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21 更新時間:08-09-04 12:06
一場殘忍的政治屠殺在炎炎的夏日中掀起,在寒冷的冬日裏落幕。
自我成親之後,皇上就有意讓我入朝任職,此時正當崔廣利肆意大除異黨之際,我不願攪入朝廷的是非之中,每次都找借口推托掉了。如今朝堂內相安無事,皇上閑暇下來,時常召我入宮問話,偶爾交待幾件事讓我去辦。
新春將近,紛紛揚揚的大雪漫天飛舞,數日方休。我與蕭方應太子之邀赴梅園賞梅,到時方知受邀之人還有楚月容、方存信和楚立坤。聽說楚立坤前段時間不知為何事與太子意見不同,彼此間有了爭端,關係曾一度變得劍拔弩張,今日在這裏見他神情落落大方,與太子談笑風生,不似有異,不免懷疑之前隻是個謠傳。
太子於昌德四年在西山辟園,占地八十畝,建此梅園。太子領著我們踏雪遊園,園內花徑蜿蜒,湖石玲瓏,令人流連忘返。放眼望去,滿目皆梅,或潔白素淨,或紅妝淡裹,或胭脂欲滴,或濃豔如墨,或枝幹盤曲,矯如遊龍,或虯枝倒懸,疏影橫斜。幾座雅致的亭台樓閣,錯落地點綴在香海中,窈窕多姿。
在花海中徜徉,不覺天色已晚,一輪新月漸起,當空懸照,如水的清輝籠罩著暗香浮動的梅園,竟又是一番奇異景觀。太子領著我們來到園中的一棟雙層樓閣前,朱色花欞木門窗,綠色琉璃筒瓦廳,寶頂鎏金,橫匾上書“暗香閣”三字。入了閣樓,眾人猶覺遊興未盡,索性四麵門窗洞開,姿態各異的梅枝映在窗欞內,似欲奪框而入,別是一番風韻。閣內四角炭盆燒得火旺,眾人圍坐在桌前,又有美酒暖身,竟也不覺得冷。
酒過數巡後,眾人已均酒酣耳熱,太子笑道:“今日聚會,難得都是自家兄妹,並無旁人,既有親人在伴,美酒在握,雪梅在側,若無詩詞以致興,豈不為人生憾事?不如大家一起來行個酒令,就由太子妃做令官,以梅花為題賦詩詞一首,如何?”眾人皆稱好。作詩我自是不怕,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偷,我隻管信手拈來便是。
衛語卉站起身,拿出一隻簽筒,笑著說:“既然推我當令官,我就不做推遲了。這簽筒內共有二十隻簽,分別標注著從一到二十。由我搖出簽數,從我右邊首位開始數起,數到誰,誰就接令,接令者要飲酒一杯,以梅花為題賦詩詞一首。賦得好,便可指在座的任一位獻藝助興,賦得不好,則要加罰一杯。”說完,端起麵前的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輕搖簽筒,一支紅色的竹簽便落在桌上。衛語卉拾起簽看了一眼,念道:“壹拾四。”便從身邊的太子開始數起,見正好數到方存信,就笑著說:“方駙馬接令,以梅花為題賦詩詞一首。”方存信起身接過令簽,飲酒一杯,沉吟片刻吟道:
風雪夜來客,
凝脂黃珠釵。
輕問何所為,
始知報春來。
衛語卉點評道:“此詩一句中的‘客’字倒是把冬梅描寫得極為生動,四句倒也尚可,整體立意也不失為新穎有趣,隻須把二三句略加修飾便可。就算方駙馬勉強過關,如何?”令官既已發話,我和蕭方自然不會反對,太子端坐但笑不語,楚立坤也不想得罪楚月容,楚月容更不會為難自己的夫君,方存信見無人反對,便笑著坐下。即又開始行令,第二支簽抽到“十”,由楚立坤接令。楚立坤飲酒一杯,賦詩曰:
梅園把盞行令暢,
欲與梅花醉幾場。
自古少年皆風流,
散落金樽臥暗香。
我不免有點微詫,一般來說,詩作大都隱含著詩人的情緒,此詩中雖表達的是少年輕狂,但對於身處朝政的皇子來說,卻不免顯得有點殆倦,太子此時正值如日中天,以楚立坤與太子的親密關係,不應有此頹廢之意才是。我暗暗向楚立坤看去,隻見他神色自如,毫無異態,我暗笑自己未免有點太過多心。
眾人稱好,衛語卉點頭說道:“這首詩把今日我等梅園聚會的情景描繪出來,梅花有情,少年風流,把酒酣暢,醉臥暗香,最妙的是此閣亦稱暗香閣,也算是應景佳作。”評罷看向楚立坤,笑道:“不知皇子可想點哪位助興?”
