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44 更新時間：20-05-18 21:04
阿裏斯特是個美麗的小鎮，比起鋼筋水泥構築起來的灰蒙蒙的城市，這裏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藍天，白雲，綠草，碧樹，黃牆，銀沙，青海，紅花。
阿裏斯特帶給我強烈的視覺衝擊。
此時，車子正沿著兩側種滿香樟樹的小路緩緩前進。香樟樹下栽著茂盛的灌木，灌木叢裏點綴著金黃色和紫色的單瓣花朵。我感覺自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想象中的童話世界。
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劍橋。之前，我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西郊的瑪利亞公墓。
那裏埋葬著格蕾絲。她的墓很簡單，隻有一方墓碑，上麵甚至連一句像樣的碑文都沒有。
我和愛麗絲買不起花，隻好到公墓的周圍采些野花。那些野花，就跟我現在看到的這些一樣，小小的，不起眼的，但卻在郊外的田野裏開得熱烈而燦爛。
“這是你第一次來阿裏斯特嗎？”史蒂芬一邊開車，一邊跟我搭話。
他的語氣硬邦邦的，讓我想起冰冷的金屬。我想，他應該是想看看小怪獸推薦的這個人，也就是我，是否有能力醫治好他的兒子。
我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回答道：“是的，這是我第一次來。阿裏斯特很美，我想，應該很適合度假和休養。”
史蒂芬的語氣聽上去一本正經的，“的確，每年都會有至少2000人來這裏度假。這是官方的統計數字。而我，伊麗莎白和西蒙每年都會在這裏度假，相信你也會喜歡這裏的。”
我覺得這個人實在是無聊透頂，為了讓我相信他說的話，竟然搬出了官方，以為隻要是官方發表的東西，我就會相信嗎？實在是荒唐，越是官方統計的東西，我才覺得越發可疑。
我的語氣變淡了一些，聳聳肩道：“哦，當然，我想我會愛上它的。”
史蒂芬察覺出我談話的興致不高，沒再說什麼，車廂裏便沉默下來。
車子沿著小路一直向西，穿過一大片櫸木林，來到了一座白色的小型別墅前。
別墅前麵是一塊草地，草地上搭建著一個葡萄藤架。架子下麵栽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香味兒能飄到很遠的地方。西邊有一塊空地，上麵停著一輛火紅色的勞斯萊斯跑車。
史蒂芬把車停到了勞斯勞斯的旁邊，幹巴巴道：“到了。”
我打量著房屋和花園的布置，心裏暗暗感歎著有錢人的奢侈和生活的不公，嘴裏卻稱讚道：“很不錯，我很喜歡這裏。”
說著話，伊麗莎白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她跟西蒙長得很像，五官精致，留有一頭茂密的栗棕色長發。她腳上穿著一雙銀色愛馬仕真絲鑲鑽涼拖，身上裹著一襲白色露肩紗裙，看上去高貴而優雅。
她來到車前，先吻了史蒂芬一下，接著向我伸出右手，笑道：“歡迎你，莫裏斯。”
我笑著握住伊麗莎白的手，禮貌道：“謝謝，接下來的兩個月就打擾了。”
伊麗莎白笑了笑，既不過分熱情，又不失溫度，溫和道：“你太客氣了，是我們要感謝你才是。”
寒暄的工夫，史蒂芬已經把行李從後備箱裏拿了出來，他看了看門口，沒發現西蒙，皺眉道：“西蒙呢？”
伊麗莎白臉上帶著幾分無奈，“西蒙一直在屋裏不肯出來。對不起，莫裏斯，你知道這孩子有些……”
“沒關係，”我從史蒂芬手中接過行李，“西蒙的事，艾倫教授已經大體跟我說過一些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能來到您這兒。請您放心好了，我會盡最大努力的。”
史蒂芬臉上的表情緩和了幾分，但語氣依舊是幹巴巴的，道：“那真是太感謝了，莫裏斯。快，進屋吧。”
進了門，入目便是客廳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巨大的印象派油畫。我不懂畫，隻感覺畫中的線條淩亂而厚重，沒有什麼章法而言。除了濃墨重彩四個字，我沒有辦法給出任何評價。
伊麗莎白見我一直在看油畫，解釋道：“這是西蒙最喜歡的一幅畫，我覺得跟整體的裝飾風格不搭，他卻非要掛在客廳裏。”
史蒂芬哼了一聲，幹巴巴說道：“還不是你給慣壞了。”
我也覺得這畫掛在這裏有些別扭，但也不好說什麼，隻好含糊說道：“還不錯。”
