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章節字數:5184  更新時間:08-07-19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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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踏入扶雲齋的時候,晏安的步子終於從容了許多。翡翠池的池水漲了又退,退了又漲,無數場雨下過了,無數場雪下過了。年年相似的記憶疊映在一起,模糊了時間。扶雲齋裏,溫岱見晏安來了,交給他一個包裹。晏安正要打開,溫岱笑一聲,道:“你敢麼?”晏安的手一抖,停下了,遲疑著抬頭問:“是什麼?”溫岱直直的盯住了他,道:“龍袍。”晏安大吃一驚,手一鬆,包裹就要掉下去,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又下意識的抓緊了,溫岱淡然道:“本來就有一件的,不知道哪個沒見過世麵的小丫環看見衣服金燦燦的好看,偷去賣了錢。就隻好重新做了一件,這次就不放在我這裏了,你幫我保管吧,總有一天用得著。”晏安目瞪口呆的望著溫岱,溫岱輕蔑的瞥他一眼:“這都不敢,你還能做什麼?”晏安陡然一驚,連忙道:“您隻管放心,用的時候找我拿就是。”溫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半晌,說了一句:“這還差不多。”晏安正欲答話,外麵輕輕敲起門來,溫岱不耐煩的皺眉,問:“什麼事?”太監慢悠悠的答應:“晏大人的家丁在門口等著要接晏大人回去,說江夫人難產了。”晏安霍的站起身來:“你怎麼不早說!”他向門口疾跨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回頭望著溫岱,然而溫岱沒聽見似的,優哉遊哉的啜著茶,晏安直勾勾的盯著那杯子,好不容易見了底,溫岱又自己再添上,晏安急的滿頭大汗,家丁喊他的聲音渺渺傳來,夾雜著太監的喝斥,又一杯茶盡了,溫岱終於抬起頭來:“這還差不多,你去吧。”

    按照家丁的說法,當時江夕是在西廂裏,說是晏陵少爺偷了她陪嫁帶來的珠簪,那珠簪是她娘留給她的遺物,她還說偷什麼都可以,那珠簪是她的命。但是晏陵抵死不承認,她就罵溫倩沒有管教好兒子,幾個侍立門外的丫環沒聽見溫夫人說什麼,隻聽見江夫人的聲音越來越高,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就聽見溫夫人叫起來了,丫環推門進屋,就看見江夕昏倒在地上,血流的滿地都是——晏安聽到這裏,眉頭擰做一團,家丁偷眼看了看他的表情,膽怯的閉了口,大氣也不敢再出。

    晏安在扶雲齋耽擱了兩盞茶的時間,幾乎是一路小跑奔進尚書府,接近江夕住的東廂的時候,他聽到嬰兒的啼哭聲,才鬆過一口氣來。正要進門,接生婆從裏麵出來,衝他搖了搖頭。晏安一愣,問:“我不能進去?”接生婆衝他跪下來:“尚書大人。”晏安跺著腳:“都什麼時候了還在乎這些禮節!到底怎麼樣?”接生婆埋著頭:“晏大人恕罪。”晏安的心一沉——“到底怎麼樣?”他終於問道。換來的是一句因恐懼而顫抖,又因恐懼而冷漠的回答:“……人沒有保住。”

