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93 更新時間:20-05-02 12:06
時光流逝,留在震區的日子終於到了頭。
那一天,王主任把我們幾個叫在一起,宣布上級來的指示,讓大家收拾好東西,三天後回家。
我與劉主治麵麵相覷,都以為聽錯了。王主任笑眯眯地看著我們,說“是不是高興傻了,連家也不想回了?”,我們堪堪反應過來,一腔洶湧的情緒在那裏跌宕起伏,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
——說不悵然是假的。
剛來的時候,我嚴重便秘。當地人習慣用尿糞漚肥,我花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才習慣蹲在墊著竹排的茅坑上廁所,至今也沒有勇氣朝下方那個深不見底的黑黝黝的洞口看上一眼。
H縣特有的潮濕悶熱把城裏人捂出身痱子,自來水看著純淨透明,可洗完了的衣服毛巾總會染上一層天然紅土礦的顏色。
在糟踐完行李箱內的最後一件白襯衫之後,我已經學會了跟巴掌大的飛蛾共棲一室。讓家屬帶點高蛋白營養品幫助傷患康複,然後就看著他們把家養的土蜂窩拿來蒸熟了、一口口嚼進嘴裏,眼睛也不帶眨一下的。
今後有沒有可能會懷念這裏的日子?我不敢想,一想鼻子竟開始泛酸。三十好幾的大小夥子,突然變得如此多愁善感,真的一點也不像以前的自己。
徐彰聽說醫療小隊要撤回去,簡直可以用歡天喜地來形容。一接到消息趕緊就二話不說開始收拾東西,才半小時不到就把我倆的行李全部收拾完。
他倒不是嫌棄這裏條件怎麼差了,而是擔心我在震區裏再遭遇什麼意外。上次我受傷對他一直都是不小的衝擊,哪怕現在天天住帳篷,還是難以消除心頭的陰影。有時候半夜裏還習慣性到我床邊摸摸我腦袋,確認下我還活得好好的。
……
留在縣醫院的最後一晚,老院長把院裏的所有的醫務人員全都集中起來給我們開歡送會。
夜裏,後院拉起了彩燈,食堂做了幾桌有葷有素的席麵,最隆重的也不過就是當地最常見的炒臘肉。不當班的醫護都來了,還破天荒開了幾瓶自釀的白酒。
平時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隻知道你姓王、我姓張,這一聊起來才知道,原來當地職工裏麵竟有不少人是少數民族,能歌善舞的很。嗓子一拉開,個個都是原生態藝術家,一會兒功夫就把我們這些混跡於卡拉OK的冒牌貨比了下去。
醫療隊的同事最後紛紛識趣地噤了聲,嘖嘖有味地觀賞一幫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在那裏對歌、圍著桌椅大跳民族舞,感覺好像穿越回了阿詩瑪的年代。
吃飽喝足之餘,大家都有些感傷。想起第2天離別在即,每個人心口都悶悶的說不出話來。老院長代表官方對我們醫療隊表示了由衷的感謝,說完最後一句哽咽得漲紅了臉,被副院長攙扶到一邊休息去了。
平時愛打官腔的王主任這回也紅了眼眶。我聽她說了會兒話,就端起酒杯遠離眾人,走到小樹林邊一個人望著篝火默默出神。
正在思緒萬千之際,冷不防邊上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卻原來是一起並肩戰鬥了幾星期的劉主治。
“沒想到這麼快就回去了……”他感歎了句。
“不然你就把崔護士給娶了?”我訕笑道,“我看你們眉來眼去半天了,你要真有這個想法,我一定支持你……過兩年我再回來一趟,給咱幹兒子送壓歲錢。”
劉主治像看怪胎一樣的斜著眼睛盯著我看半天,突然冒出來一句,“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和你那弟弟到底怎麼回事兒?真是一個媽生的?”
我瞬間慫了,忙討好地笑道:“哪能啊,表的表的……咱家一直堅持計劃生育來著,不敢給國家增加負擔。”
劉主治“切”了一聲,然後突然就沒了下文,過半天幽幽道,“李俊偉同誌……咱倆共事那麼多年,這種事你還想瞞我?”
這下輪到我懵了。
——臥槽特麼好驚悚!難道是是……是又暴露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敢在公開場合太搭理徐彰,管他任勞任怨像頭老黃牛似的,自始至終都沒給過一個好臉色。要做成這樣也被人看出來,那隻能說我命運多舛。
“你啥意思啊?”我心虛地問道。
“別人忘記了我可沒忘。”劉主治冷笑一聲,“你那弟不就是以前咱科的25床嘛……以為脫了病號服我就認不出來了?”
