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88 更新時間:20-01-22 16:58
世間不如意事有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洛之旬攤上這麼一副天生肌肉萎縮的身子時,曾抱怨過天道不公。
後來懂事了,眼界開闊了,才慢慢想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但是可以決定這一生怎麼過。
所以即使永遠隻能躺在病床上,洛之旬也決意充實地度過每一天。
天不從人願,肌肉萎縮到最後,還引發了各種髒器衰竭。
成年前最後的一段日子裏,病痛天天折磨著他,使他昏昏沉沉,連保持清醒都困難。
在彌留之際,洛之旬感覺到了久違的輕鬆,身體飄飄欲仙,仿佛束縛皆無。
那是自出生以後就不曾體驗過的飄忽,連耳畔急促的心電圖警報都愈來愈遠。
C市中心醫院裏的一個纏綿病榻多年的患者就此死亡。
遠在科學之光照不到的時空裏,一具生機斷絕的的軀體重新有了呼吸。
“道長您瞧,那山神廟就在前邊兒。”
恍惚間,洛之旬聽到紛雜的腳步聲伴隨著枯枝敗葉的摧折聲自遠處傳來,一時間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聲音又近了些,這次說話的人多了起來。
“道長,這是咱們第七次出來找神廟了吧。不知主人的魘症可還有治好的希望?”
這次的聲音聽起來渾厚有力,大約是個健壯的中年人。
那道長並不答話,而是一把稚嫩的童音回答了中年人。
“你們自己人不知自家事嗎?道長被你們請上門的第一天就說過了,這是怨鬼作祟,而並非魘症。不然,何須你們找道家高人,找個醫術高明的大夫開些安神湯豈不更為便宜?至於治好,那便得看那怨鬼的怨氣何時化解了。”
那中年人並不多言,一路走在前麵,不多時,山神廟已在眼前。
偏生此時,洛之旬由如千鈞壓身,意識有些清醒,眼皮卻怎麼也睜不開。
這座山神廟規模並不大,猶如尋常農戶人家堂屋一般大小。甚至沒有門,隻一座兩人高的小石像立於基座上方。
神像之下,是一方供桌,鋪著半新不舊的深紅色台布,台布下放著半尺高的功德箱。
幾個人的簇擁著道長與小童走進了山神廟,看著簡陋破敗的地方,道長的臉色顯而易見的沉了下來。
“師父,這荒山野地的廟裏連廟祝都沒有,怎麼找合適的床榻啊?”小童很清楚此行的目標,方圓五十裏,這裏已經是最後一處可以借以避怨鬼之氣的地方了。
說話間,有個身形瘦小的漢子健步竄出,從供桌和神像基座的縫隙裏抓出一個孩子來。
那便是洛之旬了。
他被瘦小漢子隨手往地上一扔,伸腳在他腰側踢了兩腳,嘴裏還道:“小子,醒醒,快來參拜道爺。”
這般劇烈的動作,再不醒可真是與死人無異了。
洛之旬緩緩睜開眼睛,視線好不容易聚焦,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人,就又被瘦小的漢子踢了一腳,身子在地上翻滾了一圈。
“臭小子,你在這廟裏多久了?可見過廟祝?”
洛之旬艱難地從地上撐坐起身子,定睛看向眼前的人。
一道士,一小童,五六個仆從。道士手中一柄雪白的拂塵,背後懸掛一把桃木劍,腰間係著一塊缺月狀的玉玨,除此外別無他物。
還沒等他觀察完畢,道士後方的一個仆從就發話了:“老馬,這小乞丐莫不是個傻子?說話都不會。且別管他,老爺的正事要緊,把他丟出去罷。”
說話的人雖也是仆從,但是地位顯然比這個老馬高。他話音剛落,老馬就像抓小雞似的,將洛之旬薅起來,快走幾步,往山神廟外一扔了事。
洛之旬還在愣神,要不是腰側傳來的痛楚,提醒他這一切並不是虛擬,他簡直以為這是什麼清醒夢了。
山神廟裏的眾多仆從已經忙活開了,紛紛放下手中的家夥什開始清理場地。灑水的灑水,掃地的掃地,掛幡的掛幡。間或還有小童指點,哪處放香爐,哪處堆祭品,祈文、火盆等物事放哪處。
待一切收拾停當,那道士左右一觀,吝惜地吐出兩字:“尚可。”那些仆從俱退了出來,留小童在內伺候。
道士拂塵一甩,腳踏七星步,嘴裏念念有詞起來,手中揮舞著桃木劍,不時挑起幾張符籙化在水盆中。
洛之旬聽不太清道士在念些什麼,本身也並不想知道。在新世紀的太陽下生活了近二十年,很難不對這些帶有神秘色彩的跳大神嗤之以鼻。
看樣子這位道士作法還需很長一段時間,因為那些仆從很快就各自找了片幹淨的地方坐下,開始閑聊起來。
洛之旬初時還縮在老馬扔出來的地方,那裏有一截枯樹樁子,因是初夏,發出的幾枝新芽上還有些許嫩葉子。
洛之旬被肌肉萎縮症折磨一生,很是知道自己的胳膊腿兒都是裝飾,並無半分作用。一想又覺不對,自己方才分明是撐坐起來了的。
一時有些不敢相信,手卻再度顫顫伸出,觸到地上慢慢用力。
竟、竟成了!