說完，史蒂芬在前麵帶路，直接引我來到了二樓。
“你就住在這裏吧，昨天伊麗莎白已經打掃過了，可以放心住。”史蒂芬把窗戶打開，陽光伴著青草的芳香闖到了屋裏，在地麵上投下一片光亮。
我道了謝，把行李從箱子裏拿出來，一一擺放到我認為對的地方。其間，我見史蒂芬一直沒有離開的打算，知道他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史蒂芬壓低了聲音，皺眉說道：“請聽我說，莫裏斯，我把你安排在這個房間，一是這裏陽光好，視野好，再一個就是西蒙就住在隔壁房間。通過這扇門，你可以直接進到西蒙的房間裏。”
史蒂芬說話時語氣裏總是帶著一股命令的意味，這令我十分反感。但我還是耐著性子，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去看史蒂芬說的那扇門。
那是一扇紅柚色木門，木門上方是一張圓形的飛鏢盤，飛鏢盤上插著兩把係著紅綢的飛鏢。木門下方被一個三層木質書架擋住了，隔板上擺著幾本書，還有幾盆百合花，整個房間都充滿了淡淡的花香。
我明白史蒂芬的意思了，“您是說我可以從這兒直接進到西蒙的房間裏嗎？”
“是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和西蒙多溝通溝通。你知道，我們隻有這一個兒子，他原來是那麼快樂，那麼無憂無慮，可現在卻……”史蒂芬的聲音有些低沉，沒有再說下去。
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看上去古板苛刻的男人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麵。我的心被輕輕地觸動了，他的神情讓我想起了格蕾絲。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她也曾這樣為我操碎了心吧。
我笑了笑，“我明白，史蒂芬教授，我會盡最大努力，也請您放寬心。”
“好的，那你先休息一下，等晚飯好了，我再過來喊你。”史蒂芬說完，轉身出了門。
我把行李擺好，來到窗前。陽光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刺眼了，但照在臉上還是會覺得難受。我用手擋在額前，極目遠眺，到處都是鬱鬱蔥蔥、層層疊疊的綠色。
正南方向是一條河流，河水從東邊的高地上流下來，潺潺源源地往西南方向而去。遠處的高山上有一座木屋，不知道幹什麼用的，隻能看到紅色的房頂和半截白色的牆壁。再遠的地方，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水呈青藍色，上麵點綴著幾點銀帆，像一塊巨大無垠的琥珀。
這時候，樓下突然傳來狗叫聲。我一低頭，就看見一隻黑色的拉布拉多犬正對著我大叫特叫，搖頭擺尾。
我想，這應該就是照片上的那條狗了，隻是沒想到，它竟然還在。
我對著那條拉布拉多犬吹了一聲口哨，拉布拉多犬便半蹲在地上，凝神看著我，尾巴不停地來回搖擺著，很快在地麵上畫出一個半圓形。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夥計，你簡直是太棒了。”
很快，史蒂芬出現在樓下，他拍了拍拉布拉多犬的腦袋，臉上帶著一貫的嚴肅，解釋道：“這是布魯斯，來我家有七年了。”
我笑了笑，轉身往樓下走，走到一半的時候，看到客廳牆壁上的那幅油畫，忽然覺得那幅畫看起來就像是一對赤裸擁抱的戀人。想到這裏，我有些臉熱，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下流。
出了屋，我來到布魯斯麵前，彎腰摸摸布魯斯的腦袋，笑道：“你好，布魯斯。我是莫裏斯。”
布魯斯很通人性，它對著我汪汪地叫了兩聲，接著用鼻子對著我右側的褲兜左聞右嗅的。
我伸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塊變了形的巧克力，撥開錫紙扔給布魯斯。
布魯斯歡快地叫了一聲，張嘴吞進了肚子裏。吃完之後，它仍舊眼睛發亮地盯著我，舌頭往外伸著，呼哧呼哧地吐著熱氣。
史蒂芬古怪地笑了一聲，“我還不知道，原來布魯斯喜歡吃甜食。”
布魯斯對著我又叫了兩聲，似乎還在乞食。
我聳聳肩，拍拍布魯斯的腦袋，笑道：“夥計，吃太多甜食對身體不好。而且，你要知道，細水才能長流。”
史蒂芬可能是覺得男人吃巧克力有些奇怪，問道：“你喜歡吃巧克力嗎，怎麼還隨身帶著？”
