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05 更新時間:08-07-25 22:49
她是陸小喜。出生在東麵的柳鎮。六歲,舉家遷徙到溫暖潮濕的南方生活。
一
石頭。母親會這麼叫我。父親會這麼叫我。姐姐會這麼叫我。
我很想念柳鎮。因為那裏睡著我的姐姐。
柳鎮有很多池塘,我和姐姐一同踏進去,濺出泥水來,浸濕小腿,我和姐姐咯咯地笑。
柳鎮有很多菜地,我和姐姐一同踩過去,被園地的凶女人罵著跑掉,我和姐姐咯咯地笑。
柳鎮有很多楊樹,我和姐姐一同爬上去,抖落很多殘敗的葉子,我和姐姐咯咯地笑。
石頭,快來。那時侯姐姐這麼叫我。因為那時我叫做陸石揚。柳鎮間的幾所工房前總坐著叼著煙鬥的陳大爺,他會慈祥地叫:喂,陸閨女啊,帶著你石頭妹妹慢點跑。然後咿咿呀呀地笑。
一九九三夏天結束的時候,姐姐走了。
算命的在我們家的廳堂裏轉悠,用柳葉沾著了水滴灑在水門汀地板上,嘀咕了好久之後問父親說:你們家有第二個孩子沒有?叫什麼名字?
陸石揚。那人聽到這名字便搖頭說不吉不利。父親惶恐。
好多天我都獨自走到菜地裏,那時的我還奇怪怎麼那女人不再因為我踩了她的菜而跑出來凶了。她隻是在自家門前站著,遠遠地望著菜地中央的我坐在太陽底下。那時的柳樹和楊樹已經沒有春日裏的那樣旺盛和鮮嫩了,樹幹斑駁。我感到非常難過是因為心裏覺得寂寞。傍晚的時候母親就會來牽我回家。有一天,她拉著我蹲下身子來對我說:石頭,你以後就不叫石頭了。叫小喜,知道嗎。
我依稀記得那時侯的我問了母親一句:那姐姐知道我不叫石頭了嗎?
母親怎麼回答我的,我已經忘記。不久之後,我們搬來南方。
二
南方有很好的天氣。冬日裏也不乏陽光,照得人心裏暖暖地舒心。
起初的日子找不到合適的房子,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感覺人和心一樣漂泊不定。
小學的時候旁邊坐著一個叫陸子明的男孩子。是那時班上唯一每天都有零花錢用的孩子。我第一天就看到他漂亮的卡通鉛筆盒子,裏麵有一支支削好的木頭鉛筆整齊地排列著,還帶著花花綠綠的好看的顏色。
我知道,他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他看到我寫下陸小喜這個名字的時候瞪大了眼睛和我說:你的第一個字也是陸啊!我看看他問他你叫什麼。他說他叫陸子明,還歪歪扭扭地寫給我看。
陸子明開心的時候也會咯咯地笑,讓我想起姐姐。他會用他每天都足夠用的零用錢買吃的東西,然後分給我一起吃。買來有彩色糖紙的糖果的時候會問我要什麼顏色的,還會說不能選綠色的,因為他喜歡。
我不知是否那時侯的我已是一個過分早熟的孩子。
每年清明,我會隨同父母回到柳鎮。路途遙遠,需要長達大半天的車程,但是毫無怨言。我會在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天氣裏如期而至,來看望安睡在柳鎮清新泥土下的姐姐,看看她是否笑地一如既往地明媚和溫暖。也看看柳鎮的柳樹,楊樹,菜地和池塘,還有公房前叼著煙鬥的陳爺爺,這些在我最年幼的記憶中最美好的事物,它們還在不在。
那年清明前,我對陸子明說:明天我不來上學了。我要去柳鎮。他問我柳鎮在哪裏,我告訴他說柳鎮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是我姐姐在的地方。
他皺起眉頭問我:陸小喜,那你還回來嗎?
我回答他當然要回來。他笑了。然後把一顆綠色糖紙的糖果放在我麵前。
那時我覺得陸子明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男孩子了。
三
一九九八年,我上中學。
第一年裏,不喜多言的我習慣在各個過道裏快快行走。我不知道是否因為一個人的回憶太多所以才變得寡言。同桌是一個過於張揚的女孩子,亦或我在她眼裏是個古怪的角色吧。沒有什麼交談。起初感到不適應是因為沒有人每天和我一起吃糖了,也看不到一個漂亮而熟悉的鉛筆盒子了。陸子明你在哪裏念書呢。
一個人走過一年沒有人陪伴的日子,一直到遇見賈伍。
他是第二年裏轉來的新生。他來的那天被調到我的旁邊。而那天恰逢清明。
他安靜地做到我旁邊的位置上,放好書包,拿出書本,然後開始新的一天。這些時刻,我正漫步在柳鎮的泥濘小道上,又或者,正站在姐姐的墳前和姐姐說回憶。
翌日,我看到旁邊坐著賈伍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寫滿英文的書。見我坐下來,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至今記得賈伍那日明亮的笑容和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青草的香氣,以及一口不標準的中文發音。
他很小的時候隨父母去了英國,才回來不久。我問他,你什麼時候去的英國?他回答我說:六歲。我笑了笑。
他很討英文老師的喜歡,因為他的英文真的足夠好。那個年輕的英文女老師會經常找他去幫忙改卷子。