    天旋地轉,晏安扶住了門扉。

    有什麼人在他旁邊說話,他唔唔的點頭應著。那人說:“江夫人生的是雙胞胎。”晏安“嗯”一聲,那人又說:“是兩個女孩子。”晏安又“嗯”一聲。那人問:“起什麼名字呢?”晏安怔一怔:“名字?”那人沒說話,晏安嘴裏喃喃地說什麼,那人聽不清楚湊了近來——口口聲聲,都是名字,都是一個名字,都是“江夕”。那人沉默,晏安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這次念的是一句詩:“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那人輕輕咳嗽一聲,詩句驟然斷裂,晏安似是略略清醒了些,發了會兒呆,忽然道:“雙胞胎麼?就叫清揚婉兮,晏清揚,晏婉兮。”那人默默的點了點頭,晏安偏過頭去,怔怔望著那人。柳眉星眸,臉上的淚痕如梨花帶雨,晏安一愣,突然緊緊抓住那人的肩,使勁的搖晃,還猶自喃喃說著:“夕兒,夕兒,他們說你死了,我根本不信。我就知道你沒死,你怎麼會死呢,你不會死的……”晏安的淚滾下來了,朦朧中,他卻看清了麵前的人,不是江夕——不是。他大叫一聲,一把推開那人。抹了一把眼淚,丫環連忙上前扶住溫倩,溫倩一抬頭,正迎上晏安淩厲怨恨的目光,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然而這隻是前奏,接下來便是暴風驟雨一般的怒罵,推搡,乃至於抽打,“你——”晏安一口氣喘不過來,劇烈的咳嗽幾聲,“她活活的給你氣死了!”又是一巴掌,丫環遠遠的避開了,避不開的是溫倩聲嘶力竭的哭聲。

    有人突然拉住了晏安正舉起的手,他盛怒的轉過頭,竟是十歲的晏陵。然而這一拉無異於火上澆油,晏安的怒氣轉向晏陵,他一把把溫倩推倒在地。滿腔的憤恨盡數在晏陵身上發泄——夕兒,榆涼,沅水,殷州,清揚婉兮——再也沒有了,給他剩下些什麼?剩下些什麼!高官豪宅的囚禁,朝不保夕的性命,欲罷不能的泥潭,這一層一層的厚繭!他本來,他本來還有一段那麼單純美好的往事,可以讓他透過這繭來喘上一口氣,然而現在斷了,都斷了,斷的一絲不剩——江夕死了,夕兒死了,他晏安,更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晏陵被打倒在地上,晏安用腳踢著,晏陵在拳腳的間隙瞪著他,隻是不出聲——一聲都不出,溫倩在旁邊哭叫,爬過來死死抱住晏安的腳,晏安盛怒中又把她甩在一邊,然而晏陵已經站起來了,仰著頭死死盯著他,他忽然覺得那一雙咄咄的黑眼睛放出逼人的光,讓他不能直視,他於是一巴掌把那眼睛打得側了過去。才一眨眼,晏陵的頭又轉回來了,仍然是那樣的眼,死死揪住他不放,晏安幾乎要窒息過去,他又揚起手——沒用的,他趕不走這目光,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了,接著陡然落了下去,晏安喘著氣,倒在牆上,埋下頭去。

    玄德二十四年,上梁的尚書令扶著亡妻的柩車,孤身獨下殷州。靈柩最終下葬在沅水邊,一片寂靜寥落的沙洲上。墳塋之上就地修了一座沙礫鋪地的靈堂,墓誌是寫在沙地上的,蓋底兩層,題為“江夕”,銘隻有四個字:“清揚婉兮”。

    玄德二十四年的冬也深了。沅水北岸的尚書府裏已經落了雪,朔風被緊閉的門窗擋回,轉而撲向枯萎的梧桐枝,於是雪簌簌的落下,半途中又被風吹起,漫楊成一片細密的寒白,敲打著雕花的窗格。窗裏,幾上的茶溢滿紫砂壺,置了整整一個上午,早已經冷透,而握壺取暖的手卻忘了鬆開——又是這樣陰黯的天,溫倩想著,她還記得的,十多年前,也曾有過這樣寒冷陰沉的冬,那時候她還住在上清宮裏,翡翠池的水都結成了冰,池邊有梅花麼?該有的,那一年卻沒有開,莫非連梅花也有耐不住冬寒的時候?溫倩輕輕的笑出聲來——不會的,一定是她記錯了。

    她終於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低頭看向自己凍的僵硬的手。餘光卻瞥見什麼,一抬頭,晏陵站在幾旁,正專注的望著她。額角的一塊淤青奪目驚心,溫倩心疼的拉近他,撫著他的額,問道:“又挨打了麼?”晏陵點點頭,溫倩抓起他的手看了看,問:“又把茶灑了?”晏陵搖搖頭:“這次是書沒背好。”溫倩囁嚅道:“你爹他……”晏陵把被她握著的手抽回去,一聲不吭的轉身出門,溫倩望著門側的一爐篆香,微微的打了一個寒顫。

