉遲恭,數百年來輾轉相傳,傳到高懷德手中時,已加了許多騰挪變化。太宗滅北漢之役,高懷德曾以此槍法與當時號稱“楊無敵”的北漢名將楊業大戰三百餘合未分勝負。楊業後來降宋,固然是形勢所迫,卻也有與高懷德惺惺相惜的緣故在內。六合槍法向以威猛著稱,非力大者不能使。使開時如猛虎下山、蛟龍出洞,有翻江倒海、雷霆萬鈞之勢。那紫麵壯漢的槍法雖還夠不上雷霆萬鈞,但橫掃堅挑,呼呼生風,倒也頗具威勢,此時業已占盡上風,逼得那少女不敢舉劍招架,隻以靈巧身法跳躍閃避。隻是其回旋退避之間,甚是神閑氣定,絲毫不露敗象。

    那壯漢眼見四十七路六合槍法堪堪就要使完,卻連那少女的衣袂也沒挨上一片,不由得心中焦噪,當下大喝一聲,槍身向後一收,平放胸前,右手向左,左手向右,槍尖一旋,攔腰掃出,正是六合槍最為威猛的第四十六式“橫掃千軍”。那少女腳尖一頓,向後躍出數尺,輕輕避過,格格嬌笑道:“這麼大聲,嚇人麼?是了,這招定然是叫做‘虛張聲勢’。”聲音清脆婉轉,直如黃鸝嬌啼。那壯漢聽了卻是大怒,槍尖一抖,六合槍第二式“毒龍出洞”直刺而出。原來六合槍法雖然號稱四十七路,其實起式和收式都是虛招,隻用來連貫槍法,而非對敵。那壯漢久戰不勝,急欲破敵,這些花架子,也就沒心思擺了。

    那少女身形向左微微一晃,避過了這槍,道:“紫胖子,你刺來刺去,隻是這幾招麼,這一招,便是叫做‘黔驢技窮、從頭再來’了,是也不是?我可是沒興趣再瞧上一遍。”那壯漢本不算胖,但此刻和這纖弱苗條的少女相比,倒真象是個胖子,此刻聽她又出言譏諷,一張紫臉漲得通紅,一招“左衝右突”,長槍向左,順勢橫掃。少女身子一縮,避過槍尖,忽地向前一躍,長劍一挺,已搭住槍身,順著槍杆,向下疾削。那壯漢大驚,急忙撒手,隻聽“鐺啷”一聲,長槍落地,那少女的劍尖,卻已抵住壯漢咽喉,壯漢的食指,兀自滴血不止,原來撒手時畢竟慢了半分。

    這一下變故,大大出乎道旁觀戰三人的意料,欲待出手相救,已是不及。須知槍之所長,全在勢沉力猛,但一槍刺出,全身便空門大開,若是使槍高手,出手如疾風暴雨,招招攻敵必救,敵人自然無暇來攻,是為槍法以攻為守之要訣。但若使槍之人遇上劍術高手,乘自已前著已了、後著未生之際,搶入槍勢之中,此刻回防不及,一招之內,便有性命之憂。白衣少女此招,正是用劍輕靈便捷之長,破槍拙於防守之短,使得極是聰明。

    那長須老者見了這般形式,雙手抱拳,正要求那少女手下留情。那少女卻長劍一蕩,在空中挽了個劍花,還劍入鞘,盈盈笑道:“紫胖子,你服了麼?”那壯漢是縱橫甘涼的好漢,今日無端受此大挫,又得了這麼個古怪外號,不由得又驚又怒,心裏卻隻是不服,暗想:“我本已占盡上風,小妮子詭計多端,仗著身法靈巧,行險取勝,不過是一時僥幸罷了。”隻是自已終究是輸了一招,又得對方賣了人情,雖然不服,卻也無顏再鬥,隻得拾起鐵槍,氣乎乎地回身上馬。

    那老者收回雙拳,正要出手迎敵。左邊那紫麵漢子已猱身下馬,躍到那少女麵前,大聲道:“小丫頭,你詭計多端,我大哥一時不慎,才中了你的暗算。來來來,你我且憑真實本領鬥上一百回合。”原來這人是那壯漢的兄弟,眼見大哥失手,心下不忿,暗想自已兄弟二人在甘涼道上好大的名頭,今日如何能栽在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手裏。他見那少女原本一直落在下風,隻憑一記怪招取勝,想來並無多大真實本領,因此便要出手替兄長找回麵子。那老者武功高出兩人甚多,眼界亦自不同,卻知這少女身形劍法俱是名家傳授,方才若不是故意戲耍,那壯漢早已落敗。那叫陣的紫麵漢子與他兄長槍法隻在伯仲之間,決非那少女敵手。隻是武人最重顏麵,他既已出陣,自已卻是不便叫他回來了。當下緊鎖雙眉,暗中思忖勝那少女之策。

