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759 更新時間：20-04-09 11:03
一葉扭曲變形的扁舟穿破水靄，緩緩從山坳駛出。
扁舟上有個人，長年以來，以腰劍為佩，以背刀為瑜，舟身之下，水波泛泛，兩枝木槳若有又似無撥了一下，小舟立刻長了腳一飛，迅速越過危險的死亡灘，倏地一轉，在兩條大川彙流地選擇了另一條河道，朝他欲前往的方向急急而行。
春風來了，它來的時候必是百花繁盛蝴蝶翩翩的季節，而它的樣子千變萬化，可以是道暖流，可以是個笑意，也可以是一具人形模樣，比如說，吞聲五方侯的外觀。
無意刻意躲避，既已答應他人就應兌現承諾，扁舟上的人，吞聲五方侯，既不隱姓埋名，也非閉關練功，他答應過某個人從此退出江湖，雙方不再彼此為難，既然要退就退得徹底，這一退，又成全了誰？
一隻白鶴細長的腳引起他的注意，然後他再次注意到一條岸上垂釣的影子，扁舟駛過時，垂釣者的鉤子恰好釣上一條肥魚，一陣掙紮，魚溜了，船抖了一下，茅屋裏的夫妻比自己還貧賤，今晚的魚溜了沒關係還有兩尾小的，吞聲五方侯輕運一掌，小舟上的魚兒隨風一蹦一蹦落進貧賤夫妻的魚籃。
哪裏落腳便以哪裏為家，登岸時輕鬆捉了一尾肥魚，烤火時那貧賤夫妻手挽著手漫步水岸，吞聲五方侯靜臥聽濤，聽呢喃絮語，聽物是人非的感慨。
晴光日暖，白家堡附近的河川景致荒涼，草比人高，就在草叢中，一名少年他神態落寞，踽踽獨行，恍然間不覺已在水湄立了半晌，白家堡前有穀，後有溪川與高山，少年他臨川而踞，洗去掌上氣味。
曾經，岸上有個憂鬱小少年搭上船，為搏君一笑送了他一份玩具，運出刀劍，發出雙掌，不完整的吞聲武功牛刀小試，讓他無聊時自行玩耍，怎知演變至此。
如今，少年已長大，他在白家堡徘徊，忽然跳入清澈河水，魚龍一般水中遊來遊去，猛一抬頭，他驚覺有異，一個溜煙倏然登岸，站在草叢堆中與那一排黑點遙遙相對。
岸上，黑點排成矩陣行列，一座龐然大城豁然矗立，森森翳翳浮現。
吞聲五方侯，與他的海市蜃樓掌影。
問世間，誰的香塵不染空。掌上留影，他的武功非能解釋。
豁然間，溪水瀲灩，景致優美，一條小舟停泊岸邊，空無一人，百裏驚紅深深屏息，他的眼神突然雪亮，精神一振，變個人似地朝虛空放膽說：“相見或不相見，這是你的抉擇，不是我的選擇。”
他不會對一排空影說話，一條身影徐徐自他身後走出，那人心如止水，眼如明月，百裏驚紅聞這腳步，又驚又喜，以背相問：“這世上隻有一個人身上戴著這種氣息，我知道是你。”
吞聲五方侯。
他的影子一點一點變成了實像，他張著一雙溫潤的眼看著百裏驚紅。
百裏驚紅轉過身，半天說不出話。
一條清澈長溪，兩岸芒道相夾，風一吹便婆娑舞動，彷佛這就是春天向蕭索秋冬招呼的手。
猶然漂浪的江湖浪子，吞聲五方侯語調沉穩，他說：“還記得我曾教過你，你的江湖絕非風平浪靜。”
百裏驚紅內心澎湃：“你說，我的江湖必定是烈酒般的嗆味。”
吞聲五方侯說：“我還教過你，在我隱形的地方，其實我隱不了形。”
百裏驚紅接口：“你說，一個人隻有在隱形時才能證明自己是真或是假，隱不了形，說明了你的存在。”
吞聲五方侯說：“我曾教過你，口渴時，得自己汲水。”
百裏驚紅道：“你說，隻有親手舀取的水才能飲下，我已了解。”
吞聲五方侯道：“我還教過你，對人防備就是對自己的保護。”
百裏驚紅道：“你說，有命才能言未來，保護自己這一步是為了明日能走開。”
吞聲五方侯道：“我還教過你，懷疑我的教導。”
百裏驚紅道：“你說，就算是師父的話也要信三分，疑三分。”
吞聲五方侯道：“我是否教過你，若前麵有一條溪，有一葉扁舟。”
百裏驚紅道：“你說，那就是吞聲五方侯最有可能與我相見的地方。”
一葉扭曲變形的扁舟泛過千裏江水，白家堡炊煙嫋嫋升起，飄來誘人的菜香。
