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58 更新時間:20-02-15 15:20
“咳……”
吳仁再次嗆出一口血。
“阿旬,停下!我有話與他說。”
洛之旬憤憤地住了嘴,心知自己兩人在劫難逃,見那鬼物傷了吳仁,麵上掩不住對其憎惡之態。
他小心地將吳仁扶起來,殷切地取了帕子讓他拭去血水。
旁若無人的樣子引得時雲怒發衝冠。
“我可沒時間聽你遺言,留著去地府說與閻王聽吧。”
言畢,暗黑色的鬼氣再次在他手中聚集起來,隻消一招,吳仁和洛之旬將會徹底殞命在他手中。
吳仁聞言也不爭辯,隻抬手對著自己揮出一道朱符。
時雲見他動手,以為他用了什麼保命的符寶,恐防他臨死一擊傷及自身,率先退開了一步,手中鬼氣卻未消散。
誰料,吳仁用出的朱符,並沒有其他作用,僅僅消去了他麵上的易容。
他顯出了一副洛之旬從未見過的麵孔:劍眉星目,鼻若懸膽,丹唇外朗,皓齒內鮮。
比之原先江湖草莽漢子的樣子而言,猶若雲泥之別。
洛之旬吃了一驚,眼瞪瞪地看著他。
時雲顯然更吃驚,他疾步上前,一把薅起吳仁,聲色俱厲道:“你是誰?你不是吳仁!你裝作他的樣子騙我,意欲何為?”
“你放手,我師父受傷了!”
洛之旬跟在吳仁旁邊,看他對吳仁一點不客氣,手比腦子快一步地用力拉扯時雲的手腕,被時雲不耐煩地隨手揮開。
駱之旬被揮開,在逼仄的房間中撞倒了擱置麵巾的木架子。
幸而活屍沒有痛覺,駱之旬扭身爬起來。
“阿旬小心,我無事。”
吳仁見對方並未對徒弟下重手,放下心來。
“回答我!”
吳仁轉頭,看著眼前的厲鬼歎了口氣,輕聲道:“父親。”
“什、什麼?”
時雲被吳仁道稱呼嚇得手一鬆,吳仁從他手中脫開,往後跌了一步,晃了一晃才站穩。
洛之旬趕緊攙住他。
“不,不可能!你到底是誰?”時雲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看著吳仁,眼中隱隱有水光閃過,紅色的血絲爬上雙眸。
那絕望又期冀的目光,令人不忍卒睹。
屋內陰氣一重,時雲退去青麵獠牙的厲鬼相,顯露出他生前的麵貌來。
朗月清風,皓腕凝霜。芝蘭玉樹,顧盼神飛。
仔細一看,竟與吳仁有五分相似。
不同之處在於,吳仁的臉型比他更顯輪廓,不怒自威,而他麵若好女。
“家師吳仁,號朔光。我名吳攸,字望星。至於,我為何喚您父親,你可親測血脈。”
這世上,語言可以作假,容貌可以作假,血脈之親卻作不得假,那是有諸天神佛見證的,是人立身於世區別於旁人的唯一。
時雲半天不敢施術,眼眸微偏,閃爍著四下漂移,視線卻再不敢跟吳仁對上。不,應該稱之為吳攸了。
時雲的手掌微微顫抖,猶豫半天掙紮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伸出。
兩廂沉寂無言,壓抑的氣氛漸漸蔓延。
洛之旬看看吳仁,又看看時雲,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驚奇感壓過了其他。
“師父,他真是你父親啊?”
洛之旬悄聲問道。
時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注意到他們倆說起了悄悄話。
吳仁沒說話,點了點頭。
“那他怎麼不認識你啊?你母親生你之前他就死了嗎?”