    隻聽那少女笑道:“好,我便見識見識你的真實本領,隻是一百回合未免太多,一合也就夠了。”言語之中,竟是全不將對手放在眼裏。那紫麵漢子怒極反笑,哈哈一聲,一招“仙猿獻果”,長槍疾刺而出,刺到一半,卻停住不動、槍尖微顫,便似托住一個果盤一般。這一招的起式原是虛著,旨在誘敵來攻,槍中卻暗藏了十二般變化,待敵人身形一動,十二般變化連綿而出,叫敵人防不勝防,是六合槍中最為繁複、也最是難練的一招。那紫麵漢子雖然粗豪,倒也並非全無見識之輩,他知對方身法靈巧,倘若自已稍有一招使得老了,便要為其所乘,因此一出手便使出這著著留有餘地,卻又變幻無窮的殺招來。那少女讚了一聲“好”,竟不撥劍,手舉劍鞘,搶入內圈,當胸便刺。那漢子見對手中計,不禁大喜,身子向右一讓,槍尖一抖,槍杆回敲,砸向對方後背,那知那少女手法奇快,右腕一轉,劍鞘已刺到自已胸前,欲待閃避,竟是不及,隻覺胸口巨闕穴上一麻,遍體酸軟,長槍脫手,身子向後緩緩仰倒。

    那青衣老者不待他身軀著地,早已飛身上前扶住,伸手在他胸前一拍一揉,解開了封住的穴道。接著右腳一搓一踢,將鐵槍挑在空中,輕輕接住,對那少女拱了拱手道:“老朽領教姑娘高招。”那少女見他身手,知是勁敵,不敢托大,撥劍在手,道:“你如輸了,便要他向我磕頭認錯。”老者哼了一聲,也不答話,挺槍直刺,竟不刺那少女,卻刺向她手中長劍。那少女一怔,舉劍相格,隻覺槍尖之上傳來一股綿力,竟已將長劍粘住。那少女忙揮動長劍,欲擺脫那長槍糾纏。那知長槍竟如磁石一般,牢牢吸住長劍,如影隨行,擺之不脫。

    隻見長槍纏住長劍在半空中不斷劃出圓弧,到後來,長槍越舞越急,引得長劍劃出道道光圈,那老者雙臂突停,長槍反向旋出,那少女再也拿捏不住,“鐺”的一聲,長劍脫手,一飛衝天。那老者正待進招製住那少女。忽然眼前一花,麵前已多了一人,寬袍緩帶,長身玉立,正是那騎白馬的少年。那老者心中一凜,心道這少年好快的身形,自已竟全沒瞧見他是如何下場的。他正要出言相詢,那少年卻已刷的一劍刺來,劍尖所指,竟是自已手中長槍。那老者心中詫異,暗道:“我不來纏你,你反來尋我麼?”當下長槍舞動,便擬故技重施,蕩飛這少年手中長劍。誰知甫一用勁,便覺不妙,原來那劍上勁力,竟遠遠大過自已長槍之力,此時形勢,反是長劍粘住了長槍。那老者又驚又疑,想起當年自已初學此招時,先人曾言此招以強攻弱、以長困短,是破短兵刃的絕招,其中運勁的法門,更是極盡巧妙,縱是遇上勁力強過自已之人,也可破敵,但若是遇上內家高手,便會反為所製。瞧這少年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卻似有一身渾厚的內力,而他運勁的法門,與自已所學不但頗為相似,其純熟猶有過之,就是自已先人,也是有所不及。

    那老者正自驚疑不定,那少年長吟一聲,劍尖一旋,已將老者手中長槍挑飛,厲聲道:“這一招‘指南針式’,你那裏偷學來的?”那老者一怔,旋即大悟,躬身行禮道;“公子莫非姓楊?”那少年哼的一聲,道:“你自然知我姓楊。”那老者又行了一禮,道:“老朽孟伯當,先祖曾為天波府家將,因隨楊延昭元帥抗遼有功,蒙楊元帥垂青,傳了十一招楊家將法,實非偷學。”那少年神色稍和,道:“你便是開山神君孟伯當麼,我聽人說,秦安五馬塞都是劫富濟貧、行俠仗義的好漢,怎地用我楊家槍法幹這欺淩婦孺的勾當?”原來那老者本是宋陝西路原州武官,靖康時,金兵入寇,宋軍退守陝南,他帶一群不願南撤的官兵在甘南襲擾金兵後方,宋名將吳玠、吳璘兄弟在和尚原、仙人關大破金兵之役,便有他的一份功勞在內。後來宋金議和,朝庭下詔命他降金,他殺了使臣,扯碎詔書,率眾在秦安五馬塞落草為寇,金兵數次圍剿,都被他殺敗,由是聲威大振,甘涼好漢,紛紛來投,隱然便是西北綠林領袖。與他同行的兩個紫麵漢子,壯的叫杜青,瘦的叫杜雲,人稱紫麵雙雄,那個黑衣少年,是孟伯當的兒子孟飛,外號小沉香,三人都是寨中有名的好漢。

    孟伯當聽了少年這話,臉上一紅,苦笑道:“這位姑娘厲害得緊,我們那敢欺淩。此番我帶兩個兄弟和犬子來湖北趕赴一個約會,道上碰見這位姑娘,犬子見她生得美貌,不由得多看了兩眼,不想竟觸怒了這位姑娘,攔住我等,要犬子向她賠罪。犬子自知舉止失當,便向這位姑娘陪禮認錯。那知這位姑娘不肯饒讓,撥劍相向,定要犬子跪下磕頭不可,兩邊因此動起手來,交不數合,犬子額上便被她刺了一劍,後來的情形,公子都見到了。”那姓楊的少年聞言瞧了那少女一眼,暗暗吃驚,心想如此清麗文秀的少女,行事怎的這般蠻橫,而此中情由,更非自已始料所及,當下抱拳施禮道:“如此倒是我行事莽撞了,請老伯勿怪。”那杜青、杜雲見寨主言詞謙卑,那少年卻倨傲無禮,心中早自不忿,此刻忽見他改顏相敬,不禁一愕,胸中悶氣,卻也消了大半。

