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17 更新時間:08-08-10 18:23
未已宮的主人白雀翎性子倔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無論是小到宮中侍奉的仕女侍衛,還是大到大殿上的長老大臣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沒有人能勸住她作下的決定,不過除了我。
她很清楚自己的倔脾氣,也因此犯下過一些錯誤。所以她對我說,喬楚,我希望你能夠克製。我需要這樣的人,克製,從容,明辨是非,還有善良,可以時時刻刻糾正我的錯誤,我需要這樣的人。
所以我變成了這樣的人,我希望成為一個被她需要的人,於是幾經殺戮血雨滌蕩,仍舊艱難地保存心中僅剩的一點善意,不想卻因此鑄錯。
我遇見那個叫柳雲彬的倔強女子,因一時衝動而負了她。兩年前,她從市集汲水而過,被人當街調戲調戲,我救下了她,命人查辦了那兩個紈絝子弟,替國庫增了一筆不小的收入。本是早已忘卻之事,不想當年那個拘謹羞澀,站在街邊一個勁兒掉眼淚的黃毛丫頭,如今掛了凝香樓的頭牌,並且為了我,拒不接客。然而這些事情在我無心鑄錯之前,一無所知。
那年初春冰雪尚未消盡,猶是春寒料峭。悶煩了一個冬天的雀翎突然心血來潮,說要出宮去逛逛。我縱容她的任性,替她換上男裝,帶著她溜出了宮。她扣著我的指,一路蹦蹦跳跳。街上的人殷情地向我問好,望見我身邊男裝打扮的她都露出詫異的神色。有幾個識出了她女兒家的身份,便更不明所以。她笑,似是樂在其中,拽著我拐進了花錦街的凝香樓。
“我們喬大司馬來喝花酒了,嘿嘿。喬楚長這麼大還沒來過這種地方吧。”她回頭壞笑。我心一緊,揮開她的手,踉蹌著一步步後退,扶住身後雕花的木門不住地顫抖。她驚恐地上前扶住我的肩,連忙問我怎麼了,急得像要掉下淚來。我不想讓她望見我軟弱無能的樣子,於是按著眉心勉強起身,壓製著心中洶湧而上的情緒,強迫自己不想任何事情。
“叫柳姑娘過來伺候著。”她向老鴇使了個眼色,扶我上樓。
原來竟是不行的,那些自以為早已忘卻甚至漠然的東西,實是曆曆在目。我抬腳跨上大廳一角紅木製的樓梯,應著我沉重的步子,木製的旋梯吱吱地響。二十年了,凝香樓幾經易主,老鴇換了又換,然而這魚龍混雜、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的情景,應了那些流連風塵的人們竟是幾十年如一日,仿佛依舊能望見我的母親,捧著琵琶端坐在台閣之上執手撥弦,輕聲緩唱。我痛苦地閉上眼,那雙繡著鴛鴦的布鞋來回地晃。
雀翎帶我進了廂房,“見過喬公子。”那個坐在一邊的碧衣女子頷首行禮,我看了她一眼,拿起桌上的酒一杯杯地灌。
日漸漸朦朧,酒勁一陣陣上泛,我已差不多神智不清,屋內響起了斷斷續續的琴聲,我聽見她輕唱。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我一驚。那分明就是昔日我母親吟唱過的句子!我抬頭直直地盯著她,控製不住臉上惱怒的可怕神情。
“住口!住口!”我一揮手,拂去了桌上的酒菜。
“你個臭小子,嚇壞別人柳姑娘了。看你醉成這個樣子,快,到榻上去歇著吧。”雀翎扶我起來。我躺在榻上,聽見她交代了幾句,似是要離開。
“雀翎,雀翎……”我喚她,卻聽不到回應。感覺到有人握著我的手,於是抓住她的手腕向裏一拽,把她扣在床榻之上。迎麵而來的脂粉氣讓我醒悟過來她不是雀翎,然而我卻沒有停下。我想我應該是瘋了。
她在我懷裏。她的淚落入我發間、頸間,冰涼而灼熱。我抱緊她,似醒非醒地輕聲安慰,一遍遍喊著雀翎的名字,於是她哭的更厲害。
一夜過後,待酒醒早已是日上三竿。我望著空空蕩蕩的房間,愣了一會兒,整好衣衫留下一錠金子,出門直奔回府。
