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50 更新時間:08-07-19 20:56
玄德十三年的冬寒來得比往年早些,偌大的冀州城上覆著暗沉沉的濃雲,北風尤其冷冽,幾乎一夜之間就凋盡了梧桐樹的繁葉,繼而把人們一個個逼回家中。四車寬的冀州大道上,偶爾有零落的腳步聲響起,都像是帶了回音一般,在青石板上寥寥的叩擊。青灰的天越過沉睡未醒的樓舍,越過冀州冷峻的城牆,向著四麵八方,延亙遍整個上梁——甚至更遠的地方。
禮部衙門的街前一如既往的沉寂,隻是門口多了兩個斜靠著大門的兵士,長戟抱在懷裏,頭歪著,瞪著空蕩蕩的天——已經是下午了,天光還是這樣黯淡。一個兵士換了個姿勢靠著,腰上有什麼東西硌痛了他,他哼了一聲,一隻手摸索過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乜了身旁的兵士一眼,眉開眼笑的把手伸到那人眼睛下麵,通紅的手掌心攤開著,一塊金元寶閃著暗黃的光澤,那人先是一愣,接著也笑了起來,站直了身子,把鼻子湊上去狠狠地嗅著。
“香麼?”捧著元寶的兵士問。被問的人用力點了點頭,笑道:“香!還有一股銅臭味哪——你怎麼沒把銅錢也一塊兒拿了出來?眼睛被金子耀花了還是怎麼的。”那兵士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把金元寶重新揣在懷裏,道:“哪裏有什麼銅錢?除了這玩意兒,可是半文錢都沒有了。哼哼,還說我眼花?你怎麼連一文都沒搜出來,還說我眼花?”那人咧著嘴笑了一下,道:“我怎麼知道會有這樣一筆橫財呀,往年哪次有人把錢帶進來?——不過話說回來,這次這人也真夠蠢的,虧他還是個舉人呢。”先前的兵士輕蔑的一笑:“舉人算什麼,迂腐書生而已。連根戟都拿不動。我從他書篋裏摸出這寶貝的時候,他那副模樣啊,你都沒瞧見。幹瞪著眼,嘴張的老大,合都合不攏似的,結果呢?我說會試有會試的規矩,本來該把他趕出去的,看他可憐,隻把錢沒收了,照舊放他進去,他還不是感激的什麼似的,提起那爛箱子就慌慌張張的進去了,倒像是怕我反悔一樣。”另一人豔羨的又向他懷裏瞅一眼:“可不是嗎,您是誰呀——老天爺看準了要發財的,我就倒黴的很了,筆啊硯啊翻了一地,半個子兒都沒撈到。惹了一鼻子墨臭味不說,還有個小子要我賠他的墨,晦氣。”這人說罷,狠狠的往地上啐一口,旁的一人笑嘻嘻的看著他,道:“我要是你,早就給他一個耳刮子了。今兒早上悶得慌,那些舉人們一個個惺惺作態的假清高,吭都不吭一聲,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眼皮子,昨兒晚上沒睡好還是怎麼著。看著就來氣。尤其是帶著金元寶的那個,一身又寒酸又下賤,一副窮酸書生模樣,看著跟榆涼的災民似的——要不是榆涼這次發澇災,我們哪裏用得著這寒冬臘月的在這裏守著,往年會試可是都在春天的,這次一拖拖了這麼久,我還以為今天的杏榜不揭了哩,唉。”他偏過頭,長長的歎一口氣,又像是把五髒六腑裏鬱積的寒氣呼了出來。另一個兵士搖頭道:“這你就不懂了,就是因為這次榆涼發澇災,所以朝廷才要選拔能幹的官吏。榆涼那地方,朝廷重視得很,自從百年前下梁被滅,朝廷就生怕榆涼的人要造反,要複辟,對他們從來都是寵絡有加,這次發了澇災,還不是趕忙派了人馬去救,撥了一大筆錢,還免了五年的賦稅,結果救來救去好像也沒什麼大成就——你道天氣為什麼這麼冷?還不是因為那邊洪水泛濫,弄得我們冀州也沒哪一天出太陽的。”那邊的兵士把戟從右手臂彎裏換到左手,懶洋洋的說:“朝廷大事我可懶得打聽,我就對身上這塊寶貝有興趣。”另一人湊了過來,笑道:“我不也是麼。”
隔了一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又隔了一條長長的平整的石板路,一院子的舉人們佝僂著身子,低著頭,鎮紙壓著紙的一角,紙上的字漸漸的幹了,又有新的字續在後麵,毛筆似乎都是一個樣,握著筆的手也似乎都是一個樣,長著這手的人仍舊都是一個樣,端正的姿態,凝固的表情,眉毛都向上攢著,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麵前的紙,發紫的嘴唇緊緊抿著。監官在整個考場裏逡巡,放眼望去,一片黑壓壓暗沉沉的陰雲,稠乎乎的一片,他覺得眼睛有些花,於是抬起頭望了望天,天也是一樣的,陰沉黯然。他收回目光,順便望了一眼滴漏——還有一個時辰。
這時候,角落裏的一個年輕人擱下了筆,合攏了手心用力的搓著。最後一個字,收尾要收的漂亮些。他把手攤開,放在嘴邊嗬著氣,嘴唇上凍裂的傷口又破了,他連忙抬起手背擦了擦,瞥了一眼殷紅的手背,重新拿起了筆——然而不行,手在抖著,幾次落筆都錯了位置。他微微的歎了口氣,再次放下筆,木然的抬起了頭——他也看見了陰暗的天色,渾身猛地一顫。一連許多天了,他還沒有看見過一次晴暖的碧空,梁的都城尚且如此,那麼他的故鄉呢?榆涼呢?還有——