    四人一走,四下立時寂靜無聲。那少女悄立良久,這時突然開口道:“你拿了人家東西,想賴著不還麼?”肖瑤聞言一愕,轉身回首道:“甚麼?”隨即醒悟,將手中長劍遞了上去,道:“謝姑娘借劍。”原來肖瑤剛才縱躍之時,順手接過了那少女長劍,與孟伯當相鬥。

    少女接過長劍,笑吟吟的道:“這倒奇了,你幫我打敗了那長胡子老山羊,該我謝你才對,怎地你倒反來謝我?”肖瑤見她說得頑皮,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好含笑不語。

    那少女見他不答,也不再說話,一雙妙目,盈盈如水,盯著肖瑤上下打量不止。肖瑤本來有事在身,欲待告辭,但不知怎的,作別的話,幾次到了嘴邊,卻又縮了回去,心中竟似不願就此離去。過了半響,他見那少女仍自盯著自已,神情甚是古怪,不由得暗自惶惑,低頭自顧,心道:“難道我有什麼不妥麼?”隻見自已衣袍修整,並無差失,心中略定,問那少女道:“姑娘為何這般瞧著在下?”那少女“啊”的一聲,道:“沒甚麼,我瞧你生得好俊。”

    肖瑤自幼俊秀非凡,深得眾長輩喜愛。也常有人如此誇他,但都隻是些年長的婆姨。同輩相交的少女中,縱有心中愛慕的,但為禮法所拘,至多不過眉目傳情,似這般大膽言語,又怎敢說得出口,此刻突然聽到一個美貌少女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登時一呆,臉上微紅,心道:“這少女說話怎這般大膽。”

    那少女見他神情扭捏,笑道:“咦,你幹麼臉紅,害羞麼?”肖瑤大窘,心想若再不走,處境大是尷尬,當下拱手道:“姑娘既然無事,在下就此告辭。”那少女一驚,道:“你要走麼,到哪裏去?”肖瑤道:“在下要去前麵擂鼓墩辦一件要緊的事。”那少女漆黑的眼珠子轉了幾轉,說道:“你幫了我,我本不知該怎麼謝你。這下好了,我同你一起去辦這件要緊的事,算我幫你一回,咱們便兩不相欠。”肖瑤搖了搖頭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怎敢煩勞姑娘大駕。”心想此行頗有凶險,自已雖然不懼,但若帶了這少女同行,卻是難以照顧得周全。那少女聽了,心中失望,卻不死心,又道:“我最不喜歡欠人家人情。再說這山裏陰測測的,也不知有沒有妖怪,我心裏好生害怕,你就當是送我出山,好不好?”說到後來,聲音溫軟柔媚,竟是出言相求。肖瑤心中一軟,正要答應,忽然想起對手手段,登時驚覺,心道:“我帶她同去,若有什麼閃失,豈不是害了她。”其實他心裏頗想與這少女結識,但此時情勢,卻實實不能帶她涉險,隻得硬了心腸道:“我與姑娘素不相識,同行多有不便,就此別過。”他怕那少女再軟語相求,自已難以抗拒,不等那少女答話,已自飛身上馬,催韁前行。

    那少女從小到大,除了父母,從未求過旁人,不想今日首次破例就碰了個大釘子,不由得又羞又氣,又想起心中傷心之事,更是滿腹淒苦,忍不住把劍一摔,放聲大哭起來。肖瑤聽見哭聲,暗暗奇怪,心想我不帶她去,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哪用如此傷心,不知她又鬧此什麼古怪。欲待不顧而去,終是不忍,隻得撥轉馬頭,回身探詢。

    那少女見他回轉,以手掩麵,雙足亂踢,哭得更是驚天動地,肖瑤問她為何啼哭,又溫言勸慰,那少女隻是不理。肖瑤十二歲時便隨師父行俠江湖,多曆風雨,縱然是龍潭虎穴,也能應付自如。但眼下這般情景,卻是平生未遇,一時竟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邊哭邊哽咽道:“媽媽…不管我了,爹爹…又不理我,人人都怕我,躲…著我,連你也來欺負我。這世上,再…再…沒一個人疼我。”肖瑤見她說得傷心,又是憐惜又是好笑,心道:“我又幾時欺負你了?”

    過了一會,那少女哭得累了,聲息漸細。肖瑤給她這麼一鬧,心下早自軟了,心道:“罷,罷,那件事,耽擱兩天不遲。”此時見她聲勢轉弱,溫言道:“你別哭了,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就是。”那少女果然不哭,分開雙手,露出一雙烏黑溜亮的大眼睛瞪著肖瑤,鼓起腮幫,撅著嘴“哼”了一聲,卻已掩不住眼角笑意,隻是臉上兀自還掛著淚珠。