洗漱過後換了朝服,我跨上馬奔向皇宮。看著光景,自是早已錯過了早朝。
“喲,來這麼早啊。”我跨進書房聽見她這麼說。屋內沒有一個侍女,像是在商榷什麼機密之事。我看到她跟前跪著一個碧衣女子,低著頭看不清容貌。
“接著!”她揮手扔給我一件東西。我接住,原來是我的切夢劍。
“真是來的不巧。昨晚可睡得好?”她走到我跟前這麼問。我看著她,隱隱感覺一絲異樣。她見我不答,又笑了開來。“被你撞見也沒辦法了。算了喬楚,把嫏嬛密閣的鑰匙交給柳姑娘吧。”我一愣,看清了屋內那個女子,竟是柳雲杉。
她看著我異樣的表情笑出了聲。
“怎麼,看了一晚還沒看夠啊。喬楚這麼看著別的女人我可是要吃醋了呐。也難怪了,這丫頭生得跟喬楚一樣標致呐。”她見我不動,一邊取笑一邊解下我腰間的鑰匙交給了柳雲杉。
“凝香樓可是個收集情報的好地方。委屈柳姑娘替我朝廷辦事,那些大臣的一舉一動可都關係著朝中局勢的興衰。柳姑娘若是盡心,我也不會虧待姑娘你的。喬楚,嫏嬛密閣的事你就先放一放吧,交給雲杉即可。這丫頭可能幹呢,你也好省下些時間歇息歇息。”
我轉頭望她,料到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簡單。她不敢看我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隻得硬著頭皮說明,於是我知道了一切。
五年前她剛當上王不久便買下了整座凝香樓,物色了幾個標致丫頭親自調教,預備將來入職嫏嬛密閣,好從那些經常光顧風月之地的大臣們口中套出她想要的情報。柳雲杉也是其中之一,由於姿容出眾被她看中,便要她留在凝香樓做外應。柳雲杉不願接客,她便帶著我去了一趟凝香樓。這一切自然都是瞞著我不讓我知道,自那日起直到今日,一瞞就瞞了五年。
“白雀翎。”我握緊了劍,冷冷地望著她,一字一頓直呼她的名諱。對,我是昏了頭沒上沒下,也自是氣極了。她一驚,望著我冰冷的眼,愣在那裏一動不動。然而聽見這名字驚訝的不僅是她,還有那個跪在案前的碧衣女子。
“喬楚,你……你生氣了?”她像看著什麼怪物一般懼怕地看著我,話語斷斷續續。
“是。”我斬釘截鐵,控製著自己心口滿漲的怒意這麼回應她。
“喬……喬楚,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跟我生氣……你……”她看著我,萬般的不信。
“我要娶她,安排個好人家,選個日子操辦婚宴,我要她做我喬楚的妻子。”
“你、你開玩笑吧,喬楚,我的嫏嬛密使該怎麼辦?”
“你認為我像在開玩笑麼?嫏嬛密使,你自己看著辦吧,這個女人我要了。”
“不。”不待她回答許不許,那個一直跪在案前的女子卻突然開口。“不必了。雲杉低賤,不配做司馬夫人,昨日之事,雲杉任性,給大司馬添麻煩了,雲杉過意不去。喬大司馬的好意雲杉心領了。今後雲杉定當效忠陛下。昨日之事,懇請司馬大人忘了吧。雲杉先告退了。”
又是一個被她收買的人心。我望著那個離去的碧衣女子這樣想。她收買她,用我當籌碼。一如六年前她收買我,用她自己當籌碼。她以為人人都會畏懼她的權勢,都會追名逐利地跟隨她,但世間有些事情便偏偏不如她所想。她以為她放出的是權力、金錢、榮華富貴的誘惑,能讓人死心塌地的乞求,其實不然。她放出的引線,是比這些東西更鋒利,更讓人沉溺其中,一絲絲糾纏,直到讓人無法呼吸,如癡如狂。
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我早就知道六年前是她暗中唆使管家讓我在雪地裏凍了一夜,然後再帶我進屋,抱著我溫暖我,如此讓我感激,可以為她所用,可是她怎麼就不明白,那樣的感激,何以能夠維持這麼長時間,牢固到甘願讓我在她身邊俯首稱臣,縱容她對我做的一切?