他成功地坐起來了!
淚水盈於雙睫,模糊了視線。洛之旬內心思緒紛雜,像無數滾亂的線團,明明有無數話想說出口,卻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眼淚終究還是掉了下來,想到形若廢人的那些年,想到家人初時愛意滿滿,後來冷若冰霜的目光,想到猶如監獄的高級病房。再看看如今終於恢複健康的身體,洛之旬由衷地在心底感謝神明。
背靠著樹樁,洛之旬始檢查自己的手腳。不看不知,卻原來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身子。
自己原先的身體怎麼說也是使用了小二十年的,即使肌肉萎縮,即使不見天光,卻也比現在的身體大上一圈。
這副身子,怎麼看都是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的樣子,而且是嚴重營養不良、多年不曾洗澡的衣不蔽體的小孩子。
呃,有點髒。
洛之旬打算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地方把自己涮一遍,感覺整個人都快餿了。
舉目四望,這是一座山中,山神廟後麵還是山,隻有方才那波人的來路有一條小徑,由石子兒和黃泥鋪就,也是年久失修的樣子,小徑被野草遮蓋了一半。
下山,必須下山。
手扶著樹樁站起來後,還沒等他走兩步,洛之旬的肚子已經咕嚕嚕地叫起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陣暈眩。
看來,前身是餓死的沒錯了。
許是洛之旬的腹鳴聲音太大,那些仆從停下了閑聊。
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的仆從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饃,走過來塞到洛之旬的手中。
“吃吧。”
“老張,你恁個好心。他不過是個傻子,白白費了米糧。”
“我差這一個饃?我看他年小,和我家中長子年歲相仿,不過施舍一二,圖個將來福報。”
洛之旬拿著饃,回頭仔細看了看老張的麵容,朝他微微笑道:“張大哥,多謝你了。”
言畢,轉身往山下走去。
“他竟不是傻子,那先前為何不答話?”老馬跳將起來,準備逮住這個小子好好教訓一番,讓他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旁邊有人拉住他,勸解道:“算了算了,一個小乞丐,何苦與他計較。我們且在這裏等道長,莫要憑空生了事端。”
老馬仍然有些憤憤,坐下後還朝老張抱怨:“老張你不厚道……”
不厚道啥,卻是沒說出來。心裏卻在默默打算,下次如果碰巧再遇上這小子,非得給他一頓好打。
另外幾個仆從都笑起來,指著老張打趣道:“老張,以後那小子果然來報恩,可別忘了兄弟幾個,哈哈哈……”
老張並不分辯,隨手施為又豈是真圖他報,不過善心的一個借口而已。
又過不多時,廟內道士做法已然完畢。小童出來招呼道:“師父祈穰已成,特向神靈告罪,借他像前供桌一用。爾等且留下些許銀錢投入功德箱,待明日得閑,前去整治一張新的供桌供奉於神像前便可。”
眾仆從諾諾,幾個紛紛掏出身上錢財扔進功德箱。餘下兩人前去抬那供桌,一行人就此下山去了。
山路並不崎嶇,但有些岔路口,因此老馬並沒有碰上先走一步的洛之旬,他還為此氣惱了一陣。
洛之旬確實與這一行人走岔了道,卻不是自行走岔的,而是有人故意引了他,往錯處去。
他從那條小徑下來,還沒走多遠,便看到路旁坐著個弱質婦人。
看不清婦人麵容,隻聽得她哀聲切切地哭,旁邊翻倒了一個藤筐,蓋住筐子的布巾掀開了一半,裏麵散落著幾個包子和一盤野菜。
秉承著助人為樂的心思,洛之旬走上前去,問道:“你好,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那婦人半抬起頭,虛虛用袖子掩了半邊臉麵,嬌聲道:“多謝小郎君了。奴家住在山腳下,這會兒是來給在山上伐木的夫君送午飯的。沒想到路上沒注意崴了腳,行到這裏,實在是走不得道了。又怕耽誤了夫君吃飯……”
婦人說到後麵,聲音已是愈來愈低,到最後又哭了起來。
洛之旬本想把她攙扶下山,送她去家中請郎中。但是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兒,別說這麼一個婦人了,就是半個他也攙不動啊。
那婦人偷覷了洛之旬一眼,許是看出了他的為難,忙聲道:“小郎君可否幫奴家把飯食送上山?奴家夫君伐木的地方距離此處不遠了,盞茶時間就能到。奴家身上還有些銀錢,全送予小郎君略作感謝。”
洛之旬忙拒絕了,他剛吃了一個饃,現在感覺腹饑已經緩解,便對她說:“不必給我銀錢,既然不遠,我幫你送就是了。隻是你一人在此處,要不我送完飯告知你夫君,讓他下來扶你下山吧?”
“小郎君仁義,如此便多謝了。”那婦人感激涕零,給洛之旬指了個方向,把跌翻的食籃收拾好遞給他,“夫君伐木到此時,大約也累了,可能會就近尋個山洞歇息一二。小郎君若是尋不到人,不妨在山裏喊喊。奴家夫君姓常,諱名大虎。”
洛之旬接過菜籃,說道:“你放心,不會耽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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