    肖瑤見她樣子可愛,便如一個嬌憨頑皮的孩子,心中憐愛之情大盛,一股照顧她、寵愛她的念頭在胸中油然而生,此時那少女無論要他做些什麼,他都是不會再拒絕的了。

    那少女牽過坐騎,對肖瑤道:“我在燕京住得久了,便想出來走走,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要去。人說‘天上天堂、地下蘇杭’,這兩處所在,想必是人間絕境,你且帶我去瞧上一瞧,好不好?”蘇杭兩地,自唐時起,便是山水名城。金滅北宋後,北方豪門富賈,紛紛南逃,天下財富,一時盡集江浙。蘇杭更是人煙稠密、店鋪如林,繁華富庶,猶勝昔日京都汴梁極盛之時。蘇杭天堂之譽,便自此而始,其意不單指兩地風景秀絕,更有以繁華自誇之意。蘇州在北宋徽宗政和三年便已升平江府,杭州則在高宗建炎三年升臨安府,又定為皇帝行在。蘇杭兩字,都是俗稱。肖瑤此間事了,原是要去臨安,心中略一思索,已有計較,說道:“那也沒什麼不好,隻是你須答應我一件事。”那少女問道:“什麼事?”肖瑤道:“我要辦的那件事,很是危險,你不能與我同去。待我辦完了事,便陪你去臨安。”那少女見他關心自己安危,心中感動,連聲問道:“是要與人動手麼?對手很厲害麼?我可以幫你呀!怎的不要我去呢?”肖瑤見時候不早,說道:“咱們上馬,邊走邊說。”

    那少女騎的也是一匹白馬,渾身如雪,毫無一絲雜色,神俊異常,顯是名種。肖瑤所乘是軍中良馬,已非凡品,與這白馬一比,卻又差得遠了。肖瑤瞧見這馬形貌,心中暗暗吃驚,問道:“這個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照夜白麼?”那少女奇道:“咦,你也知道它的名字麼?爹爹說它是世上罕見的千裏馬,我也不信,隻是見它漂亮,才騎了出來。難道它真的是匹寶馬?”肖瑤點了點頭道:“‘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說的就是它了。唐太宗當年有六匹愛馬,都是世間少有的千裏良駒,曾伴其南征北戰,縱橫天下。這照夜白便是其中之一。唐太宗死後,唐高宗請匠人高手刻照夜白、颯露紫等六馬形貌於太宗陵寢之內,陪伴先王,是為昭陵六俊。以帝王之尊,尚且鍾愛至此。這馬的珍貴,不問可知。”杜甫的《觀曹將軍畫馬圖》那少女幼時也曾讀過,隻是她生性活潑,不喜歡杜詩的嚴謹沉悶,因此不大記得。她見肖瑤語中對這馬甚是讚歎,心念一動,說道:“楊大哥,你要是喜歡,咱們換馬乘騎,好不好?”她稱肖瑤作楊大哥,語聲之中,又多了幾分親近。

    肖瑤見了這匹照夜白,知道這少女來曆不凡,心中正自猜想。聽到少女這話,忙搖手道:“那可不成,我怎能奪姑娘所愛?”那少女見他不願,也不相強,嘟著嘴道;“姑娘、姑娘,人家沒名字的麼?”肖瑤一怔,道:“正要請教姑娘芳名。”那少女一笑,道:“你這時才問,豈不太遲?我且明日再告訴你。”肖瑤知她說笑,笑道:“你不肯說,我便猜上一猜。是了,你白衣白馬,如霜似雪,想必是姓白。”那少女“呸”了一聲,道:“胡說。那長胡子老山羊黑衣黑馬,怎又不姓黑?我自姓林,叫做酒酒。”肖瑤心中暗笑,道:“是麼?那我可全猜錯了。”

    肖瑤和這少女說笑兩句,拘謹漸消。他生性疏狂,本非拘禮之人,隻是見這少女清麗動人,不免心中異樣,言談舉止之中,也就分外小心,深恐被她輕視。反是那酒酒率性天真、言談無忌,處處占著主動。

    兩人行了一會,酒酒想起剛才所問之事,又問道:“你去擂鼓墩到底要做什麼事?幹麼不讓我去?”肖瑤道:“我要去找一件東西,殺一個人。”酒酒聽說要殺人,“啊”了一聲,道:“那人很壞麼?幹麼要殺他?”肖瑤道:“我師父有個姓淩的朋友,是梁山好漢轟天雷淩振的後人。三個多月前,一夥蒙麵的強盜闖入他家中,四下亂搜,見人就殺,隨後又放火燒屋。淩家上下三十餘口,乃至家中丫環、仆役,竟無一人逃出毒手。我師父查了許久,終於查到這件慘案是擂鼓墩雷霆山莊莊主古圖南所為,他和淩家無冤無仇,隻是為了奪取他家中所藏“神火飛鴉”與“火龍出水”的打造圖譜,竟不惜將淩家斬盡殺絕。”

    酒酒插嘴道:“神火飛鴉?火龍出水?那是什麼東西?”肖瑤道:“那是兩樣厲害的火器。神火飛鴉以竹篾製成,形似烏鴉,內裝火藥,射出後飛出百餘丈方才爆炸。火龍出水是一隻五尺長的竹筒,竹筒前後各紮兩隻大火箭,以助竹龍騰空飛行,龍腹之中又有火箭多支,火龍飛出二、三裏後,大火箭引燃龍腹中火箭,從火龍口中噴射而出。這兩件火器,是當年東京廣備攻城作的一位高手傳給淩振的,淩振陣亡後,其家人帶著兩件圖譜,避居鄂州,數十年來,極少有人知曉。古圖南是火器高手,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知道淩家有這兩張圖譜,便上門重金求購,被淩家婉拒。沒曾想過不多久,古圖南便對淩家下了毒手。”