一個情字,令人幾經癲狂欲罷不能。然而當時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既成的事實,所以當她伸手想要抱住我向我道歉之時,我轉過身快步跑向樓下,追了出去。
“姑娘請留步。”我追到宮門口,挽留那個已走遠的女子。
“喬司馬還有何事吩咐?”她回頭眯著眼笑。我第一次看清了那張臉,精致卻冷傲,清澈的眼中蓄滿了淚。
“呃。”我低下頭。“請你嫁給我。讓司空或者司徒收姑娘做義女,便無了配不配的說法,這事兒不難辦,姑娘自是不必多慮……”
“嘿。”她望著我不知所措的樣子笑出了聲,卻又突然嚴肅起來。“不必多言了,大司馬,雲杉決意已定。”
“柳姑娘,請不要作如此輕率的決定。若是對陛下有所顧忌,那大可不必。做我喬楚的妻子定是不會虧待了姑娘。請姑娘再好好想想吧。”
“那喬司馬可是愛著雲杉否?”我一愣。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
“愛。”我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沉默了良久。
“這可不像是喬司馬呐。”她轉頭拭淚,又輕笑。“雲杉愛著的喬司馬可不會說謊。”
我究竟是想要挽留什麼。我放開她的手,開始審視自己的真意。我想挽留什麼。究竟是眼前這個女子的命運,還是二十多年前那個抑鬱寡歡,天天盼著情人歸來的苦命女子的命運。
若是前者,若她真嫁給了我,我能給她幸福嗎?若是後者,我隻不過是不想讓曆史重演,於她,又真的公平嗎?
“不能做他最愛的人,也該做個對他有用的人。你說對麼,喬司馬?”她說完要走,我無法理清心中毫無頭緒的感情,隻是知道不能就這麼讓她走。我扣住她的腕,再一次挽留。
“傻瓜。”她背著身,不肯轉過來。“喬司馬心裏住著的人,難道還不明白是誰嗎?”我心口一顫。他轉過來,指著我的心口,喃喃自語。
“闖不進去,這裏,已經有人在了,不是麼?回去吧,快回去,還有人在等著呐。她需要你。快回去吧。”她踮起腳尖吻我的眉梢。
“如此一夢,對於雲杉,已足矣。可不要負了他人。快去吧。”她轉身,走的頭也不回。
我望她,隱隱聽見絲絲清麗的唱詞,柔,卻哀婉至極。
她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我站在未已宮門口,望著她遠去的身影,一時無法言語。我做不成她的東君主,更是無法掌握她的命運。是我負她,我無言以對。
我就這樣立在宮門口,心中翻江倒海。守門的侍衛硬著頭皮支吾開口:“大司馬,您是出去呢還是?宮門總不能一直這麼開著吧……”我轉頭,拱手道歉,轉身邁開步子,向未已宮的高閣一步步走。
“大司馬走好!”那個侍衛跪在地上目送我遠去。我突然想起來,原來我是白帝的大司馬。白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要一個女人又有何難。她又有什麼資格拒絕我,讓我懊悔,如此感覺愧對於她。我攥緊了拳,惱怒得無法克製。然而突然之間我想起她清泠柔媚的眼。我終於明白了,她眼中偶爾閃過的明亮色澤是什麼。那是孤傲。
竟是這般的倔強。倔強到讓人感覺我若是娶了她反倒逆了她的願屈了她的性子。
她在看我的第一眼便愛上了我。盡管那場當街相救我早已忘卻。她又在重逢之時的第一眼便認定了我無法給她幸福。盡管我承諾會與她在一起,會永遠待她好,她知道我能做到,卻還是拒絕了我。
她要的愛我不能給。我們都清楚,世間有些東西是永遠都沒有辦法分割的。這種一眼便是一輩子的傻事除了我和她之外,斷斷是不會再有人幹得出來了罷。
我回宮,望見那個高高在上的王站在寢宮門口,僵直著身體一動不動。
“雀翎。”我快步上前伸手擁抱她。她突然伸直雙臂推我,不讓我靠近。
“你讓我害怕。你這麼看著我,讓我害怕。”她說著低頭落淚。我壓製著心口的酸楚,不顧她的掙紮,把她按在懷中。
“你該死。”她哭著,惡狠狠地罵,掙紮的力氣卻漸漸小了下去。
“是,是,我是。”
“你說,以後不會這樣走。”
“是,我在,我不走。”
她像個受傷的小動物,在我懷裏不安分地亂動。我抱著她,才明白過來,心中泛起的這絲絲欣喜與不安,揉雜在一起,原來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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