監官從拐角處踱了過來,狐疑的望了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轉過了頭去,什麼都沒有看見。他的目光被那具肥大的身軀堵住了,他於是茫然盯著麵前的這個人。官服鼓鼓囊囊的,裏麵一定穿了厚實的棉衣,他想著,微微的動了動僵硬的身子,抬了抬頭,監官的眼睛被臉上的肉逼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蜷曲著縮成了一條縫。臉色倒紅潤的很,一定吃了許多山珍海味,據說蛇肉吃了可以禦寒的——還是狸肉?想到這裏,年輕人輕輕的搖了搖頭,厭惡的把目光收了回來,盯住了自己的文卷。監官的腳步聲漸漸地小了,遠遠的傳來一聲沉悶的呼喊:“還有半個時辰了!”
他拿起自己的文卷。從頭到尾的看了一遍,看——不如說是欣賞。從飄逸靈俊的字,到這些字拚合而成的文段,欣賞到了卷末,還留著一小塊的空白。他笑一笑,提起了筆,穩穩的添上最後一個字,末一筆的捺的尾梢有些上挑。他又在卷首工工整整的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晏安。
他還記得第一次寫這兩個字的時候,還是和鄰居的夕兒一道,用樹枝在沙地上寫。他寫“晏安”,寫的穩健而大方,夕兒寫的是“江夕”,歪歪扭扭,幾乎認不出來。他於是哈哈大笑,夕兒則站起身,氣急敗壞的跺著腳,他繼續蹲在地上笑,夕兒的腳跺痛了,一轉身,氣呼呼的跑開了。他一愣,連忙站起身追了上去——追到了沒有呢?晏安眯著眼睛,微微的笑著——再之後,他在學堂裏念完了書,早早的跑到沅河邊的那塊沙地上,在那裏,夕兒已經能把“江夕”兩個字寫的娟秀至極,連他都自愧不如。他於是把書篋仍在一邊,拍著手念起先生教的書——“蒹葭蒼蒼,白鷺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還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夕兒聽不懂,眼巴巴的幹望著他,他於是又大笑起來,卻一眼瞥見沙地上“江夕”兩個字的旁邊,還有另外兩個字:“晏安”,旁邊的沙子上滿是樹枝的劃痕,這兩個字顯然是寫了又寫的。夕兒見他盯著地上,回頭一看,慌忙轉過身用腳蹭掉了沙上的字。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眼前仍是陰黯的黃昏天空,晏安的笑意卻更濃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夕兒這樣,滿臉的通紅,不勝嬌羞的模樣。他竟看得有些癡了。夕兒不知所措的望著他,終於跺了跺腳,低著頭跑開了——多少年了,她還是這個樣子。晏安微微的低下了頭,他來冀州趕考的路費,是夕兒為他籌的,他在道旁的小店裏打尖,打開那包銀子——銀子沒有多少,他隨手翻了翻,包銀子的手帕上,赫然是纖細的絲線繡成的字,大紅的濃烈的底子,柔白而細弱的銀絲,他抖開了手帕,就著蒙蒙的天光,眯著眼睛辨認:
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
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微風吹樓闥,羅帷自飄揚。
攬衣曳長帶,屐履下高堂。
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鳥翻南飛,翩翩獨翱翔。
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
感物懷我思,泣涕忽沾裳。
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
他還記得夕兒當時那一雙模糊的淚眼,珍珠也似的淚滴順著腮淌了下來,他想要伸手去接,又怕那渾圓的淚滴在自己手心裏碎了,他想要望著,又覺得麵前的這個女孩兒明豔的讓他不敢直視,還有那淚滴,要灼痛他的眼似的。他於是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夕兒一直在哭,他也就一直沉默著。最後——最後——隔著半個院子,鑼聲響起來了,晏安猛地抬起頭,監官又走了過來,抓走了他桌上的文卷,他緊跟著站了起來,腳有些發麻,頭也有些眩暈,他晃了幾晃,定了定神,看著監官捧著一大疊的文卷,走遠了。他還沒來得及最後看上一眼他的文卷——真的,他還沒最後看上一眼。夕兒哭著,掩著臉轉身跑遠了,他猛地抬起頭,隻看見一個纖弱的背影,模糊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晏安的視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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