    酒酒皺了皺眉道:“這姓古的如此狠毒,當真可殺。隻是神火飛鴉與火龍出水雖然厲害,卻隻能用作行軍打仗,那古圖南又不是大將軍,何以定要搶到它不可呢?”肖瑤道:“這件事情,師父和我也想不大明白。這雷霆山莊近幾年才在鄂北興起,江湖中人,大多不知那姓古的是什麼來厲,隻聽說他在兩湖一帶暗中招兵買馬,網羅高手,積蓄勢力,或者竟然圖謀不軌,想要造反也說不定。”

    兩人說了半天話兒,都覺口幹,拿出水囊來,喝了幾口水,不再說話,靜靜而行。肖瑤移首去瞧酒酒,但見畫黛彎長、容顏絕麗,實是人間殊色,隻覺心頭一陣迷惘,竟自看得呆了。酒酒察覺異樣,扭頭見肖瑤這般模樣,知他傾慕自已容貌,心中得意,柔色問道:“大哥,你說我美麼?”

    肖瑤一驚,麵紅不語,過了一會,輕輕歎了一口氣,低聲吟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酒酒見他如此稱讚,心中歡喜,口中卻道:“也沒那般美。這世上,隻有我媽媽才當得起這幾句詩。”肖瑤聽她提起媽媽,想起她剛才哭鬧時所言,笑道:“你定是頑皮,不肯聽話,被你爹爹媽媽趕了出來,是麼?”那知酒酒聽了這話,眼圈一紅,黯然道:“我媽媽已經死了。”

    兩人又行一會,日色漸漸西沉。兩人好容易遇見一個樵夫,下馬問路,方知離擂鼓墩尚有五、六十裏遠,且要翻過兩座山峰。眼見天黑之前難以趕到,兩人便找人家借宿。誰知找了半天,隻有兩家山民,俱是房舍簡陋、茅簷低小,又無多的被褥禦寒,難以待客。兩人向前再找,但行出許久,卻是再也不見人煙。兩人無法可想,隻得就近找了一個山洞落腳。肖瑤找來一堆枯枝,燃起篝火,又在山間打了兩隻野兔在火上燒烤,片刻間,山洞裏香氣四溢,誘人食欲。肖瑤自幼闖蕩江湖,風餐露宿是尋常之事,燒烤的手段大是高明,隻吃得酒酒嘖嘖稱讚。

    兩人吃過野兔,喝了幾口山泉,都覺精神一振,一起步出洞外。時當時,新月初上,清輝遍野,涼風輕動,竹影微拂,四麵群山靜謐無聲,分外雅靜清幽。楊、林二人俱覺心無羈束,一片空靈。過了半響,酒酒道:“原來偏僻荒遠之地,也有這般好處。住在這裏,可比吵吵嚷嚷的燕京好得多了。”肖瑤道:“你在繁華之地住得久了,自會覺得清靜難得。倘若真要你住在這裏,隻怕不出一月,你便要悶出病來。”酒酒道:“我一個人住,那自然是不成的。若是有人陪我,便不會覺得悶了。”肖瑤笑道:“不錯,不錯。哪天你找到了如意郎君,搬到這裏來住,那便是洞天福地、神仙眷屬。隻是不知那人肯是不肯。依我看來,隻怕多半是不肯的。”酒酒咬著嘴唇,狠狠瞪了肖瑤一眼,道:“你隻會胡說,我不愛理你。”說完轉身便走。肖瑤想不到她竟然著惱,一時愣在那裏,不知該追還是不追。

    肖瑤正自瞠目,酒酒已從洞中又走了出來,手中多了一物,卻是一枝玉笛。酒酒走到肖瑤身旁,挨他坐下,道:“大哥,我吹個小曲兒給你聽,好不好?”原來酒酒回身,隻是去取玉笛。肖瑤心中一寬,正待答話。酒酒素手微抬、朱唇輕啟,已自嗚嗚地吹了起來。

    古人以質作別,將樂器分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音,笛與簫均在竹部。笛聲清越抑揚,簫聲卻平和衝淡,因此笛子多宜獨奏,而洞簫卻常與琴瑟相和。酒酒初吹之時,音聲極細,有如林中水滴,時斷時續、若有若無,繼而水滴漸聚,彙成小溪,叮叮淙淙,蜿蜒而下,清流之側,盡是幽草碧樹、鬱鬱山花,更有杜鵑黃鸝,枝上輕啼,魚蝦之屬、水底逐戲。溪流在林間徘徊良久,方才珊珊前行,漸行漸遠,漸行漸寬。

    肖瑤心神被笛聲牽引,恍惚間意隨流水,似到江南水鄉,隻見小河兩岸水村漁市,酒旗招展,蘆花隱約,孤煙細細。碧波之上,一位少女,修眉聯娟、窄袖輕羅,正自檜楫鬆舟,逐水而歌。輕舟行處,楊柳垂岸,芳草萋萋,時時有群鷗驚起。過得一會,水流漸緩,人聲漸密,卻是到了一座城郭之內。

    笛聲悠揚,帶著小舟穿橋過巷,流連曲折。隻見城中薄霧似煙、細雨如愁,四處皆見高台芳榭,花林園池,又有麗人三兩,羅衫畫傘,慢步青石道上,恍如水麵風荷,花影浮動,搖曳生姿。江南秀麗柔媚之景,於此臻於極至,使人仿佛置身桃源,似夢似幻、如醉如癡。