    晏安此刻仍舊坐在書房裏,已經很多天了——書架上一個瓷瓶是密室的機括,自從給溫岱獻玉,密室再一次被打開就是上個月底的事了。那一天,大梁的幾位位高權重的大臣擠在他狹小的密室裏,一排排的蠟燭閃爍著深黯詭異的光暈。他小心翼翼的掩上門——如果被發現,便是他晏安私聚重臣,他心裏再明白不過。

    長長的密談,晏安隻記得兩句話,一句是溫岱說的:“下個月樊臨起兵。”還有一句是看守在晏安書房裏東宮的太監說的:“上清宮起火了。”一句躊躇滿誌,一句驚惶失措。溫岱霍的轉身,大步跨出門去,大臣們也隨著出去了,晏安獨自站在昏暗的密室裏,外麵的喧嘩像是隔著一整個塵世。

    火勢並不大,燒毀了上清宮一個角落裏兩間下人住的屋子後便被撲滅了。晏安甚至隱隱有些遺憾,他想知道若這場火燒下去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變化——一定是天翻地覆。就連那一場很快被撲滅的火都引起了這樣的軒然大波,晏安的目光望向桌上的一枚斷作兩截的玉簪,他順手拿過一截,在麵前的紙箋上劃撥,“嘶”的一聲,綿長而刺耳,一遝紙都被他劃出一條縫來。

    殷宮的一場火燒死了梁哀帝,斷送了一個朝代。玄德帝最早是從史官的口中知道這個故事的,史官最後講,做皇帝要勤於政事,不可沉迷聲色。否則就會激怒上天,降下天火。然而民間的傳說似乎無孔不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玄德帝知道百年前那一場火災是一個精心的密謀,是為了這個天下人覬覦的皇位——然而上清宮竟然也起火了,雖然隻燒毀了一兩間不足道的小屋子,然而這已經足夠讓一個皇帝膽戰心驚了,晏安麵前的紙片零零散散的鋪滿一桌,他冷笑著,大把大把的把紙片撒向地上,像一場雪,一場受他操縱的雪——溫岱一個月來沒有動靜,該是躲在東宮殿裏避嫌吧。他那樣聰明的人,恐怕已經在皇上麵前立下再不私交大臣的重誓,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晏安站起身來,踩著他降下的一場雪在屋子裏打轉。昨天,不錯,就是昨天。宮裏傳出消息,說淑妃想念女兒,要召溫倩進宮,他就知道會是這麼一回事。果不其然,溫倩回來了,頭發上多了一枚簪子,她抖著手掰斷了,從裏麵取出絕細的一卷紙條來。寥寥幾個字,寫的密密麻麻:“贈君雙明珠,望君禮往來。”落款是“文台”。晏安一聲聲的冷笑,把紙條扔進了燭焰裏。轉回頭,溫倩還茫然的立著——她的作用終於發揮出來了,她也是“雙明珠”之一麼?然而又有什麼不是呢?他的府宅,府宅裏的每一樣東西,全不是他的,全不是他的。他原來,竟是這樣一無所有,一如最初那個潦倒的夜晚,但,那時也勝過現在,那時,他畢竟還沒有負這樣沉重的債,這終於被逼著要還的一筆債。

    晏安停在了書房中央,彎下腰拾起了地上的一片紙,皺著眉頭看了看,終於想起了魏關古的宴請,他又笑了一聲,負債又算什麼呢,江夕的棺木入土的時候,他的喜怒哀樂也就跟著被埋入了幽冥深處,斷絕了最後一絲光亮。晏安推開書房的門,仰天大笑,婢女驚慌的跑過來,晏安在狂放的笑聲中含糊不清地喊道:“備馬,去將軍府!”