一條扭曲變形的身影與少年站在河畔，這裏有一座掌影構築的城堡，吞聲掌第一章海市蜃樓，畫，宏大威武，巍峨雄偉，吞聲五方侯他在城內自行稱王。
他的城牆沒有邊界，他的城牆沒有仇人，他的目光暖陽溫潤，他的木槳滑過水麵時你以為他隻是一個住在附近的水上人家。
因他簡陋的衣著粗鄙得可憎，隻有被唾液唾棄過的低賤人才能領略那份憐憫與同情，慈悲不在言詞而在他的目光，心海閃著，耀眼心海一閃一閃閃著亮光，他的目光總是望向遼闊天地，最後停在某片水岸上。
他的生活破舊寒酸，隨處漂泊，處處為家，但是，卻在百裏驚紅身分顯露後，停止轉動了。
吞聲五方侯說：“我是否教過你，下手不能狠戾粗暴。”
百裏驚紅答：“你說，手下留情比痛下殺手更困難。”
吞聲五方侯說：“我是否教過你少年人血氣方剛，下手分寸拿捏不成熟會招致的後果？”
百裏驚紅道：“你說，有情人、愛過的人、失去過的人，才有資格握刀。”
吞聲五方侯說：“在我譴責你殺人之責之前，你有何話要說？”
百裏驚紅道：“我想知道如果我從未殺過人，從未惹禍，你是否就不上岸了。”
吞聲五方侯說：“是。”
百裏驚紅答：“你想繼續漂泊？”
吞聲五方侯說：“漂泊是我的生活，落腳是我的際遇，收你為徒是因為我上了你的當。”
百裏驚紅道：“我上了賊船，你上了我的當，吞聲五方侯，你說，是誰吃虧了。”
岸邊，異域高手齊環抱胸穩立，兩隻眼珠子一瞬不移，等候的心終於出現曙光。
平地起高樓，掌上築巨城，掌影紛紛如一座實體大城，憑空而起，高達數丈，盛大磅礡交織在遼闊的虛與實之間，見者無不愕然，目眩神迷，吞聲掌第一章海市蜃樓，消，瞬間，眼前巨城剎那又消失。
齊環升起一股對待高手應有的敬畏與警戒，如何迎接這位無法形容的絕世高手，不覺眉已緊鎖，手已按在刀上。而在他後方，大雁搶灘陣悄悄排布妥當，各就各位，如石凝定不動，隻等他一聲令下。
吞聲五方侯道：“你該慶幸的是，白家堡後麵這條溪恰好可供停靠。”
百裏驚紅道：“不能空手見堡主與齊環，你有沒有帶酒？”
吞聲五方侯道：“沒有。”
百裏驚紅道：“那你帶了什麼？”
吞聲五方侯道：“我自己。”
百裏驚紅道：“你見了他們之後，想做什麼？”
吞聲五方侯道：“請求。”
百裏驚紅道：“你的意思是？”
吞聲五方侯道：“請他們此後勿忘我的原則，吞聲五方侯一生不結仇。”
百裏驚紅道：“但我身上背負了多條人命。”
吞聲五方侯道：“我會想辦法。”
百裏驚紅道：“有人想引你現身，我動了這些人，如何還能不結仇。”
吞聲五方侯道：“我會想辦法。”
百裏驚紅道：“想與仇人交朋友？”
吞聲五方侯道：“不想。”
百裏驚紅道：“我也不想，但眼下你與我皆是江湖上公開的人。”
吞聲五方侯道：“所以我上岸了。”
百裏驚紅道：“這是為我而上岸？”
吞聲五方侯道：“還能為誰呢。”
腰懷沉穩的慈悲，背係厚重的溫柔，一口不出鞘的劍，一口不現形的刀，是為吞聲五方侯。
以腰劍為佩，以背刀為瑜，足烙虎印，一雙空掌操生操死操風雲，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邁向齊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靠近大雁搶灘陣的石人。
停步，對一名主動以身阻去前路的異域高手說，“我是你要找的人。”
齊環問：“閣下是？”
低嗓厚重欲震，一字一句皆發自內力：“在下，吞聲五方侯。”
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走進那久違的染空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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