    這一曲《姑蘇行》是江南名曲。肖瑤的師父精通音律,當世罕有匹敵。而肖瑤自幼便喜歡撥弄絲竹,悟性又是奇高,他師父發覺之後,喜不自勝,常謂絕藝有傳,乃平生第一幸事,因此肖瑤音律上的造詣,更勝於武功。這首曲子,肖瑤早已爛熟於胸,但此時聽酒酒吹來,卻如同平生第一次聽到一般,隻覺笛聲水聲交融,渾如天簌,其樂聲之美,奏法之妙,便是恩師親為,亦有所不及。

    肖瑤微閉雙目,正自聽得入神,忽聽得白馬長嘶,既而“啊”的一聲驚呼,笛聲驟止。肖瑤睜眼瞧去,卻見酒酒手中長笛墜地,望著山下,滿臉驚惶之色。他轉頭再看山下,不禁也吃了一驚。但見山下林中,一大團物事如潮水一般擁近,上千雙眼睛在月夜中忽明忽暗,幽幽閃動,竟是一群惡狼悄無聲息地掩至。

    狼群聽不到笛聲,各自停步不前,望著山上。呆了一會,當先的一頭巨狼,仰頭向月,一聲長嗥,群狼跟著紛紛對月狂嗥,叫聲淒厲,靜夜之中,如聞鬼哭。酒酒早已嚇得臉色慘白,此刻聽見狼嗥聲聲,響徹山穀,再也禁受不住,驚叫聲中,一把抱住身旁的肖瑤,把臉埋入他懷中,渾身不住顫抖,一顆心兒怦怦亂響,便似要從胸腔中跳將出來一般。

    肖瑤初見狼群時,亦不免心驚,但驚懼之念,一閃即逝。他雖方當年少,卻涉世極早,其經曆際遇之奇,更是遠勝常人。狼群雖然凶惡,比起江湖風波、人心險惡,卻又差得遠了。世間窮凶極惡之徒、機關埋伏之險,他猶自不懼,自不會將一群獸類放在心上。眼見酒酒怕得厲害,伸臂抱住她肩頭,笑道:“這群惡狼想必為了聽你的曲兒來的。如此,倒也可算是你的知音。”酒酒這當兒哪有心思與他說笑,埋首在他懷中,顫聲道:“這…這可怎生是好,我們…我們逃麼?”

    肖瑤搖頭道:“狼雖然不如虎豹那般威猛迅捷,腳力卻是最長,便是連奔幾日幾夜,也不知疲倦。我們若逃,它們定會窮追不舍,若狼群被我們引入集市之中,不免禍及無辜。再說四下皆是惡狼,兩匹馬兒又如何衝得出去。”酒酒聽了更是害怕,竟自“嚶嚶”哭了起來。肖瑤輕拍她肩頭,道:“咱們一身武功,它們若敢上來,便殺它個有來無回,怕它何來。”酒酒並不答話,隻輕聲哭個不休。

    肖瑤心中雖然鎮定,但想上千頭惡狼若當真同時撲上山來,倒也不易應付。他正自思忖驅狼之策,忽然看見腳邊草從中一物瑩瑩發光,卻是酒酒適才掉下的玉笛。肖瑤心念一動,伸手拾起玉笛,拂去草屑,遞到嘴邊輕輕吹響。

    此時群狼兀自狂嗥不止,淒厲之聲,振耳欲聾。笛聲在清涼月色之中悠悠遞出,群狼嗥聲雖巨,卻絲毫壓不住清越笛聲。笛音初起時,音調尚屬平和,過得一會,聲調越轉越高,漸漸急促,笛聲之中似聞角弓鳴響,車聲隆隆,犬吠鷹嘶,足音雷動,便如同千軍萬馬踴躍奔騰而來,竟將山穀中上千頭惡狼嗥叫之聲盡數掩卻。酒酒除一曲《姑蘇行》是自小母親教她吹熟的外,在音律上所學其實並不甚多,但肖瑤此時吹的這曲《田畋》,她平日裏卻也聽過幾回。這首曲子是述司馬相如《上林賦》所載周天子在上林苑中圍獵故事。全曲音聲高亢,氣勢恢宏,將賦中“車騎雷起,殷天動地,山陵為之震動,川穀為之蕩波”的狀觀景象演譯得淋漓盡致,使聞者如臨其境,仿佛置身千騎萬乘漫山遍野圍殺猛獸的校獵場中,為之心跳若狂、熱血如沸。隻是這支曲子是唐“十部樂”第一部—“燕樂”中的一部大曲,共有七宮、七商、七羽、七角二十八調,須得五弦琵琶、羯鼓、大笙、短笛、銅鈸、臥箜篌等諸般器樂合奏,再配以武士十二人持劍伴舞,方得盡顯其妙。肖瑤居然隻用一隻短笛吹出,曲調雖不如酒酒往日所聽的那般繁複華麗,但笛聲慷慨激越、響遏行雲,音聲調色,絕不輸於鼓樂合奏,而其攝人心魄之處,尤更甚於酒酒往日所聽。酒酒聽了一會,心神漸漸寧定,懼意漸消,膽氣漸壯,驀地發覺自己竟縱身在肖瑤懷中,將他抱住,不由得大羞,急忙鬆手,欲待抽身出來,卻被肖瑤雙臂圈住了。她知肖瑤奏這曲《田畋》,意在驅狼,此刻正是著緊關頭,容不得打斷,隻好權自忍耐。隻是一顆心兒方始寧定,卻又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兩隻手兒,更是不知放在何處方好。