洛之旬當然認出眼前這位是鬼不是妖了。
妖鬼之辮,有一樣是最容易將它們區分開來的。妖所化人形,表象總有些異於常人,或妖豔非常,或醜絕人寰。鬼物所化,與人無異,不過身形飄渺,似實還虛罷了。
吳仁被洛之旬的話噎了一下,否定到:“不是母親,是師父。”
“什麼師父?你師父和你父親有什麼關係?”
洛之旬腦洞不夠大,完全沒想到此界繁衍另有他術,並不單單依靠男女敦倫。
“血脈為真又如何?”時雲一聲冷笑。
“他對我不起,留我血脈又有何用?我還要對他感激涕零不成?未免太將自己當回事兒!”
吳攸預料到時雲一時不會接受,因此並不與他激辯,而是側過頭給徒弟掃盲。
“世間男女交接,陰陽相合而蕰精育血,新生肉身可成,冥界魂魄自轉生池投入,自此生命得以完備。此為常態。”
“那你師父懷孕了沒告訴你父親?”這個常識,後世小孩兒都知道。他父親是男的,自然隻能是他師祖懷孕了。
沒想到,師祖竟然是女冠!當代女強人有沒有!
吳攸語塞,黑著臉打斷了洛之旬的臆測:“不可妄語,你師祖也是男的。”
洛之旬目瞪口呆,腦洞越開越大。
吳攸為防越解釋越亂,快刀斬亂麻地一股腦兒說完:“萬事無絕對,還有秘法奇物可造生身血肉,照樣可以吸引魂魄來投。師父取他與父親血液之菁,合南海奇物玲瓏果造我肉身,又上祁天神,以三世福報為牲召我魂魄,我才真正得以降世。”
“你說什麼?那老匹夫取了自己的菁血?”
時雲氣的三屍爆跳,後槽牙咬得死緊,清絕的麵容上滿是憤怒。
他雙拳緊握,手背上青筋畢現。毫不懷疑,若是吳仁本尊在此,他定會給他兩記老拳!
但他不在此地,吳攸便成了他傾瀉憤怒的對象。
於是,剛站好沒多久的吳攸,又一次被時雲揪緊了衣領。
不過,沒了厲鬼相的加持,時雲的真實身高比不過吳攸,他比吳攸還矮了半個頭。
吳攸遷就地略彎了腰,配合地讓他揪。
“那老匹夫不告而取,自說自話與我菁血相合,他那夫人竟允了他?還是說,他另有子嗣,見我無後,造你血脈施舍於我?”
時雲的語氣雖然嚴厲,但他的眼神卻出賣了他,微微含淚的雙眸,實在看不出任何凶相。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臉色禁不起細觀,因此喝罵了一句又立刻將吳攸放開了。
“我不稀罕!”
“老匹夫!
……
時雲自顧自地罵了半天,聲音漸弱。
吳攸聽著他罵,來不及插話,好不容意等他停了下來,總算找到了機會。
“父親誤會了,師父不曾娶親。自師父入天一派起,就一直獨自撫養與我。”
“未娶?!”
時雲聲音陡然拔高。
“他怎會未娶?他怎麼入了天一派?辟雍學宮未曾留他做學宮祭酒嗎?”
