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74 更新時間:08-07-19 20:57
冀州的杜康樓裏奏著笙簫,交錯的光影叫晏安眼睛發花,薑湯端上來了,他望了望眼前的兩個人——都是和他一般大的年輕人,貂衣裘帽,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左邊一人略瘦,整個臉的線條明快利落,隻眼睛裏掩飾不住的鄙夷,右邊一人穩重的微笑,那笑裏還有另一層笑,一層一層剝不盡的笑容的殼,包裹著一顆穩而輕的跳著的心髒。薑湯喝盡了,又上了熱茶和燒酒,菜也一道一道的上來了,吹笙的女子不知幾時換成了彈琵琶的,一聲一聲的弄著弦,像是一下一下的繃緊在了晏安的心上。
“你們是誰?”他問,聲音也終於不再虛弱了,“我可是身無分文。錢都給歹人搶去了,你們休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好處。”他慢條斯理的嚼著菜,留神著二人的反應。
“我們?”右邊那人開了口,連說話時臉上也蕩漾著笑意,“我們是富商的兒子,是兄弟倆,我叫文台,他叫文期,您要是高中了,別的好處我們不敢想,單說我們認識一位進士,就夠那些紈絝子弟們羨慕的了,”他亦不慌不忙的啜著酒,晏安皺一皺眉頭,正色道:“進士可不是用來給你們炫耀的。”文期又忍不住哼了一聲,文台瞪他一眼,轉頭向晏安笑道:“方才是和您說笑的,我們倆學問上鄙陋得很,要是能有個進士給我們指點指點,那我們真是不勝感激呢。”晏安點了點頭,道:“年輕人多讀書,將來為國出力才是正事。”文台仍舊笑著,也微微的點了點頭:“受教了。”他和文期對望一眼,微笑著又盡了一杯酒。
杜康樓果然是冀州最大的酒家,還連帶著開了一家“杜康居”的客棧,文台為晏安付了帳,晏安也終於有些過意不去,態度漸漸好轉。有時候啜著茶,也會笑眯眯的講上一段書。“會試的題目,是‘依於仁’,巧得很,我來冀州前才溫過這一篇書的,會試……”晏安說著,突然住了嘴,文台一笑,道:“當然了,您這樣的人才,區區會試算什麼,殿試才是您大展身手的時候呢。”晏安大吃一驚,抬頭向文台望去,後者不緊不慢的啜著茶,嫋嫋的茶氣模糊了他的臉,晏安有些心悸,像是回到了會試結束後那潦倒的一夜,那沉厚濃重的夜色裏,他亦是這樣看不清麵前的這個人。他囁嚅著:“過獎了。”一邊低下頭去。文期在外麵砰砰砰的敲起了門,晏安連忙起身走到門前,背對著文台,退了閂打開門來,他像是寧願背對著那個人,慢吞吞的關門上閂,遲遲不肯轉過身,文期氣喘籲籲的坐下了,與文台遞了個眼色,道:“晏兄,恭喜您。”
晏安手一抖,迅速轉過身來疾走了幾步,急切問道:“你說什麼?我……”文台在一旁又笑了起來,道:“還能有什麼,當然是您榜上有名了。”晏安在桌子的棱角上撞了一下,也不覺著痛,抬起頭來殷殷的望著文期。文期指了指窗外,道:“皇榜張貼出來了,您是第二。”晏安呆呆的望著,又緩緩的轉過頭望向窗外,文氏兄弟又笑著對望一眼,許久,晏安像是大夢初醒一般,一陣風也似的拉開門奔下樓去,這一天街上的人似乎特別的多,他不停的撞上人,笑容滿麵的回過頭道一聲歉,幾次他自己被推著車的小販撞倒在牆上。他也忙不迭的爬起來,彎著腰道聲歉,又在喧鬧的人群裏狂奔起來,禮部衙門的大門口,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晏安奮力的撥開人衝了進去,也顧不得旁人投來的厭惡的眼光——他的心思全在眼前,那一張黃色鑲金邊的大榜就貼在雪白的牆壁上,他先從底下看起,一個一個都是他不認識的名字——他的手下敗將,他每看過一個名字,就像是踩著那人的肩又向上爬了一步,金黃大榜的榜首,爬上無數個人的肩,晏安的名字赫然寫在上麵,他站在雲裏霧裏一般的狂喜,高高的俯視著腳下的人,然而他的名字上麵,一個重擔壓得他胸悶氣短,周遭的人指著會試的第一嘖嘖稱讚,獨獨看不見屈居第二的他。他有些憤恨,恨不得拿筆劃掉了那名字,那寫榜的人似乎與他過不去,把他晏安的名字寫的零落散淡,漫不經心似的——漫不經心,就讓他們先漫不經心吧,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晏安死死盯著那名字,隻恨自己的目光中沒有刀子,有人在他背後拍了他一下,晏安回過頭來,文台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笑道:“恭喜晏兄了,小弟在杜康樓擺下一桌酒席,等您賞臉。”旁人的目光終於紛紛投了過來,晏安有些飄飄然,不禁微微的笑起來,道:“唉,隻是第二而已,有什麼好慶賀的。”人群中有人嚷起來了:“中了第二還不夠,那我們這落榜的怎麼辦?”晏安大感得意,騰雲駕霧的出了人群,一抬頭,一輪圓亮的太陽掛在禮部衙門的簷角,碧空朗朗輕覆著街衢樓舍——連天空也給他助興麼?“終於放晴了。”晏安沉沉歎道,文台回望他一眼,道:“兩天前就晴了,你老是悶在客棧裏,不知道罷了。”