    此時群狼早已不再嗥叫,卻漸漸聚攏在當先的那頭巨狼四圍,俯首蜷足,似乎大有畏懼之意。古人論樂,以為音聲之起雖然發於人心,但若其能應之以自然,順之以天理,則為天地之精,可以調理四時,太和萬物。故而雅音妙曲,輔以高手鳴奏,不但人為之移情奪魄,縱是飛鳥走獸,亦有所感。春秋時師曠奏《清徵》,玄鶴引頸舒翼而舞,唐時董大彈《胡笳》,空山百鳥散合,便是此理。《田畋》曲聲之中,原本就夾雜刀劍鼓角之聲,兼之肖瑤引腔運氣之時,潛運本門玄功,更加顯得氣勢雄壯,激蕩風雲。群狼雖然凶惡,終是畜類,聽見大舉圍獵之聲,如何能不膽怯驚懼?肖瑤吹到此時,笛聲高亢已如孤峰萬仞,直刺雲端,酒酒隻覺耳中震得嗡嗡發響,不由得伸手掩住。誰知肖瑤於極高之處,竟將笛音又再拔高,其聲直如大鵬負風長嘯,上擊九天,又似山傾地裂,洪流洶湧,日星隱曜,雷電交鳴,種種奇聲巨響之間,更伴以箭矢如雨,群獸哀嘶。隻見山下群狼口中嗚嗚作響,縮作一團,忽爾尾後的一頭惡狼急縱而起,掉頭狂奔,繼而群狼一陣大亂,紛紛尾隨而去,隻有當先的那頭巨狼,待眾狼退盡之後,方才掉頭轉身,跟在最後。

    群狼來得突兀,去得也是極快。倏忽之間,上千頭惡狼便已蹤影全無。山上林間,隻餘楊、林二人伴月而坐。酒酒回想剛才自己躺在肖瑤懷中,將他抱住情景,心如鹿撞,怦怦亂響。肖瑤聽得真切,取笑道:“原來有人一刻也少不得熱鬧,我的笛聲剛停,便在那裏敲起鼓來。”酒酒聽了這話,隻道自己心思被肖瑤覷破,登時又羞又急,右掌急揮,便向肖瑤擊出。這一下忽如其來,肖瑤全無防備,隻聽“啪”的一聲,結結實實落在右頰,竟是打得不輕。

    肖瑤隻覺半邊臉頰熱辣辣的甚是痛疼,不由得心中微怒,道:“你……你瘋了麼?”酒酒道:“誰叫你欺負我來。”肖瑤不明所以,奇道:“我又幾時欺負你了?”酒酒連連擺手頓足,羞紅了臉道:“你…你如此大膽,竟敢……竟敢讓我抱你,又圈住雙臂,不讓人家出來,這還不是欺負我麼?”

    其實方才群狼突至之時,兩人一個驚懼之下投身入懷,一個強自鎮定輕撫安慰,行事俱是出於自然,心中全無他念。到後來酒酒心神寧定,脫身不得,才始芳心漸亂。肖瑤卻是一直凝神吹笛,無暇它顧。此時聽到酒酒提及,心中一驚,也覺此舉太過親近,當真是大大的不妥,隻是酒酒之言也未太過蠻橫無理。繼而想到適才橫吹之時,軟玉入懷,溫香在抱,此刻衣角頸邊,鬢香未散,芳澤猶聞,不由得心中迷亂,茫然若失,臉上竟也不覺得怎麼痛了。

    酒酒適才出手,原是情急之舉,出手之後,便即後悔。她見肖瑤左頰微微紅腫,心下甚是歉然,口中卻道:“罷了,罷了。這次便饒了你,下次……下次再敢如此,瞧我不砍下你的一雙手來。”肖瑤正自迷茫,聽了這話,呆呆地道:“你要砍,送與你砍便是。”酒酒登時暈生雙頰,啐道:“呸,胡說八道。”

    兩人各懷心事,呆呆地望著火堆,隻覺唯願如此相伴,坐到天明,竟是誰也不肯再說一句話兒。春山夜靜,寂寥淒清,唯有清月映郭,風吹竹影,飄動搖曵,撩人情思。

    默坐了半晌,肖瑤漸覺夜深露重、寒意微生,當即解下身上錦袍,披到酒酒身上。卻見酒酒以手支頤,雙目微閉,身子輕輕搖晃,已是海棠春睡。原來酒酒終究年小體弱,又正值貪睡之年,日間爭鬥,原已頗為疲累,此刻被群狼驚嚇,更是心神大耗,倍感困倦,故爾才脫險境,微一凝神,便入夢鄉。此時她正夢到肖瑤將自己抱在懷中,低頭來親自己麵頰,自己想要伸手推拒,可全身又酸又軟,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隻能眼睜睜地瞧著肖瑤雙唇向自己麵頰一寸一寸地靠近。正自又羞又急,無可奈何之際,肖瑤忽然不見,自己身子懸在空中,無所依托,急向下墜。酒酒登時從夢中驚覺,卻原來被肖瑤輕輕推了一下。