這與時雲所知全然不同。
自古時學宮開設之日起,學宮弟子若供職於朝,便不得以自身身份拜入道門或者佛門。
同樣,入門弟子不得以學宮學子身份自居。
學宮弟子是當代天子門生,而門派弟子,則是師承道祖或者佛尊。
已經決定好方向的學子,是絕不可半途改弦易轍的。也就是說,決定供職於朝廷的學子,就算仕途不暢,哪怕能力卓絕,道門也不會再收入門牆。
一般而言,無身家負累孑然一身之人,會在學宮結業後選擇入道門,修行至高無上大道。而若身後有家族,有親眷之人,則會選擇在結業後供職朝廷,為家族奉獻。
學宮學子出身與道門出身在世俗界無甚區別,但是在有些特殊的地方,學宮出身天然高道門出身一截。
畢竟,天下平庸百姓居多,而統治百姓的則是皇族而不是道門。
道門超然物外,凡事不縈於心,不事生產,不牧萬民。
平民遇到無法解決的妖魔鬼怪會向他們求助,但是日常無事時需仰貴族鼻息。
因此,雖然道教曆代幾次被尊為國教,但是在常人眼光中,還是貴族高人一等。
時雲之所以會如此問,則是因為當年往事。
在他的記憶中,在學宮求學生活即將結束之前,他與吳朔光相約一起拜入道門。
因著他們都是出身自底層落魄士族,雖然也有國子身份,但是與真正的貴族子弟區別甚大。
幸而他們家族都很開明,並不強求他們為家族晉升而犧牲。所以,他們在結業選擇上可以遵從內心。
誰曾想,出了一個意外。
他與吳朔光在結業考核中參與了秘境探秘,為了保護吳朔光,他身受重傷,還中了一種秘毒,解藥遍尋不得。
出秘境後被送回學宮精舍,一直纏綿病榻,心識昏昏沉沉,不辯日月。
不知過了多久,他中的毒竟然不藥而愈。他急於去找吳朔光一訴衷腸,於是去學宮外他們共同購置的小院找他。
半路經過芳約湖,不經意的一瞥,讓他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
一艘遊船畫舫上,吳朔光與一美豔女子言笑晏晏,與一幫他國學宮弟子分坐賓主,怡然自得。
時雲呆立當場,腦中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站在湖邊看著他們親密地待客,交談的。也不知道淚水何時模糊了雙眼,更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走回學宮的。
忘了說一句,學宮求學共十年,他們在曆經五年的風雨同舟攜手共進後,已經互許終身。
十年,全都給了吳朔光。
而吳朔光的那時的所作所為,像是一個巴掌,將他狠狠地扇醒。
是不是覺得他時雲不可能會活下來了,所以未來沒有了負累,更不必背上斷袖之名,因此還未等他離世,就已經找好了下家。
還是家世顯赫的學宮祭酒的掌上明珠。
未來,他們若真成了翁婿,那麼吳朔光平步青雲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時雲回到學宮後,竟是片刻也不想再呆在此處,隻覺得周圍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
隱隱還有嘲弄的聲音傳來。
“這就是吳前輩的道侶啊?看樣子吳前輩不像斷袖啊。”
“定是他狐媚過人,吳前輩著了他的道了。”
“可不是,此番他重傷,失了媚術,吳前輩自然也回歸正道了。”
“哎,你聽說了嗎?祭酒大人的掌珠已經與吳前輩定親了。聽說再過不久,兩人就要在祭酒大人主持下成婚了。”
“名士佳人,可堪一段佳話啊。”
“我要是那時雲,此刻早已經躲得遠遠的,省得礙眼。”
“不錯。也不知道他臉皮怎的那般厚,賴著吳前輩十年。平白壞了吳前輩的聲名。”
議論紛紛,眾口不絕。
時雲內傷還未好全,隻清了妖毒。是以一時間站立不住,跌坐在地,渾身顫抖不已。
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但他強撐著收拾好了自己的物品,旁的一樣沒帶,踉踉蹌蹌地像一個逃兵,掙紮著離開了學宮。
後麵的事情他已經記不得了,因為他模糊的記憶中,他離開學宮沒多久就內傷複發,死於非命。
他連自己為何未入冥界都不清楚。
按理說,他對人世絕望,也無半分執念,當在頭七之後就下黃泉。
但是,他此毫無記憶。
頭七那天,是亡魂對人世間最後停留的一刻。
執念未消者,會在這一日重返陽世,消去執念,一身輕鬆地踏上輪回路途。
那一日,亡魂會有清晰的記憶。
然而,時雲也沒有頭七的記憶。
他渾渾噩噩地在世間飄蕩,此時回憶起來,才發現自己的死亡有許多蹊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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