“……”
“李俊偉你不夠意思啊,親戚住院也不給我們說一聲。早知道……”
“早知道怎麼樣?”我暗暗抹了把冷汗,“你準備幫他醫藥費全免?”
“至少得來點特殊照顧啊——”
劉主治身形微微晃了晃,我這才注意到他可能是喝高了。
“不老說咱們醫生收紅包、拿回扣嘛……好不容易有個親戚住院,關照下怎麼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你放心——李俊偉,你和你弟說……下次來,我給他開小灶!”
我趕快謝了他的好意,然後解釋說我表弟的“病”已經痊愈,完全沒有再入院的必要。
“有需要你說話啊……別客氣,就憑咱倆這交情!”劉主治當即拍胸脯表示。
我有點頭大,因為這位看著已經站不穩了。酒精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融入他的血液,模糊了平時理性的認知……許是前些日子熬得實在太辛苦,突然被卸下重擔之後,人的謹慎一下子傾瀉散去,變得好像個孩子樣任性。
“我幫你扶他回去吧?”徐彰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的身後。
回去?
我苦笑著搖搖頭,跟徐彰說不需要他幫忙,我一個人就好。
……
第二天,在縣醫院一幹人等的注目禮下,援助醫療隊的醫護人員登上了歸程的小巴。
我不太適應這種哭哭啼啼的場麵,頭也不回地鑽進車裏。徐彰緊緊跟在我身後,一屁股在我邊上坐下。
“李醫生……”他有些擔心地看著我。
“我要睡會兒,沒事別煩我。”
我轉過頭裝作不搭理他,一眼卻瞥見窗外還在流淚擁抱告別的同事們。
——鼻子漸漸酸楚起來,然後是堵塞到無法呼吸的窒悶感……
“李醫生,你還好吧?”徐彰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無法張口,隻怕一張口就要暴露情緒。
人們陸陸續續上了車,但都很沉默。
劉主治也上車了,一手扶額、看著像是宿醉後頭還很痛的樣子。司機耐心地等大家歸置好行李,說了句“請坐好,要出發了”,然後就扭動了引擎。
小巴以一種極緩慢的速度調轉著方向。我聽到有人發出了壓抑的嗚咽聲,聽不出男女——或許在此時此刻,性別已經不不重要了,沒人會因為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哭泣而笑話他軟弱。
小巴長長地鳴笛一聲像是在告別。
又隔了兩分鍾,我終於感覺到來自機動車的顛簸和噪音。坐在一邊的徐彰伸手過來想給我些安慰,卻被我執拗地甩脫。
“不打緊,以後有機會再回來看看……”他輕歎的一聲,如同留音機似的刻在了我的腦回路裏。
……
車輛駛上了山路,窗外的景色漸漸變得單調。
一望無際的紅土坡在我眼前拉開了一道帷幕,過去幾十天的生死離別像過電影一樣開始回放。令人窒息的堵塞感從鼻腔一點點攀升彌漫到了眼周,以至於讓人視物不清……
一張紙巾在我臉頰上溫柔地移動,我猛地回頭、一把抓住那隻不知所措的手腕。
“我,我是想……”徐彰被我冰冷的眼神嚇得都結巴了。
“不要自以為是,”我再一次警告他,“沒有得到授權的事情,不要隨便插手。”
“哦……”他喪氣地縮回手,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實在有點受傷。
涼涼的液體順著眼角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卻沒有想要去處理下的意圖。表麵上看上去還是冷靜自持,身體裏的某個部位已經脆弱到無法觸碰。
曆經人生中最難忘的幾十個晝夜,眼睜睜看著那一個個年輕或年老的生命在手中逝去,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我怕是一輩子再也忘不了。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獨自在門外等待張林手術結果的情景,真特麼一輩子也沒這麼擔驚受怕過……老天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怕他死掉、就這樣活生生死在我麵前。
他、我、徐彰,我們都隻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情愛這種小事,和生死比起來,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我努力回想從前恨張林的緣由,腦子卻像被吸塵器清理過了似的空空一無所獲。我恨了他那麼多年、也像恨他一樣恨著自己,在這趟歸程中才驀地豁然開朗——我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好好活著……哪怕我們從此天涯一方、各不相幹。
“徐彰,我有話問你。”我轉頭看向鄰座的苦逼青年。
徐彰明顯被我忽爾冰霜、忽爾溫存的態度驚嚇到了。想開口,卻一臉的顧慮重重。
“你上次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我溫和地說道,“談戀愛這事兒我是不成的,不過認個幹弟弟我倒是很願意……特別是不撩、不起色心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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