楚立坤笑道:“久聞蕭駙馬筆劍雙絕,京城皇貴莫不以得蕭方墨寶為一幸事,就煩請駙馬當場捉筆,令我等大開眼界罷。”眾人皆喜,太子妃早已令人在一側擺好筆墨紙硯。蕭方也不推遲,隻淡淡一笑,落落大方地起身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略一沉思,凝神屏息,揮毫而就。我隨眾人起身觀看,不覺吃了一驚,他書寫的竟然就是中秋之夜我背誦的那首李白的《古朗月行》,竟然一字不差。他的字筆法佻動,寬和流麗,風流瀟灑,與詩的意境自成一體,能寫出這種字體的人,想必內心的情感應是豐富的。心動念轉之間,我下意識地抬眼看他,卻撞上他笑意盈盈的黑眸,心,忽然間漏跳一拍。
方存信嘖嘖讚道:“蕭方不愧為書法大家,用筆豐腴跌宕,自出新意,行至自然,神韻俱佳。此詩清新明朗,奔放流暢,奇思異想,別具一格,書法與詩相互融為一體,實在難得。”
太子點頭說道:“人道蕭方筆劍雙絕,卻不料文采風流,又是一絕。”
蕭方聞言笑道:“此詩並非我作。”
楚月容疑惑地問道:“那是何人所作?”
蕭方但笑不語,眼光柔和地望向我。眾人俱吃驚地看著我,一臉不可思議之狀。
我隻得嘿嘿地幹笑兩聲,說道:“我也是酒後興起所致。”
太子滿麵訝異地說道:“隻道含笑年少貪玩,卻未想竟有如此才情。”
衛語卉眼睛閃爍,若然深思地笑著看我。
楚立坤爽朗地大笑道:“看來今日我是不枉此行,竟能得到公主與駙馬的合力佳作,一副墨寶盡顯伉儷情深,隻怕我從此要夜不能寐了。”
楚月容奇道:“這又是為何?”
衛語卉笑著為她解釋道:“這世上能有幾副珍貴的墨寶為夫妻合作而成的?更何況詩與字皆是精彩絕倫,相互融和,渾然天成,最為難得的是他夫妻二人的尊貴身份,更使這副墨寶有了非比尋常的收藏意義,這還不令世人個個眼紅,都欲據為己有麼?”