    將軍府門前的石獅子蒙上了一層積雪,看來也馴順許多。門新上了漆,紅潤錚亮。小廝一麵暗自抱怨這他以為不會來了的貴客,一麵急急忙忙的跑去通報。魏關古很快迎了出來,把晏安請進屋去。仍然是首席。

    “您還要舞刀麼?”晏安懶洋洋的問。魏關古搖頭一笑,拍了拍手,幾個歌女抱著琵琶魚貫而入,婢女為晏安斟滿了酒。晏安搖晃著酒杯,眯著眼睛,隨著歌女甜膩的聲音一道,輕輕的哼起小曲來。

    “憶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鵐雛色。西州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鳥白樹……”

    魏關古與他幹了一杯酒,笑道:“上次多謝尚書提拔了。”晏安一愣,漫不經心道:“提拔什麼?”魏關古笑道:“您真是與人為善轉頭就忘,要不是上次您向皇上進言說要攻樊臨,我哪能有馳騁疆場的機會?”晏安還猶自淺哼著:“樹下郎門前,門簾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聽魏關古說完了,隨口應道:“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皇上並不十分讚成,但這是對我們大梁有利的事,我自然當仁不讓。”魏關古感激地一舉酒杯,道:“幹!”晏安亦笑道:“好!”酒送到唇邊,還在哼著:“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魏關古又道:“早就聽說您從前愛去杜康居喝酒聽曲,現在杜康樓的老板都把您住過的那房間改成‘狀元閣’了,來趕考的都搶著住。”晏安微笑著點點頭,口中也不停歇:“鴻飛滿西州,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魏關古一笑,自斟自飲了幾杯,鼓了鼓掌,喝道:“唱得好!”晏安也不管是在誇誰,唱得更起勁了,甚至蓋過了歌女的聲音:“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州。”一曲罷了,痛飲了幾杯,微帶著醉意笑道:“還有呢?”

    歌女下去了,魏關古又拍一拍手,晏安斜倚在座席上,把酒杯舉起,眯著眼睛仔細端詳——先是一聲,像淩空落下一顆玉珠,接著是隨意零散的一陣弦,卻悠悠的有什麼在蕩漾。晏安放下酒杯,彈琵琶的女子低著頭,間關鶯語,幽咽流泉,琵琶弦瑩瑩閃動,如脈脈流淌的樂律暗自起伏。歌調輕輕的起來了,絕細的一絲,在風裏飄搖,

    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

    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微風吹樓闥,羅帷自飄揚。

    攬衣曳長帶,屐履下高堂。

    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鳥翻南飛,翩翩獨翱翔。

    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

    感物懷我思,泣涕忽沾裳。

    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

    晏安的酒杯從手中滑下,清脆的一聲響。

    他不知道這女子彈的是冀州歌樓酒肆裏廣為流傳的《玉京調》,根本不是那一卷包裹著銀子的布帛上的纖纖細字——微露的晨光裏,驛站邊。他還記得江夕的淚水,一滴一滴瀠然落下,透明晶亮,一如眼前瑩瑩閃動的琵琶弦,那一刻,晏安忽然覺的那琵琶弦是無數滴淚珠凝成,而那一曲《悲歌行》,便是江夕亡靈的絮語,恍惚中,晏安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那彈琵琶的女子麵前,猛然地,抓住了她的手。那女子一驚,抬起頭來。晏安凝神屏息的望著,魏關古在他身後站起身來,大廳裏靜得可怕,半晌,晏安忽然活了一樣,一時間泣涕傾落,魏關古慌了神,把他拉回席上,道:“晏大人,您醉了。”晏安的嘴動著,魏關古把耳朵湊了上去。

    “……夕……我就知道……”

    魏關古抬起頭道:“夜弦,你先下去吧。”

    封夜弦點點頭,起身離開了。晏安的目光隨她出門,門外,綺紅快綠被夜色阻斷,晏安的目光亦迷失在這一片蒼茫無邊的深寒裏。

    是醉是愁,他隻是一味的放聲狂笑,這一點恩賜讓他相信,上天終究還是仁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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