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章節字數:2967  更新時間:20-03-31 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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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之!”

    失血的身體那麼冷,比地上冰冷的地磚還要冷上幾分。晏承浚抱著牧之,鮮血如同剛開鑿的山泉,奔湧而出,似乎無窮無盡。血腥味兒那麼重,聞著讓人心慌意亂。

    “阿曌!阿曌!”晏承浚抱起已經癱軟的皇帝,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濡濕了他華貴的衣袍。

    “太醫呢?太醫呢?!不是讓在殿外候著嗎?!還不快進來!進來!”

    朝正殿燈火通明,太醫們裏三層外三層圍在床邊。

    “開窗!”晏承浚踱來踱去,顯然已經失去了平日的淡定冷靜。這屋子裏的血腥氣太重了,重得他聞著,頭就一抽一抽的疼,讓他暴躁、讓他不安。

    “參片呢?取來了沒?”

    芸璽端著托盤從殿外跑來:“拿來了,都是貢品裏的極品。”

    晏承浚不敢進內殿,他怕極了。揮揮手,讓芸璽趕緊把參片和人參都送進內殿,他不由看著地上那一灘血怔愣起來。

    這不是他的本意。他是不知道要怎麼和牧之相處了,可他從來沒想過要牧之的命。

    那是阿曌啊,是他的阿曌,是他從前一根兒頭發都不舍得傷的阿曌。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呢?

    他頭痛欲裂,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是他做錯了嗎?可他父親、大哥、二哥的命,又怎麼辦?就因為一個昏君的忌憚,他的父兄們就可以背著“叛國”的罪名枉死在荒野,屍骨無存嗎?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滅族之恨如何讓他咽得下?欲加之罪又如何讓他認得下?!

    他從鹿泜國邊境奔襲千裏,率軍趕回京都,卻隻來得及在老皇帝的喪禮上攪個天翻地覆,連他父兄的喪命之地都不知道在哪!

    這被家國、被君主猜疑忌憚的滋味,讓他痛不欲生。

    晏家忠烈,竟遭如此背叛!他們盡忠的順國皇帝,他們浴血奮戰、屠戮千裏,竟是為這樣的帝君保衛河山!他不甘!他憤怒!他仇恨!他看著仇人的兒子,魂魄仿佛裂成了兩半。他日夜煎熬想要擺脫眼前的困境,可他看著牧之的眼睛,便什麼都做不出來了。

    他狠不下心去毀了這片江山,更狠不下心毀了阿曌。

    “到底該怎麼辦?”他呢喃著,看向漆黑的夜幕。

    牧之做了一個紛雜繁冗的夢。他在高高的王座上,四周空蕩漆黑,冰冷無依。高台下,有血,有光,有火,有人聲。他想站起來,想走下去。

    “我兒。”一把蒼老的聲音從他背後傳出。

    他回過頭,隱匿在黑暗裏熟悉的臉,正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父皇!”他看著先皇垂垂老矣的體態,哀切地喊出聲,“兒臣……”

    誰知,先皇卻長歎一聲,打斷了他。

    “父皇,終究還是沒能交給你一個平穩安定的朝堂。”

    牧之回頭,順著先皇的目光看向高台下的火光,那些人臉沒有五官,卻都熟悉得讓他心驚。

    “為君者,當擅權擅專,冷心冷情。”

    “你要對得起手裏的朱筆。”

    “以後的路,父皇護不了你了。”

    滿是疲態的臉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牧之惶恐大喊,伸手去抓,卻隻抓住了一片虛空。他坐回龍椅上,扶手冰冷,靠背堅硬,他是順國的王,此刻卻無所依憑,孤獨寂寞。高台下的喊殺聲漸漸小了,空蕩蕩的黑暗似乎被鮮血浸透,眼前絲絨般的黑被人用利劍破了一道口,透出點點光暈來。

    “承浚?”他逆光看去,眼前人的五官依舊模糊不清,可腰上的鳳牌他卻很熟悉。

    他忙上前,緊緊環住眼前人的腰,顫聲道:“你來了!”

    “牧之。”還是熟悉的嗓音,溫暖的手臂,溫柔的唇。

    熟悉的利刃刺破胸膛的聲音。熟悉的痛。

    “為何……”牧之看著血流不止的胸膛,問出他一直的困惑,“為何……負我?”