楚月容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是怕被盜啊,立坤還真是小氣喲!”眾人大笑著落座。
第三支簽竟然抽到“壹”,眾人皆笑,太子自行起身,衛語卉便也讓以梅為題賦詩詞一首。太子笑著接令,飲酒一杯,吟道:
萬紫千紅競爭妍,
氣定神淡自等閑。
待到層冰積雪日,
笑看百花我為先。
吟罷,眾人皆稱讚,楚立坤撫掌誇道:“此作一二句孤高絕俗,淡泊從容,三四句筆鋒忽轉,誌存高遠,蕩氣回腸,妙哉,妙哉!”眾人附和。
以剛剛結束的那場鏟除張崔兩黨的政治鬥爭來看,太子的這首詠梅詩倒是很應景。前兩句影射了張崔二人爭鬥時,太子冷眼旁觀的情景,後兩句自是指障礙已掃,此時正是太子春風得意之時,無人再能與之爭鋒。太子在此以詩明誌,看來對皇位是誌在必得,我日後行事須當小心謹慎才是,即便他是楚含笑一母同胞的親兄長,可身處於這樣一個時時勾心鬥角,處處陰謀詭計的皇家,如處風尖浪口,我對任何人都不可不防。
思襯之間,聽太子笑道:“今日有酒有詩有字,獨缺了弦樂,月容的琴藝也屬屈指可數,不如就請月容彈奏一曲以助興罷。”楚月容命人取過琴箏,玉指輕拂,揉撥挑捺,霎時間花香遍地,鳥語滿堂,身在冬日,卻如沐春風。
一曲終結,眾人稱讚,複又行令。第四支簽抽到“陸”,一數竟然是我。我起身接過令簽,飲盡杯中酒,輕吟出聲:
驛外斷橋邊,
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
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
隻有香如故。①
此詞一出,舉座皆驚。方存信讚道:“好詞!好詞!區區幾句竟把梅花孤苦的一生都寫盡了,而以‘香如故’三個字收尾,又給人留下了無盡的感慨與緬懷,令人意猶未盡。”
楚立坤歎道:“好一句‘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盡顯出梅花與世無爭,胸懷坦蕩的氣度。”說完漫不經意地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略一呆怔,溫暖的笑容隨即在他臉上漾起,轉頭望著我,目光輕柔,讚賞道:“這闋詞情調清新,筆致細膩,意味深雋,實乃詠梅詞中的絕唱,隻怕我等俱已無法超越。隻是未料到含笑才情兼備,竟深藏十數年不露,令人訝異。今日佳作既得,也算是盡興了。”眾人聽此言,均知趣地起身告辭。
窗外新月如鉤,盈盈的月光斜斜地灑落在我和蕭方的身上。輕晃的馬車裏,我和他相坐無語。他不說話,我自然也就不說話,他安靜地看著窗外,我安靜地看著他,似乎我們都早已經習慣這種沉默的氣氛。
“那首詠梅……真好。”忽然,他開口說道,眼睛卻依然看著窗外。
“什麼……?”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不願入朝為官,是麼?”他輕輕地問道,聲音低沉而性感。
“是的,我很厭倦那樣的生活。”我回道。
“你……自幼就不喜讀書,怎麼會忽然就變得才華橫溢,文思敏捷了?”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說,如黑寶石般的星眸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呃……,我不喜歡讀書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其實……我喜歡躲起來看書。”我隨口胡謅著。
“為什麼?”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問。
“因為……我不願意被人關注,你也知道,皇宮這種地方容不得鋒芒畢露的人,我隻能表現出很頹廢的樣子。”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們都稱你筆劍雙絕,筆和劍你更喜歡哪個?”
“應該是……筆吧,”他考慮了一會兒說,“我不喜歡血腥的場麵,可有時候又不得不麵對那種血腥的場麵。”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要上戰場?”我問道。
“我自幼就想做個像父親那樣的英雄,到了戰場上才發現原來英雄的稱謂都是用鮮血鑄就的,自己的鮮血,戰友的鮮血和敵人的鮮血。”他歎息道。
“你現在已經是眾口稱讚的英雄了,所以以後不要再上戰場了,因為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盯著他說。
“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他詫異地問。
“守護我!”我認真地說道。
他看著我,竟怔在那裏。片刻,一抹笑意在他唇邊溢出,他的眼睛裏閃著幽幽的光亮,一如窗外閃爍的星光,他也不說話,隻是看著我笑。我也不說話,也隻是看著他笑。窗外的新月也不說話,隻是彎著嘴角看著我倆笑。
注1:陸遊《卜算子。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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