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  第八章

章節字數:3788  更新時間:20-02-03 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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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過的很快,時下正值暮春,盛京城裏的花都開敗了幾輪,楊柳岸的生意倒是越來越好,朝歌樓下的那株柳樹枝繁葉茂,時常有鳥雀站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天還未亮,朝歌就被它們吵醒了,蔻枝自從她那次受了重傷後消失了大半個月後,又突然回來了。梔子還是楊柳岸的花魁,無數風流子弟願意為她一擲千金,隻為博得美人一笑,三花跟在梔子身邊,三天兩頭的受罰,梔子總是嫌棄她笨手笨腳,但也沒辦法,誰讓她選了三花當侍女呢,托三花的福,四喜終於去了學堂。

    日子不好不壞的向前走著,隻是朝歌再也沒見過薑衡山,那個戴麵具的,再她重傷時偷偷照顧她的少年。他好像一束光,突然照進她的生命裏,又突然在她的生命裏消失。

    朝歌開始時還會想起他,後來就不想了。

    她的生活被無數件瑣事擠的一絲縫隙都沒有,哪裏還有時間想別人。

    事情發生在暮春。

    猝不及防的給了朝歌重重一擊。

    ——阿娘那日遲遲不醒,蔻枝的身體也時好時壞,往日阿娘每日都會定時給蔻枝熬藥,可是那日,阿娘不僅沒有來送藥,連房門都沒開過。朝歌就自己去廚房給蔻枝熬藥,蔻枝喝了藥,讓她去看一下阿娘。

    朝歌推開阿娘的門。

    她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她還沒睡醒,腦子還昏昏沉沉的,突然被強光刺激了雙眼,難受得她流出淚來。

    “阿娘——!”

    阿娘躺在床上,臉色青白,嘴角滲血。

    她突然覺得天旋地轉,心口發悶,她一度懷疑是上次李媽媽一腳踹在她心口,傷了她的肺腑,導致她現在這樣。

    “阿娘你醒醒,你醒醒,我去給你找大夫……”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到阿娘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哭泣。

    她記得阿娘的手好冰好冰,阿娘的手從來沒有這樣冰過。

    “大囡啊……”

    阿娘在她的哭喊聲中睜開了眼。她喊朝歌大囡。

    大囡,朝歌的乳名,隻有小時候,還有朝歌生病的時候,阿娘才會這樣叫她。

    “大囡,給阿娘倒杯茶……”

    朝歌倒茶的時候,手都忍不住發抖,啪的一聲,砸碎了一個茶杯,她撿起碎瓷片,碎瓷片劃破了她的手指,殷紅的血流在白瓷片上,是觸目驚心的紅。

    “阿娘,你怎麼樣了?”

    朝歌把阿娘扶起來。

    她平時隻知道阿娘瘦,卻不知道阿娘什麼時候瘦成這個樣子了——皮包骨頭一樣,仿佛用點力,就要把她的骨頭捏碎了。

    “不用去找大夫了,沒用的。”素心喝了口茶。

    “阿娘你胡說些什麼啊?生病了當然要找大夫……”

    素心讓朝歌把蔻枝也叫過來。

    朝歌把蔻枝扶進去了。她總覺得,阿娘這像是要交代遺言一樣。

    蔻枝看見阿娘,話也不說,眼眶就紅了,眼睛裏噙了一包淚,欲掉不掉,最是能惹人心疼。

    素心抱著小女兒的頭,她咳嗽兩聲,有吐出一口血。

    朝歌站在床邊,一動不動,像跟木頭樁子一樣。

    她突然覺得肩膀上的擔子是這樣重——病重的阿娘,體弱的妹妹,加起來像是山嶽一樣壓在她肩膀上,以前阿娘護著她們姐妹倆,讓她們在這煙花之地過的也算是無憂無愁,現下阿娘忽然就這樣了,她一點準備都沒有。

    “大囡,你過來。”素心說。

    朝歌像失了魂一樣,跪在阿娘床前。

    素心摸了摸她的頭發,麵帶憐惜,像往常一樣,但和往常又有點不一樣。

    素心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本詞集,說:“大囡小囡,阿娘教你們識字。”