    眼前人的五官如同被煙雨淋過的水墨畫,愈發模糊。牧之睜大了眼,想等他一個回答,可胸口的痛楚那麼清晰,如被彎鉤拖著往地底沉下去。

    沉到虛無的黑暗裏去。

    “嗯……”

    痛楚的呻吟斷續地響起,晏承浚眼下青黑,他被這痛苦的聲音刺的沒睡過安穩覺。太醫雖然救回牧之一命,可人卻一直昏睡不醒,不但如此,仿佛和他作對似的,晏承浚灌下的藥硬是被這人緊閉的唇齒全數頂了出來。他想了好多辦法,甚至用手撬開他的牙齒,嘴對嘴地一點點喂藥進去,可沒有用。牧之不能自己吞咽,灌下喉嚨的藥將他嗆得臉色紫紅,差點憋死。

    晏承浚抱著牧之,第一次感受到無能為力。

    “大人。”芸璽悄聲進來,跪在一邊,“有個廚子說,他有辦法或許可以喂下藥。”

    這些日子來,他聽了無數次這樣的話,卻都無用。這次聽了,也沒有抱很大的希望,但還是死馬當做活馬醫,將那個廚子喚了進來。

    廚子的手裏拿了幾根植物的莖,翠綠新鮮。

    “此物中空,若一端置於陛下口中,一端灌藥,興許可以。”一旁的守著的莫如是看了這幾株植物之後這樣說,“不過需要讓陛下坐起來,才不容易嗆著。”

    晏承浚聽莫如是也說可行,便立馬把牧之抱起來,靠坐著自己,看莫如是小心地將一根莖管放進牧之的嘴裏,緩緩將一匙藥水倒進去。牧之眉頭緊皺,顯然極不舒服,可卻沒有將藥再嘔出來。晏承浚大喜,立馬賞了廚子,接過藥碗小心喂藥。

    “陛下這樣喝藥也許會損傷喉嚨和腸胃,請晏大人慢慢地來,不要灌得太急。”莫如是叮囑幾句,看向晏承浚的眼神帶了許多疑惑。

    他不解,這個晏大人之前對著皇帝可是沒幹什麼好事兒,一邊獨攬大權,一邊挾持天子。怎麼如今這樣費心照顧?他搖頭,貴族的事兒,他可不想明白太多。

    隻要能喝藥,就是變好的開始。晏承浚終於不用再每日對著昏迷的牧之不知所措,喂藥、擦洗、按摩,親自照顧著,牧之的臉色一日日好起來,傷口也漸漸痊愈,可仍然睡得很沉。

    “多給些刺激,別讓陛下在夢裏太安靜。”莫如是這樣說。

    於是晏承浚開始給他念詩,說以前他倆在一起時的事,讀朝臣的奏折,抱著他去曬太陽,去聽獸園聽黃鸝鳴叫,去湖心亭聽夜雨打芭蕉。

    “你再不醒,順國便要姓晏了。”晏承浚撫著他柔順的黑發喃喃自語。

    他現在每晚都宿在春秋殿裏,不再回晏府。抱著牧之一覺睡到天明,再從天黑睡到下一個天明,這是他很久之前的願望,現在陰差陽錯地成真,他心裏有些隱秘的歡喜,和更加沉重的痛苦。

    “我錯了嗎?”晏承浚捧著牧之安靜的睡顏,鼻尖貼著鼻尖,能清晰地聞到牧之身上鳶尾花的味道,“我是不是不應該逃出生天,率軍來京城複仇?若我當時也死了……”

    沒有人回答,幽靜的大殿如同一口百年前就幹涸的枯井,除了破敗的風霜便無一絲人氣。

    晏承浚將牧之抱在懷裏,低頭嗅著他身上的味道,順滑的發絲穿梭在指尖,帶出冰涼的觸感。牧之胸口的劍傷已經愈合,留下淡粉色的疤痕。晏承浚輕輕撫摸著那道疤,如同完美無瑕的瓷器被摔出了裂痕,他心如刀絞地吻了上去,細細密密地舔弄著。

    “晏大人。”芸璽輕巧的腳步聲停在門口,“王大人差人來報,說福滿自盡了。”

    懷裏人緊閉的雙眸突然不安地顫抖了一下。晏承浚立即注意到了,他思慮了一下,沉聲問:“福滿?陛下shen邊的那個宦官?”

    “是。他不願在證詞上畫押,就自盡了。”

    牧之的長睫抖得如同寒風裏的蝴蝶,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晏承浚伸出手,將淚水輕輕擦去,又問:“那,阮祚還好嗎?”

    “生了病,一直混混沌沌。”

    “哦?”晏承浚語調輕柔,尾音上揚,“先下去吧。”

    芸璽的腳步聲遠去,晏承浚低下頭慢慢吻著牧之淡無血色的唇:“都聽到了?”

    那雙令他日思夜想的眼睛終於睜開,雙眸盈滿淚水,像風雪中的寒潭,淒切蕭索,惶惶不安。

    “卑鄙!”牧之出聲,嗓音卻沙啞無力。

    晏承浚起身,到了杯茶水送到牧之嘴邊:“隻要你好好活著,我不會為難他們的。”

    “好好活著,繼續被你玩弄於鼓掌?繼續被當做權臣的喉舌?繼續過這種雀鳥一般被囚禁的日子嗎?”牧之咬牙,用力地將茶盞擲到地上,雙目通紅地瞪著晏承浚。

    “我隻要你活著。”晏承浚將他耳邊的發絲攏好,一雙手覆上了牧之的眼睛,“別這樣看我,牧之,別這樣看著我。”

    牧之大傷初愈,即使心裏再多不忿痛苦,被黑暗籠罩後,晏承浚低沉磁性的嗓音立馬帶著他又重新沉入了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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