我和賈伍做同桌做了兩年零三個月。期間,我們怎麼從初來相識一直到那麼好,這糾纏的過程我已忘卻了大部分。留在我心裏的是他說他要回英國的那天。我愣了好久之後問他,什麼時候。賈伍低著頭,輕聲地說了一句,下周日。我看著教室外明朗的南方天氣,心裏卻一陣陣的陰霾。我想到賈伍曾經的種種,像個紳士一樣的男孩子卻蹲下來給我綁鞋帶;冬日裏每個早晨的morningcall;不常聽到卻常常寫在他臉上的一句:陸小喜,我喜歡你。
我轉身便看到他傷神的表情,就猜到他早知道了罷,他要走的那天,是清明。
四
他說,我會回來。隻是不知需要多久。你回柳鎮去吧。
我在那節英文課上哭了,我在下麵緊緊地拽住賈伍的衣角。我說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我去送你。賈伍輕輕把他的左手覆蓋在我的右拳上,看似鎮定,可他臉上的表情讓我看了卻覺錐心疼痛。
我一臉倦意拖著步子回家。我對母親說:今年,我不回去了罷。母親抬起頭來望著我不說話。父親坐在角落裏猛烈地抽煙,因為那個男孩子你連你姐姐都不去看了嗎。
我低著頭心裏難過,想到離開已多年的姐姐,想到我離不開的柳鎮,喉嚨口就堵地難受。父親在黑暗中默默歎息,他說:隨你罷。
二零零零年的清明,父親和母親坐上了回柳鎮的火車,而帥氣的賈伍在轉身離開之後哭了。最後他對我說:陸小喜,對不起。擁抱我的時候他說,等我的信。
我沒敢看飛機起飛時候的模樣,我知道那上麵有我喜歡的男孩子。但聽到震耳欲聾的聲音,就好象是劇終的末章。這意味著一場漫長的等待,等待有一天收到從橫跨海峽大洋那頭寄來的寫滿英文的信箋,猶如我第一次見到賈伍的時候,他看的英文小說一樣。
我甚至懷疑自己的宿命,怎麼會被如此繁多錯雜的別離所充斥。這傷人的回憶啊,何時才能給我一個美好的故事。回到學校的第一天,我看到旁邊空著的位子,心底就吹起一陣一陣的風。
想起自己的童年,姐姐呼喚我石頭的那些年華。在賈伍走了之後的時光,過去和現實變得十分分明,盡量避免被卷入到彼此的事端和爭執之中的日子成了一段段艱辛匍匐的時光。
兩個月之後,我收到了賈伍的信。信箋很重,害怕因為超重而寄丟了這信,賈伍在信封上貼滿了整齊的郵票。
他說,他想親手寫下來,把那些字跡寄過來給我。他說,陸小喜,你的照片還是夾在我的錢包裏。可是,我還是想念你。真的。I’malwaysbyyourside,可我害怕你就這麼忘記了我。
五
賈伍離開的第三年正是二零零三年,陸小喜與他失去了聯係。八個月沒有任何信箋,郵件,發出去的郵件不計其數可卻無一回複。
賈伍。我沒有忘記你,你卻先遺忘了我。
今年已是姐姐的十年祭。
陸小喜回到柳鎮的時候,柳鎮的天氣正刮著西北風。風吹到陸小喜消瘦的臉上,她的眼睛因為沉重的學習壓力和思念情緒而深深凹陷下去。
幹燥的冬天,泥濘的小水塘已被凍幹,菜地上也按上了暖房。陸小喜走到那片常玩的菜地邊,看到原先的那個女人已經喬遷走了。隻有公房前的陳大爺還在,隻是他年事已高,已經不能再叼著煙鬥了。他看我走過來,眯著眼睛朝我笑,他說,石頭你回來了啊。
在這樣的時刻,我惟獨覺得心裏一陣陣的難過,但也感激柳鎮,並沒有物是人非地讓我辨認不出。
我與陳大爺寒暄幾句,聽見父親母親在那頭喚我,便轉身與他道別準備上墳去了。陳大爺拉住我說,剛有個孩子來找你啊。
是叫賈伍嗎?是嗎?他人呢。爺爺往西邊指指,應該還在呐。他也來看你姐姐。
我迅速向姐姐那裏飛奔過去。心裏反複念著賈伍的名字。賈伍,賈伍,你終於回來了。
我看到他的背影,站立在姐姐墳前,於是在原地停下來。
六
他轉過身子來卻讓我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孔。他叫我:陸小喜!
我看頭腦中搜索所有人的名字,試圖想起眼前這樣男孩子的名字。最終,看著他的笑容,念出三個字:陸。子。明。
我笑了。真的是他,這個曾經一本正經地問我:陸小喜,那你還回來嗎?然後把一顆綠色的他最愛的糖果塞給我的男孩子,相隔十年,竟然在這裏又相逢。
生命的不可思議或許也就在此。
他說,一直記得那時侯我問你柳鎮在哪,你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是你姐姐在的地方。決心在以後一定要一探究竟。
陸子明,原來這樣的小事你念念不忘到現在。你真的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男孩子了。隻是在遇見賈伍之前。隻不過,他現在去英國很久了。
對陸子明說這些的時候我也看到他露出來的遺憾深情。何況是我。
七
二零零三年的最後一天,陸小喜裹著大衣和陸子明去城市中心的廣場倒數新年。冬天的風吹紅了陸小喜的鼻子。陸子明買來彩色的糖果和小喜一起吃。
五,四,三,二,一。陸小喜的回憶也在倒數,一直到最後一刻,親手送走這一年。
淩晨回家倒頭睡下去。
陸小喜啊陸小喜,又是一年了。賈伍走了幾年了?數數手指頭,整整三年。
自言自語般地呢喃著,三年,足夠長了,長到我都能忘記你。賈伍。
元月一日。早晨九點。電話響。
“……喂……”
“Goodmorning,madam。Itisthemorningcall。”
從床上猛然坐起:“喂?喂?”
“……。陸小喜。”
她哭了。她哭了。如同四年前的清明一樣。
-END-
20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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