    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素心得空的時候也會教女兒認字,但這樣,阿娘側臥在床上,朝歌蔻枝跪在床前,還是頭一次。

    “識得文字,是人生頭等大事,你們千萬記住了。”

    素心看開詞集,側臥著,低著頭,朝歌頭一次看見,阿娘瘦的背上的肩胛骨都凸出來了,她看見阿娘衣襟上的血,痛苦中無端生出幾分惶恐,惶恐中又生出幾分茫然。

    ——惶恐於過去的愚鈍無知,茫然於未來的無可奈何。

    “別岸扁舟三兩隻。葭葦蕭蕭風淅淅。沙汀宿雁破煙飛,溪橋殘月和霜白。漸漸分曙色。路遙山遠多行役。往來人,隻輪雙槳,盡是利名客。

    一望鄉關煙水隔。轉覺歸心生羽翼。愁雲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逼,歲華都瞬息。浪平風梗誠何益。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

    朝歌跟著素心念,她強迫自己把這些都記下來,可思緒卻不由自己。她想到阿娘生病,想到大夫,想到蔻枝的身體,最後又想到錢。

    錢,錢,錢。

    吃飯要錢,穿衣要錢,蔻枝生病要錢,阿娘生病也要錢。

    為了蔻枝和她,阿娘早就把為數不多的積蓄花光了。

    怎樣才能賺到錢?

    和楊柳岸簽賣身契,是她能想到的來錢最快的方法。李媽媽早就想讓她簽賣身契了,可阿娘攔著李媽媽,她自己也不願意簽。

    ……原來早晚有這麼一天的嗎。

    阿娘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她總是咯血,朝歌既要照顧蔻枝,又要照顧阿娘,整個人連軸轉,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點肉又沒了,當真是“楊柳扶風”了。

    “大夫,能通融幾日嗎?”朝歌低聲下氣的求大夫,“三日,哦不,兩日後我就把錢給你,求求您救救我阿娘吧!”

    三花突然闖了進來,她把上個月賺來的銀錢放在大夫手上,說:“大夫您救死扶傷,您就救救她吧,錢不夠,我再去湊。”

    朝歌看著三花,說不出話。

    大夫看著昏睡在床上的素心,無奈道:“小姑娘,不是我不願意救,是你娘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醫了!”

    朝歌跪在素心床前,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李媽媽打她,把她關在柴房,她一點都不怕,心裏隻有恨。可阿娘這樣躺在病榻上,她心中的惶恐無以複加。

    她才十四歲,今年冬天才滿十五歲,蔻枝常年纏綿病榻,她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要是再沒有了阿娘,她該怎麼辦,她帶著蔻枝怎麼活?

    大夫說:“你娘這是肺癆啊!你娘大限將至,也就這幾天的事了,姑娘,節哀。”

    朝歌還想再求求大夫,大夫卻說:“你之前欠的藥錢,就算了,唉,姑娘節哀……”他把三花塞給他的錢放在桌子上,拿起藥箱就走了。

    三花抄著朝歌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拖起來,她摟著朝歌的肩膀,輕輕拍她的背。

    “小朝歌,你一定要好好的,素姨肯定不想看見你現在這個樣子。”

    朝歌這幾日瘦的都脫形了,尖尖的下巴瘦出來,兩眼凹陷,眼眶裏都是血絲。

    “……好好的,好好的。”她機械般的重複三花的話,兩行眼淚自眼眶中滾落。

    三花心疼的抱緊了她。

    “朝歌啊,你別哭了……”

    朝歌那幾日像失了魂魄一樣,她後來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那幾日到底幹了些什麼,大概是身體的保護,當一個人極端痛苦的時候,她事後往往是想不起來的。