琵琶弦又瑩瑩的撥動起來了,《采蓮曲》也盈盈的唱著。晏安啜著酒,忽然想起了什麼,抬頭問那彈琴的女子道:“《悲歌行》,會麼?”那女子一愣,搖了搖頭,道:“怎麼能給客官彈什麼悲歌哀歌的,客官真是說笑了。”文台炯炯的望他一眼,舉起一杯酒道:“是那首‘昭昭素明月’麼?晏兄怎麼會想起這個來了?”晏安正是酒酣耳熱之際,小心翼翼的把那包裹銀子的帕子拿出來,抖開了,紅燭搖曳著光與影,層層疊疊的耀爍著那銀絲,晏安像是被耀花了眼,視界竟有些模糊起來,麵前的人影,琵琶弦,琥珀流光的酒,一刹那變得遙遠而奇異。他有些疑惑的閉了閉眼,眼前卻仍是疊錯的光,像是在夢境裏一般,他睜開眼,麵前的犀角杯不知何時又添滿了酒,他端起來,再沒有猶豫的,一飲而盡。
玄德十三年的冬,上天敲落人間的一枚令箭,蕩起了沅江畔的一場澇災。急管繁弦的冀州酒樓上,舊都來的新科貢士終於在泠泠瑟瑟的琵琶弦裏,大醉酩酊。
杜康居裏大半的客人都是前來應考的舉人,杏榜揭了之後,原先人聲鼎沸的杜康居一夜之間冷靜下來。剩下的五十位貢士,約好了似的足不出戶,飯菜全叫小二端到房中。燈盞亮到深夜,薄冷的夜氣裏時時傳來簌簌的翻書聲,殿試就在三天之後。
四更的更鼓過後,晏安照舊掩書熄燈,隔壁的燈光透著門蒙蒙搖晃,他望著那光輕哼一聲,從容睡去。第二天清晨,他大搖大擺地走下樓去,招呼著店小二端上飯菜,聲音衝著樓上,輕蔑的洪亮。他悠悠然的坐在那裏小酌一番,文台照舊是滿臉笑容的從外麵沉穩的走進來,後麵跟著文期。
“他們那一些人,現在倒勤快的很。”晏安放下酒杯,眯起眼看著漸亮的街道。小二又端上兩套酒具,文台笑嘻嘻的酌滿一杯,道:“不錯,聽說這次榆涼地方發澇災,朝廷急需人手。他們那些個迂腐書生,隻會滿口子曰莊雲,要他們去賑災,老百姓就不要抱什麼指望了。”晏安略一沉吟,道:“不瞞文兄,小弟就是榆涼來的。沅江發大水,那是小弟親曆過的。整個鎮子就十二人活了下來,小弟的考妣也……那賑災的官吏貪贓枉法,朝廷賑災的物資到了我們手裏,就隻剩下一桶饅頭,幾把銅錢,一輛破牛車拉到殷州,也就撤手不管了……當今的朝廷就到了這種程度麼?”文期陰沉沉的望他一眼:“朝廷的事還是等你考上進士再談吧。”文台擺擺手,道:“可不是嗎,朝廷就需要晏兄這樣的人才——晏兄去過殷州?那一定是見過殷宮的廢墟了。”晏安微微一笑,點頭道:“說是梁哀帝荒淫無度,上天降災懲處。誰不知道是鴻啟帝軾父奪位呢。想那哀帝也真夠可憐的,連自己的兒子都防不勝防。”文期變了臉色,文台照舊波瀾不驚的笑道:“權勢麵前人就容易發昏,何況還是麵對整個江山呢?”晏安冷笑道:“虧那些皇子們也是從小讀過聖賢書的,到頭來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來,還有什麼顏麵麵對這江山?”文期臉色更加陰沉,舉起一杯酒仰頭而盡,文台瞪他一眼,轉頭向晏安笑道:“可那梁哀帝也的確不是個好皇帝,與其讓天下黎民飽受痛苦,還不如篡位奪權,擔個不孝的罪名,卻成全了仁義的美名,那鴻啟帝可不是個人人稱道的好皇帝麼。”晏安漫不經心的把玩著酒杯,低著頭想了一會,道;“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這一層小弟從前倒不曾想到。”文台哈哈一笑,與文期遞個眼色,文期沉著臉點點頭,暗地裏輕歎一聲,又盡了一杯酒。
一壺酒盡了,文氏兄弟站起身來告辭,走到杜康樓門口,文台轉身笑道:“小弟方才與晏兄說的那些話,晏兄還是再好好想想。沒準這次殿試的題目就是什麼“道之以德”呢。”晏安哈哈一笑:“文兄可真是說笑了,四書五經那麼多句子,哪裏就偏偏出到這一句上。何況《論語》的句子會試已經考過了,殿試大概會考《孟子》吧。照文兄的說法,考《孟子》就該考“民為貴”之類的了?那正好,《孟子》小弟讀的最熟,尤其是“民為貴”這一題,小弟可是做過無數次了。到時可就借文兄的吉言了,哈哈。”文期冷冷一笑,道:“猜題這種無聊的事也是你晏安做得的?你還是踏踏實實去溫書吧。”文台亦哈哈一笑,道:“晏兄這樣體察百姓的人才若考不上進士,那才真要‘舒憤訴穹蒼‘了。”晏安搖著頭,把杯子裏的殘酒飲盡,街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朝日的光芒輝然映入窗格。晏安一扶桌子站起身來,微微笑著,踱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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