巧克力實際是為愛麗絲準備的，但臨走的時候忘了交給她，於是我就帶在了身上，打算回去的時候先去看看她。但我不打算多做解釋，隻道：“我覺得這玩意兒還好，研究證明，它會讓人變得熱情和快樂。”
史蒂芬抬頭望了一眼二樓，沒瞧見西蒙，對我說道：“想不想去溪邊走走？”
我知他是有話要講，於是點了點頭，“好啊。”
我們並肩往溪邊走去，布魯斯像個忠誠的侍衛緊跟在後麵。
走出有一段距離了，史蒂芬的腳步慢了下來，皺眉道：“西蒙在一年前突然就不說話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個開朗快活的孩子，比我見過的任何孩子都要愛笑。我和伊麗莎白怎麼都想不明白。”
史蒂芬這個人刻板古怪，但對自己的兒子，倒是真的關心。
我安慰道：“您也不要太難過了，我相信，隻要能夠找到症結所在，問題自然能迎刃而解。”
史蒂芬的兩條眉毛皺得更緊了，道：“我也知道，但醫生看了不少，都說西蒙的嗓子沒有任何生理上的問題，那自然就是心理上的障礙了。但心理醫生也看了不少，如何也不能讓西蒙開口。”
為了事成之後的500英鎊，我笑了笑，道：“您放心，我會盡最大努力。隻不過，您認為西蒙失語是某一事件的刺激，還是說，這些年來西蒙的性格不知不覺中已經發生比較大的變化了？”
“近幾年，西蒙大了些，性格自然也收斂了一些，但總體上來說，他還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孩子。當然，他偶爾也會跟我和伊麗莎白鬧些小別扭。但我們認為這很正常，大多數青春期的孩子都會這樣。”
我思索道：“會不會是學校裏發生了什麼？您知道，現在的校園霸淩現象很多。”
史蒂芬搖搖頭，兩條眉毛沒精打采地糾結在一起，道：“不會的。我和伊麗莎白找學校老師了解過情況，西蒙在學校裏很受歡迎，而且他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傷痕什麼的，決不可能是在學校受了委屈。”
我覺得史蒂芬話裏有話，“那您的意思是？”
史蒂芬的語氣十分肯定，道：“西蒙失語是在阿裏斯特的時候發生的，前一天還在跟我開玩笑呢，第二天突然就變了個人似的。所以，我一直覺得隻有回到阿裏斯特才能把事情搞清楚。”
接著，史蒂芬講了一些西蒙小時候的事，以及一些他認為可能導致西蒙失語的事件。但在我看來，無非是一些小孩子過家家的事情，絕對不會帶來心理上的嚴重障礙，甚至誘發失語症。
等我們從溪邊散步回來，晚飯已經準備好了。因為天熱的關係，餐桌就擺在門口的草地上，屋前點了彩燈，照得門口五光十色的。
此時，西蒙就背對著燈光，坐在餐桌前。他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的情緒並不好。他吃飯的時候，刀叉故意撞在盤子上，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音。
伊麗莎白溫柔地提醒道：“西蒙，注意禮貌。”
西蒙聽了，立刻扔掉了刀叉，轉身往屋裏走。
“站住——”史蒂芬提高了聲音，語氣嚴肅道，“你連最起碼的禮貌都沒有了嗎？我和你媽媽就是這麼教你的嗎？”
西蒙沒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腳步。他腳上肥大的藍色鏤空沙灘鞋踩在台階上，發出啪啪的聲音。接著，他用力甩上門，發出一聲更大的響動。
史蒂芬夫婦有些尷尬，反倒要我來安慰兩個人。“你們也不必太在意，畢竟，西蒙現在的情況有些不同，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吃完飯，我謝絕了史蒂芬夫婦帶我出去轉轉的提議，直接回了房間。坐了大半天的車，明明很累，但躺在床上，我卻怎麼也睡不著覺。於是來到窗前，從褲兜裏掏出廉價香煙，點了一根，慢慢吸著。
阿裏斯特的夜是真正的黑夜，因為住戶之間離得很遠，幾乎看不到別人家的燈光。隻有我指端的一點亮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滅。
一連抽了好幾根煙，我感到渾身上下都是劣質煙草的味兒，這才嫌惡地轉回屋裏。剛要躺下，發覺身上出了一層薄汗，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我走出房門，想下樓問問浴室在哪兒，但很快又停下了。
我想，也許我不該放棄這個拉近兩人關係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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