    朝歌白日照顧昏迷的阿娘,晚上又要照顧突然又發燒了的蔻枝,她睡也不敢睡,生怕自己睡著了,阿娘就去了。

    半夜,蔻枝爬到她床榻上,擠進她的被窩裏,臉貼著她的臉,像隻八爪魚一樣掛在孿生姐姐身上。

    許是從同一個子宮裏孕育出來的,許是朝歌在子宮裏的時候就和她相擁而眠,相同的血液帶給她的安全感甚至是阿娘都不能比的。

    蔻枝發著低燒,掛在朝歌身上,像個小火爐一樣。她一下床,朝歌就醒了。

    她這幾日睡眠淺,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吵醒她。

    她抱住了發燒的妹妹,心中難得生出幾分溫熱來。

    這是我妹妹,她想,還沒出生的時候,她就對不起她,都是因為她,蔻枝才會這麼體弱多病,這幾日也是她沒有照顧好她,蔻枝才會生病。

    阿娘身體不好,我就要負起責任來。

    “蔻枝,別害怕。”

    小時候,蔻枝生病了,她總是貼著她的耳朵,叫她不要害怕,年歲漸長,兩人沒有小時候那樣親密,她也再沒有像幼時那樣安慰她了。

    蔻枝肯定很害怕,她想。

    她一下一下的拍著蔻枝的被,在她耳邊輕輕搖籃曲。

    “青青青山外,綿綿雲上雲,故鄉花開早,百裏野菊香。

    漫漫夕陽裏,悠悠笛聲揚,聲聲鳥啼歸,炊煙小村旁。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少年離家去,光陰似水流,年年登高處,鄉關歲歲愁。

    ……“

    蔻枝抱緊朝歌,像朝歌一樣,一下一下的拍著她的背,輕輕唱: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

    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門前一樹,樹底迷藏捉。

    老枝啼鳥,小川遊魚,曾把閑情托。

    ……“

    “阿姊,別哭,你還有我。”

    “阿姊,我會永遠陪著你。”

    “阿姊,你會永遠陪著我嗎?”

    朝歌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在黑暗的廂房裏響起。

    “永遠——”

    翌日是個好天,陽光難得的明媚,鳥雀兒站在柳梢嘰嘰喳喳的叫,朝歌難得睡了個好覺,她一睜開眼,猛地從被窩裏彈起來,她匆匆穿好衣裳。

    今日,她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的預感從來沒有錯過。

    她把蔻枝叫醒,扶著她去了素心的廂房。

    ——素心今日竟然醒了。

    她坐在梳妝鏡前,打開胭脂盒,給自己青白的臉上妝。

    “大囡,小囡,你們來了。”

    朝歌抹了把臉,走過去替素心梳頭。

    “阿娘的頭發真長。”

    她把素心的白發藏進去,拿著桃木梳,一梳梳到底。

    素心放下了胭脂,她拉著兩個女兒的手,笑了。

    “大囡,小囡,阿娘對不去你們,讓你們一出生就受盡白眼。阿娘要走了,以後再也不能照顧你們了,大囡,你是姐姐,答應我,一定要照顧好妹妹。”

    朝歌努力笑著,可笑著笑著,眼淚就流出來了。

    “阿娘,你放心,隻要我活著,就不會讓蔻枝吃一點苦。”

    素心蒼瘦的手貼著小女兒的臉,“小囡啊,你要聽姐姐的話,莫要惹她生氣……”

    蔻枝笑著答應,讓素心放心。

    “阿娘,我也會好好照顧阿姊的。”

    素心今日穿著她最漂亮的衣裙——鵝黃色是衣裙層層疊疊,腰上的流蘇扣一搖一擺,她每走一步,裙擺就前後搖曳。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我死後,不必埋我,不必傷懷,一把火把我燒了,帶你及笄之後,把我的骨灰灑在青城山上的一條溪水裏,你們姐妹二人記得,上了青城山,要向南磕三個頭。”

    “大囡啊,你帶著你妹妹,去找楊大夫,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收留你們。”

    素心死於暮春一個陽光明媚的青晨。

    她到死,都沒有透露自己的過往,也沒有告訴朝歌和蔻枝她們的身世。

    “……少年離家去,光陰似流水,年年登高處。鄉關歲歲愁。窗頭明月照,窗裏燭光搖,娘親倚門望,遊子都平安。窗頭明月照,窗裏燭光搖,娘親倚門望,遊子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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