    酒酒定了定神,憶起夢中情境,臉上一陣發燒,隻覺身子兀自酸軟無力,隻想有人抱住才好。春夢正濃,心神欲醉之際,卻被夢中人無端驚起,酒酒心中,一時也說不出是喜是羞。

    肖瑤見酒酒神情古怪,隻道她尚未睡醒,也不以為意,指了指洞口道:“去裏麵歇著吧,可別著了涼。”酒酒點了點頭,衝肖瑤微微一笑,起身道:“剛才打疼了你麼?”肖瑤道:“眼下倒不疼,呆會卻要疼了。”酒酒奇道:“那是什麼道理?”肖瑤道:“也不知你手上用的是什麼奇脂異粉,這般地香,才擦了一點在我臉上,便熏得人頭也暈了。呆會我若睡著了,這山間的蜜蜂聞到這般奇香,定要“嗡嗡嗡”地飛過一大群來,把我的臉當作一朵大花來采,那時卻不是要痛得緊麼?”酒酒不禁莞爾,笑道:“可不又是胡說,哪有蜜蜂晚上出來采蜜的?”肖瑤道:“若是尋常香蜜,自然是白天去采。似這等絕世奇香,當真可與賈舞私贈韓壽的西域貢香媲美,卻是要夜間偷偷地來采方好。”

    肖瑤所說的賈舞原是西晉權臣賈充小女,隻因愛慕其父僚屬韓壽的儀容風度,不但與其私相授受,更將家中禦賜“一著人則經月不歇”的西域奇香偷贈情郎,以致為人發覺。賈充不得已之下,隻好招韓壽做了女婿。這段風流故事,原是“竊玉偷香”的典出所在。酒酒聽肖瑤話語中甚是不懷好意,不由得紅了臉道:“呸,再不肯說半句正經話兒。我不與你說了。”轉身入洞而去。

    早先兩人進洞之時便已采了許多草葉鋪在空曠之處,權作床席。肖瑤又在尺許之外生了一堆柴火,此時早已將草葉水氣蒸得透幹。酒酒解了發髻,枕著包袱,睡在草床之上,隻覺又曖又軟,甚是舒服。隻是草葉隻鋪了一處,肖瑤若是進來,勢必隻能睡在酒酒身側。酒酒想到此節,身子微微發熱,兩眼盯著洞口,心中盤算到時該如何應付才好。誰知望了半晌,卻始終不見肖瑤進來。酒酒心中微感失望,胡思亂想了一陣,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甚是香甜,直到洞外林間春鳥喧囂啼鬧不止,方才漸漸醒轉。嬌眼才開,鼻中便已聞到一股濃鬱花香,定睛看時,卻見枕邊放著一大束碗口般大小的紅花,花瓣上清露圓潤欲滴,花蕊卻如少女佯羞,欲開還閉,襯著青青草色,顯得嬌豔異常。酒酒摘過一枝來,遞到鼻邊輕嗅,隻覺花香濃烈馥鬱,沁人心脾,又見自己身側青草平整如初,旁邊火堆餘燼未滅,顯是肖瑤夜裏並未進洞歇息,卻來添過柴木,心中當真是說不出的歡喜感動,當下靜靜躺著聞了許久的花香,方才起身出洞。

    酒酒來到洞外,見肖瑤正在忙著烤一隻野兔。酒酒走上前去,心裏頭翻來覆去地隻覺有許多話想對肖瑤說,待走到麵前,卻又甚是局促不安,剛才想的話兒竟一句也記不起來,隻是低首斂眉,衝肖瑤微微一笑。

    。

    肖瑤見酒酒笑得甚是靦腆可愛,亦報之一笑,指了指不遠處一道溪流道:“快去洗了臉來吃東西吧。”酒酒這才想起自己尚未梳洗,登時滿臉通紅,心道:“哎呀!糟糕!這幅鬼樣子,全叫他瞧了去。”急忙以手遮麵,跑到洞中,取了梳妝盒兒,來到溪邊,細細梳洗。

    肖瑤遠遠瞧著,但見酒酒青絲萬縷,如同瀑布一般,瀉到腰間,又象一匹黑色緞子,在朝陽之下,隨風輕蕩,熠熠生光,眩人心目;纖纖十指,如春筍初發,如蘭花靜放;素腰削肩、延頸秀項之上,櫻唇綻雪,眉眼含春;一張臉兒,掛滿水珠,似芙蓉帶露,似芍藥含情,當真是“皓腕凝雙雪,溪邊人似月”,縱然畫盡江南明山秀水天下獨絕之景,亦不能及其風韻之萬一。

    肖瑤呆呆瞧著,心中如醉如癡。忽見酒酒微蹙雙眉,環首四望。待她目光轉到肖瑤這邊,不禁一手掩口而笑,一手伸進溪中,將一大片溪水向肖瑤撩了過來。繼而放手笑道:“呆子,你瞧什麼呢?”

    溪水變作無數顆水珠,晶瑩四射,有幾粒落在火堆之上,“嗤、嗤”一陣響,化作嫋嫋青煙,在林間乘風飄逸。肖瑤見這一笑風致動人,容光四射,隻覺得魂飛魄蕩,身子跟隨這些青煙,輕飄飄的直上雲端。

    貼殺柳動,順便殺殺酒界轉生,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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